第49章 ☆、章四八:花入夢

裁令主恭恭敬敬的模樣說了這一句話,語氣卻是頗為輕描淡寫。但馬車內外的氣氛,登時一靜。

安靜中,意琦行有些不悅的皺了皺眉:“明天才是五日之後,我既然允你,定不爽約。此時我還有事在身,請讓路吧。”

一留衣盤坐在車轅上,笑嘻嘻道:“寰老先生,咱們倒是也有十年未見了。不過眼下我們兄弟急着趕路,只好改日再與您老人家敘舊。”

裁令主乃是雲宗官職,寰無疆才是他本來名姓,聞言打量了一留衣一番,一貫口氣沒什麽起伏的道:“先前在非馬夢衢是老夫眼拙,竟然沒有認出先少王與王妃的義子也在,失禮!”他口說失禮,卻不見什麽動作,頓了頓繼續向意琦行道,“雖然明日才是啓程之期,但絕代天驕大人乃是雲宗萬金之軀,回歸在即,不容絲毫閃失,否則便是老夫失職。請容禦主大人與老夫随行,互為照應。”

他話說得不緊不慢,态度卻是擺明了定要同行。意琦行板着臉看他一眼,再看看一旁滿臉寫着“別看我我也沒辦法”幾個字的禦宇,“啪”一聲又把車簾撂下了:“那就随裁令主之意吧。”

他松了口,一留衣自然也沒什麽異議,依然帶着笑沖幾人一抱拳:“那寰老先生,請。”寰無疆點了點頭,一揚手示意身後武士帶馬讓開道路。寄天風立刻一揚鞭,馬車又重新跑動起來。而新加入的雲宗四騎,散行在馬車左右與後面,這一行人馬登時壯大了許多,乍一瞧,倒當真像是什官宦人家出行的隊列。

忽然,一留衣從懷裏又掏出個什麽東西,一揚手沖着并辔而行的禦宇丢了過去。禦宇一把接住,卻是一個油紙小包,微微透着些奇異的食物香氣。

一留衣沖他咧咧嘴:“趕路無聊,我腌的肉脯簽子,請你吃。”

禦宇在馬背上深深看了他一眼,當真拆開了,從裏頭拈起一塊暗紅色的肉條,咬進嘴裏。嚼了片刻,一伸手也把馬鞍上挂着的一個皮囊摘了下來,反手扔回去:“我請你喝酒。”

一留衣哈哈大笑,簡直是眉飛色舞:“好小子,有意思!”

他們兩人一來一往得歡暢,驅馬走在另一邊的寰無疆只如未見,依然沉着臉不發一言。

他沉默,車廂中的兩人更安靜。自打意琦行坐回車廂裏頭,神色就僵硬不悅了許多。绮羅生搬過他的腿又躺回去,見他如此,想了想,伸長了胳膊在他臉上拍了拍,輕聲笑道:“跟老人家置氣,何必!”

意琦行從嗓子裏“哼”了一聲,攥住他的手仍不開口,但是周身愠怒的氣息,卻是淡了許多。

車輕馬快,接下來的路程倒是一路順遂,甚至天色不過将晚未晚,已到了夢花境所在的山腳。

山路不比官路寬敞平坦,一留衣又任勞任怨的将人扶下車,重新背了起來。期間禦宇倒是也曾提議,不如讓绮羅生轉而騎馬上山,卻被一留衣擺擺手謝了。绮羅生的一身傷勢,馬匹雖快,終免不了颠簸,一旦掙開傷口,更是麻煩,反倒是以輕功步行,更穩妥些。

绮羅生也扭頭笑笑,認真道一句:“多謝你,禦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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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宇登時不大自在,咳一聲扭開了臉。一旁寰無疆卻是第一次見到绮羅生其人,沒什麽表情的上下打量他幾番,倒也沒再說話,便叫随行武士一同動身。

夢花境地處雖然不深,但比起非馬夢衢到走馬廊的那段路程,卻是要長上許多。一留衣做了個徹頭徹尾的苦力,為了省些力氣,少見的不再閑聊胡扯。少了他一個,整只隊伍似乎都一下子安靜下來。只聽到沙沙的腳步聲,踩破山中寂靜,一路前行。

一條山路,因要走得穩妥,足足折騰了近一個時辰。好在戌時将至時,終是到了。夏日裏天黑得晚,此時仍是天光明亮,周遭人事景色,瞧見得一清二楚。夢花境的朱紅大門乃是敞開着,透過去直能看到滿園芬芳,亭臺水榭。

“到了?”一留衣擡頭瞧瞧,裝腔作勢開始感嘆,“哎呀真不容易,這一路累得我大汗淋漓。小绮羅,幫大哥擦擦汗!”

