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四九:重行行

花光如晝,造化神奇,绮羅生端坐樹下,沐浴其中的剎那,四肢百骸都仿佛被一股極其純粹的力量洗滌。他傷勢或輕或重,遍布全身,縱然已得了控制,但終歸不是那麽容易痊愈,日日夜夜,總有疼痛煎熬纏身。如今花光普照,清涼舒适之意,竟如同連傷痛也一并抹去,神奇莫名。

但此時非是感嘆造化奧妙之時,绮羅生心中感慨一轉而過,立刻按照清都無我的交代,運導獸花功體,在周身氣竅引導花光滲入。瞬之華光便如其名,盛開之時,璀璨光花如夢如幻,但花開花謝,不過一瞬之間。只幾個吐息長短,耀目光芒黯淡下去,漸收漸斂,複還星月當空。

最後一絲光芒消褪之後,探花郎手中的燈籠又明亮起來,但幽微燭火,經歷了适才的花光洗禮,實在顯得晦暗無比。只能勉強借着燈光看到,巨樹之上再無一絲光亮,沉沉綠葉,在晚風中招展,與尋常老楓,別無二致。

而樹下,绮羅生也睜了眼,由衷感嘆:“夢花之光,當真奇妙。”

清都無我雖也是初見這百年一綻的光花,但前人手劄之中,諸多記載,此時心思收斂得也快,上前笑道:“先祖能為,叫後人受其蔭庇。花光凝在經脈之中時效有限,兄請守心靜卧,容我施展‘花入夢’。”

沒料到眼下便要接受夢花功法洗淬,绮羅生愣了愣,忙應道:“好,有勞好友了。”目光卻輕輕掠向一旁,正與意琦行關切眼神對上。

此時距天明尚有兩、三個時辰,朝陽噴薄之際,便是意琦行辭行之時。兩人心知肚明,因此還有些已經沒有什麽實質、卻舍不得不說的話,本打算留待沐浴花光之後,再回房傾吐。不想如今全盤打亂,一留衣倒還罷了,清都無我與那青年探花郎一臉無知坦蕩也圍在周圍,心中話語,饒是再如何臉皮強韌不拘俗禮,兩人也登時吐不出來半個字。

目光相接,只那一轉,這其中含義登時盡知。意琦行又深深看他一眼,終于開口擠出一句話來:“靜心養傷,勿多分心。”

绮羅生又呆了呆,雖然心中明知,此時此地,意琦行這句話沒有半分的不妥,但心裏頭卻驀的滋生出一絲郁卒來。那點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滿,在心頭梗成一個結。忽然,耳邊又聽清都無我的聲音:“绮兄,绮兄?”

“啊!”绮羅生瞬間回過神,最後瞥了意琦行一眼,收拾神情點了點頭:“我準備妥當了,好友施展‘花入夢’無妨。”

清都無我笑道:“此功法只為引導花光精粹,兄可只當一場好睡罷了,無需多思。”一邊垂了眼,氣凝于指,開始以一種奇妙的頻率,輕輕叩擊绮羅生身上穴道。

以意琦行與一留衣身處的位置,恰能看到便榻一側。一留衣半眯着眼,很是趣味清都無我施展的功法。說是武學,似乎又帶了些術法的路子,一手敲脈引氣,一手似是而非的捏訣在虛空描畫。而绮羅生的面色,随着“花入夢”的進行,漸漸也平和舒緩下來,幾乎以眼見的速度,沉入睡眠之中。

一留衣在旁端詳得趣味,他知這乃是夢花一脈家學,不好開口詢問細處,只好低聲向意琦行道:“這功法倒是有些意思……喂!”夜色雖暗,但他與意琦行并肩而站,這一斜眼,看得清楚,那人臉上神色,明顯一半盯着便榻,一半魂游天外,竟是難得的走了回神。

把後面的話咽下去,一留衣改用手肘碰了碰意琦行,啞聲喚道:“魂兮歸來!”

意琦行當然被他這玩笑一呼叫回了神,但既無尴尬,也沒什麽,還能順口接上他适才的話道:“功法神奇,绮羅生的傷,想來又會大有受益。”

一留衣郁悶的瞧瞧他,把腦袋一扭,終于決定不去理會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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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清都無我所言,“花入夢”并非什麽耗時綿長的功法,不過一炷香時間,已告功成。绮羅生平躺在便榻之上,呼吸和緩,好夢已酐。

但不過是這短短的時間,清都無我轉過身來,臉色明顯蒼白了許多,額頭竟然見汗,顯見消耗極大的模樣。

一旁的探花郎快步上來,小心扶住他:“主人,你感覺如何?”