“到了。”绮羅生笑笑,随手拿袖子在他臉上額上抹了一把,又看向意琦行,“瞧,有人等門。”

随着他說話,衆人果然見到一個藍衣黑發的青年,自紅門後轉了出來。藍衣青年生得十分俊俏,只是臉上不見什麽表情,一身冷淡氣質,實在不像個下人。可是他卻直接對着幾人一拱手:“敢問可是獸花绮公子一行到了?主人正在內布置,無暇抽身,安排我在此迎接帶路,幾位裏面請。”

意琦行和绮羅生都是來過夢花境幾遭的熟人,卻也覺得青年面生。绮羅生伏在一留衣背上,道句:“多謝,”又笑道,“小兄弟怎樣稱呼,以前不曾在夢花境見過。”

藍衣青年道:“在下探花郎,承蒙主人收留在夢花境。”之後就不肯再說什麽了,只是沉默帶路。意琦行默默在一旁打量,見他身法步履,定也懷藝在身,形态神秘。但青年乃是清都無我的家人,卻是不好由自己再多說什麽。

夢花境雖是精美庭院,卻不算太大。繞過花圃,再過兩處屋舍,便到了安置一行人的地方。那是一處頗為敞闊的軒室,位于花木深處十分幽靜。一明兩暗的房舍,已是布置停當。探花郎引着幾人直接進了裏間,也是就寝休息之處。绮羅生終于能從一留衣背上爬下來,腳才沒沾到地面,就被一把塞上了床,一留衣笑眯眯的在他頭上拍了拍:“養傷要有養傷的模樣,別亂動。”

绮羅生不滿的看他一眼,正要回嘴,忽然探花郎一扭身看向門外:“主人來了。”

清都無我仍是舊日模樣,之前的镖傷毒傷似是都已養複,氣色好了許多。他快步進來,卻是沒料到竟然有這麽多人與绮羅生同來,着實愣了一下,索性抱拳轉了個羅圈:“在下适才在準備今晚事宜,耽誤迎客,望見諒。”然後向意琦行微笑着點了點頭,直接邁步到床邊,皺眉嘆了口氣,“幾日不見兄,怎成如今模樣!”

舊友再逢,卻是生死關頭已經走過一遭,绮羅生也覺感慨。他如今行動不便,倚在床上點了點頭便算見了禮,接着長話短說,将這幾日的起起伏伏向清都無我講述一遍。這番經歷,不只清都無我不知,連雲宗幾人也是第一次聽得詳細。雖然諸多生死之難,都是一筆帶過,但內中的驚心,稍思便知。

一時話罷,寰無疆忽然上前一步,向着绮羅生抱拳一禮:“雲宗多謝公子護絕代天驕大人安危。”

他誠誠懇懇這一句謝,屋內除了清都無我與那兩名雲宗武士,卻都險些被自個的口水嗆了。一留衣立馬斜眼看向禦宇,後者回瞪過去,眼神裏明明白白寫着:“我沒那麽閑見誰都要說一遍他們。”

绮羅生更是呆了呆,眼睛溜過一旁的意琦行,忽然慢慢笑了,也誠懇真摯向寰無疆道:“前輩多禮了,這本是分所當為。若說謝,在下也是要謝過這十年來雲宗對意琦行的蔭庇之情。”

他這句話說得客客氣氣,用意卻是難得的帶着自個憋了一路的情緒任性倔強了一把。只是禦宇不曾将意绮兩人的關系再向外宣揚,寰無疆卻是不知這股子怨氣從何而來。藍發老者難得不解的皺了皺眉,一旁清都無我雖也不明所以,卻圓融多了,忙搶先道:“謝與如何謝,都是後話,兄當今要務,乃是養複傷體。兄可知,為何我一力邀兄前來夢花境養傷?”

清都無我的笑容明顯愉悅起來,帶了些毫不掩飾的喜氣洋洋:“我這段時日,鑽研兄贈予的獸花天譜,于針術療傷之藝,略有小成。同為獸花之源,當可助兄一臂之力。但此外卻有更巧、更難得的一件事。”

清都無我素來以儒雅自持,少見這般欣喜模樣。绮羅生瞧着,自個也笑了出來:“究竟是何喜事,請直言吧。”

清都無我笑道:“奇花雖有八部,其中生品四花卻最是難得。別家奧妙不提,夢花一脈,乃是依仗傳承奇花‘瞬之華光’。此花百年一綻,花即為光,光即是花,花開花謝,不過眨眼剎那,但其中蘊含生息之精粹,卻是最最難得的療傷之物。而夢花一脈祖上傳下一套功法,便是與這瞬開光花相輔相成,喚作‘花入夢’,雖不能說起死回生,但也妙用無窮。”

他話說至此,在場之人多已明白。意琦行心中更是一喜,按下開口的沖動,卻是看向绮羅生。

绮羅生顯見也為這突如其來的運氣愣了愣:“好友之意,莫非……”

清都無我點了點頭:“今夜便是百年一遇的花綻之期,故而準備得匆忙倉促了些,還望兄見諒。”

夢花境中竟可遇瞬之華光花期,這卻是始料未及的驚喜之事。依清都無我所言,花開之時,雖然一瞬即滅,但绮羅生身負獸花傳承,以莳花針術打開周身氣脈,即只瞬息承受花光之耀,也足堪療傷妙用。他所言的“花入夢”之法,乃是接下來閉去傷者周身五感,盡沉夢境之中,以便體內的花光精粹發揮效用。這其中醫理,绮羅生也曾在獸花先人手劄之中見過,并不陌生。只是瞬之華光開花時辰乃是子夜,之後需立刻以“花入夢”輔助。這一睡,短則兩日,長則五日,才算功成。期間不可受擾,更不可驚醒夢境,否則便是功虧一篑。

此時房中已只有意绮二人而已,探花郎引了其他幾人各自安置,清都無我還有未竟之事要繼續布置,紛紛離開。绮羅生伸手拉住意琦行,帶了點遺憾的笑笑:“明日一早,我無法送你動身了。”

意琦行也帶着微笑看他:“三個月,我很快就回來。你在夢花境好好養傷,有一留衣和寄天風陪着,我也放心。”

“有什麽不放心的!”绮羅生幹脆撐坐起來些,“我在這裏,會比你一路風塵仆仆好得多。”他忽然剔了剔眉梢,“我怎麽覺得,那位老先生,裁令主,似乎不大喜歡你。”

意琦行毫沒搪塞的點頭:“從我當年回到雲宗,他就是如此了。”

绮羅生登時樂了:“原來堂堂劍宿,也有被人厭惡的時候。”他一根一根擺弄着意琦行的手指頭,“難怪你不喜歡雲宗。”

意琦行沒點頭,也沒搖頭,似乎覺得這是一件很難說清楚的事情,只陪着绮羅生在床邊坐着。绮羅生摩挲了一回他的傷臂,也丢開了那個話題,忽然想起什麽,稍微用了點力氣,扯了扯他的手腕:“你這次回雲宗,是不是要解開身上的龍元封印了?”

“……”意琦行一愣,不知绮羅生如何想到了這一茬。他猶豫了下,還是點頭,“如有必要,應會如此。”

“那可否将我身上的封印也煩勞禦宇一并解開,龍元之感……”

他話未說完,意琦行忽然站了起來,動作之大将绮羅生都帶得身形晃了晃:“此事不可,你萬莫與雲宗之人提起龍元之事,禦宇也不可。”

見他忽來這麽大的反應,绮羅生呆滞了下,忙伸手又去扯他的袖口:“不提就是,不提就是……你何必如此。”

意琦行仍是一臉的嚴肅:“龍元之于雲宗,意義太過複雜。你不是雲宗之人,卻身懷龍元,一旦牽扯,非是好事。”他嘆了口氣,重新坐下來,看着绮羅生的眼睛,“好好休養,其他的事,不要費心。”

绮羅生只好乖乖點頭:“我明白。”

時辰易過,一行人到達夢花境時,已是定更時分,再各自分頭休息片刻,子時忽攸而至。瞬之華光開放時刻,乃是子時正中,因此約過了兩刻左右,清都無我才與探花郎來到绮羅生住處,邀他動身。

雲宗幾人未再随,也許是出于回避門宗秘術的認知。但意琦行與一留衣兩人卻是定然要全程陪在左右,清都無我看起來并不介意,依然由一留衣背了绮羅生,探花郎提了個氣死風的燈籠當前引路,一行人直往後院而去。

夢花境建造得精致,花園雖然錦繡芬芳,卻也不大。放眼看去,幾乎一覽無餘,實在不知傳說中的夢幻之花位于何處。此時不好開口詢問,幾人只得随着清都無我前行,直到後園草木深處,再向前數十步,幾乎就要撞上院牆的地方,探花郎忽然站住步子,側身向旁一讓。