清都無我搖搖頭,臉上挂着的笑容,仍是不肯半分失禮,向意琦行與一留衣道:“修為粗淺,叫二位見笑了。‘花入夢’業已完成,我需調息片刻恢複精神,绮兄接下來,只需安眠數日,體內花光之精自然運轉療傷,無需擔心。”

承他這一番話,意琦行兩人少不得又道一句謝。仍是由一留衣背起沉睡的绮羅生,探花郎攙了清都無我,一行人魚貫離開了這片神奇地界。

清都無我似是元氣虧損不輕,再挪動奇門關閉入口之後,愈見虛弱,由探花郎扶着,回房休養去了。夢花境的路徑,并不複雜,意琦行當前引路,也自回下榻之處去。遠遠便見燭火通明,寄天風正在門前空地走來走去,不停四下張望一番。

少年眼神機靈,又看得仔細,三人才在路的那端一露頭,就被一眼盯到了,立刻小跑着迎上來:“前輩,你們回來了……绮羅生前輩這是如何了!”

一留衣哈哈笑着:“無妨,他睡着了而已。走,把他丢回床上去,咱們也可以回去睡覺了,剩下的自然有人打理。”他眼角有意無意在意琦行身上一遛,後者不點頭也不吭聲,卻自發自覺的,跟着進了安置绮羅生的寝房。

一留衣當真如自己所說,把绮羅生擱回床上,再沒二話就拖着寄天風去了另外一間屋子休息,丢了個空蕩蕩靜悄悄的寝房給意琦行。此刻距離天亮還有不長不短的時間,即将登程,是該抓緊了好生休息一番。意琦行卻了無睡意,和衣靠在床邊,将绮羅生一只手握住,沉默看他睡顏。

之前雖只是匆匆幾面,但當他松口允了回歸雲宗之後,禦宇仍是尋了個時機,将雲宗究竟發生如何變故向他說了明白。他心中有了算計,也早下定奪,如何面對、如何處理,早有腹案。只是此間風險,把握究竟如何,實在難能得知。他未盡向绮羅生吐言,一方怕他懸心,一方面,卻是借此給自己圈出了一個不得不履行的承諾。一切可失,唯他不可失;一切可誤,唯此諾不能誤。意琦行握着他的手又攥緊了些,心中許多蕪雜念頭,潮浪一般此起彼伏。到了最後,收歸一心。他慢慢将绮羅生微亂的頭發撫整齊了,然後輕輕低下頭,在溫熱的掌心落下一個輕吻:“等我回來。”

說給绮羅生聽,也是說給自己聽。聲音不大,镌刻在心。然後熄燈,靜卧,安眠。

夢花境中靜谧深夜,但還亮着燈光的地方,卻不只一處。

清都無我施展“花入夢”,消耗良多,探花郎一路攙扶着他回了卧處,見他氣色仍是蒼白,登時臉色十分難看:“主人,你真元耗損得實在太過劇烈,我為你取情花花瓣來……”

他轉身要走,清都無我靠在床頭,皺了皺眉:“不用。”他歇了歇,從床頭摸過一只琉璃小瓶,“今夜不需用到情花,此刻人多龐雜,少去那間暗室,我調息片刻就好。”

他語調不高不疾,探花郎卻也不敢再一意孤行,垂了手站回去:“那……我替你護法。”

清都無我點點頭,一口喝盡了瓶中花露,立刻盤膝跌坐,雙掌一納于天一合于地,催動真氣行功。

八品神通,他已得十之八九,這功法神奇之處,盡奪造化神秀,納蘊天地精粹,滌潤身心,用以養複元氣,極是無上妙法。有探花郎在旁護衛,清都無我放心施為,功體流轉片刻之後,七彩花霧,縷縷蒸騰,一時彙聚籠罩周身,一時又飄飄渺渺,往空中散去。青山靈韻,草木芬芳,無不可采取為補。

而功行之中,清都無我身随靈走,耳目盡附神識之中,雖然達不到聽徹天地的本事,但一座夢花境的動靜,已盡在他掌控之下。

這乃是八品神通附帶的靈慧,非他有意為之,天聽之術所及,花木伸展,蟲鳥呢喃,盡入耳中,雖是別有趣味,卻也非什麽要緊動靜。清都無我專心運功,并不在意。但不經意間,心神掠過一處屋舍,卻是叫他硬生生分神停頓下來。