他停步的地方乃是兩株老梅,此時不是梅花季節,只見青青枝葉。清都無我這時上前幾步,在兩棵梅樹之間背向衆人,不知搗鼓了些什麽,不消片刻,笑一聲:“好了,這邊請。”當先邁步,沖着院牆直走過去。

夜色晴朗,薄雲游走不定。忽而月色一明,衆人才看見,本來通體一片的粉牆上,竟然浮現出一道門廓,清都無我輕輕一推,應手而開,一種極其柔和卻明亮的光芒,立刻從門內透了出來。

樹下門,界中地,玄妙之極的奇門遁法,竟是畫地而封起了一塊境中天地。清都無我見幾人驚訝,笑道:“此乃前人世代之傳,我疏鄙,不通其竅,唯知開啓之法罷了。瞬之華光就在其中,請随我來。”

魚貫踏入牆上門廓,因其中光華明亮,提着燈籠的探花郎反而留在了最末。一腳踏入,一手拉合門扇。而先進入的幾人,除清都無我外,俱為眼前奇景所震。

門中仍是一處山間空地,芳草萋萋,明月相照。但朦胧月光,此時不過是點滴螢光罷了,真正奪人二目的,乃是空地正中一株參天大樹。

那樹形似老楓,翠葉披離,也是楓葉模樣,只不過未至深秋,仍是碧綠顏色。特殊之處,在于每一處枝桠,樹葉簇擁之處,都凝着一團掌心大的光繭,照亮天地的明亮柔光,便是自光繭中發出,一片煌煌,宛如碧玉寶樹。

世間殊景,看得幾人都有些失神。許久,绮羅生才嘆道:“原來瞬之華光,竟是如此一株奇樹所生。花部妙品,果然各有神奇。”

清都無我笑道:“兄之贊譽,我敬領了。”一邊示意一留衣将再向前些,将绮羅生放置在樹下一處早已設好的便榻之上。

而便榻周圍,便是不知數目的琉璃小瓶,擺滿了整片樹蔭。那瓶子意琦行和绮羅生都認得,乃是盛放夢花露的器皿。想來花開剎那,也是百年一集花露之刻。

一時準備妥當,眼見距離子時正中不過一刻,清都無我終于正了顏色,對意琦行和一留衣拱手道:“煩勞二位護法,我以莳花針術為绮兄開經脈氣竅,以納花光。”一面從探花郎手中,接過一個尺餘長的銀匣來。

匣中的物件乃是一只細長青玉簪,形狀長短均與琉璃針一模一樣,想來是依照獸花一脈針器,另行打造之物。绮羅生盤膝在便榻上坐着,見了玉簪,微微笑道:“好友進境當真可贊,一切有勞了。”

清都無我也笑道:“同為花部,自當扶助,幾次蒙兄恩德,能回報一二,我之幸也。”一邊掐捏針訣,循序落針。

導脈開竅的針法,雖也精細,終非正統莳花針術一般耗時耗力。一刻時間,足夠行功完畢。隔着衣衫雖不得見,但绮羅生自個覺得清楚,背上牡丹獸花,經同脈針術挑動生機,宛如生鮮活物,漸漸開阖吐息起來。而獸花乃自心血滋生,這一動,立刻牽引心竅髒腑抽痛,薄薄冷汗,滲出額頭。

意琦行就站在便榻之旁,一見他變了顏色,立刻就要搭手:“绮羅生?”

“無妨。”绮羅生回他一個“寬心”的笑臉,“獸花根源開始運轉罷了。”

清都無我也道:“時辰到了,花開之刻,劍宿還請退出樹下,好讓绮兄沐浴花光。”

意琦行仍是又看了绮羅生一眼,見他雖已見汗,卻當真不似大礙的模樣,才點點頭,與一留衣一同退出了樹冠蔭下。

兩人一腳退出,明月之行,陡見雲遮。天光一掩,乃避殊世華光百年之綻。

眼見樹上無數掌心大的光繭,應着天時,滲出光芒愈加明亮。那光繭便是花苞,整朵如同透明了一般,剔透如晶。

驀然,一聲無聲清脆,水晶迸裂,光花盛放。從未見過如此明亮、又如此柔和的光芒,瞬間充盈天地。不見夜色,只見花光,耀得眼前缤紛如同永晝,卻連身邊一草一葉,遠近人與物,都依然清晰萬分,不被明亮光芒所掩。

清都無我在一旁搖扇笑道:“瞬之華光,果然是普照之光!”又壓低了笑語,輕喃一句,“身好是夢,便自此光中塑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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