距離绮羅生等人安歇之處不遠,乃是臨時騰出安置雲宗四人的廂房。他們雖未一同前往瞬之華光之處,但若要就這般早早熄了燈安睡,自然也不可能。

子時過後,禦宇便一直站在窗前,遙看不遠處軒室的動靜。見他們一行人去去回回,忍不住嘆了口氣:“绮羅生也是吉人天相,再逢貴人,想來絕代天驕也可放心了。”

寰無疆坐在後面的桌邊喝茶,很是不以為然:“看在乃是因為誅殺天厲之事,牽連旁人,才容他又多在中原耽擱了這些時日。否則以雲宗要務,早該回程。如今那個绮羅生既然無事了,他斷無再拖延的藉口,明日啓程,一個月後回轉雲宗,此後中原如何,又與咱們何幹!”

他說得語氣篤定,不容置疑,禦宇卻難得遲疑了一下,猶豫開口:“若……絕代天驕不肯呢?”

寰無疆登時怒了:“他還有何借口拖沓不回雲宗!”

禦宇連忙搖頭,神色倒是又黯淡了幾分:“我之意,他若是不肯接下雲宗……又該如何?”

寰無疆立刻又吹胡子瞪眼起來:“他不肯?他有何不肯?雲宗王位,何等尊榮。以他血脈,若非身負天賜龍元,又豈有登位之機,他還有何挑剔!”

禦宇一見老者發怒,連連苦笑。寰無疆乃是雲宗三朝老臣,更是看着雲宗幾代王者自幼長大之人。對于雲宗王脈正統的執着,他幾乎到了偏執的地步。昔日鳳座執掌大權,乃是先王血親,他自然盡心盡力,但對于少年才回轉雲宗的絕代天驕,卻始終持着根深蒂固的不喜。如今雲宗這一番變故,到了需要強行迎回絕代天驕統帥大局的地步,于他之沖擊,可想而知。一路行來,老者暴躁之氣只增不減,自己随口一句嘆息,都能叫他發起怒來。

他心中明鏡也似,更知如何安撫寰無疆。但心中轉念,總覺不安,想了想,還想決定将自己的顧慮繼續攤開來:“裁令主,你莫忘了,除了接下王位,還有一法,也可消解雲宗眼下困境。”

寰無疆一愣,“騰”的站了起來,幾乎有點不可置信的看着禦宇。呆滞片刻,忽然大發雷霆:“胡說八道!胡說八道!絕代天驕他是傻子麽,龍元之于他,便是性命,他除非瘋了,才會用那種自殺的辦法!”

禦宇連忙退開幾步,避開寰無疆的怒氣:“我也只是随口一說罷了,畢竟……”他猶豫了下,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不過明日就可返回雲宗,一切如何,回去再說。”

“哼!”寰無疆一拂袖,茶也不喝了,轉身回去房裏休息。剩下禦宇一個站在窗邊,繼續遙看不遠處的燈火,直到也熄滅了。

他心裏濃濃泛起的一股不安預感,愈發濃重。捏了捏拳頭,自言自語道:“你們……絕代天驕……你的決定究竟如何,難道真的會是……”

天星寒耀,無可作答。

禦宇終也長嘆一口氣,轉身離開了。

驀然風中氣息無可名狀的一斂,神功收納,回複本源。靜室安坐的清都無我雙手再動,反向掐訣,奇香花霧絲絲收斂,重新納回體內。

最後一絲彩霧在天靈隐去的同時,他緩緩張眼,氣色已複。守在一旁的探花郎瞧了瞧他,忽然開口:“主人心情似乎不錯。”

清都無我“哈”的一笑,站起身:“聽到了些有意思的東西。小花郎,你說,這世上當真有不愛江山的癡人麽……”他敲敲自己額頭,反手翻出羽扇,搖了搖,又笑了笑,“其實,權勢江山,也沒什麽意思。人的欲望,豈是這些俗物就可盡涵的!”

探花郎不知他為何起了這樣一個話頭,但也懶得去思索,只道:“陪在主人身邊,就是我的願望。”

清都無我扭頭看看他,手腕一轉,華美羽扇,搭到了他的肩上:“小花郎,也是一個癡人啊哈哈!”

一夜易度,轉眼天已拂曉,登程時近。

意琦行早早将自己打理整齊,沒了绮羅生搭手,他一只右手穿衣系帶倒也未見什麽不妥。待到一留衣端着早飯進來時,已是諸事周全。

一留衣将手裏的粥菜胡亂往桌上一擱,湊到床邊去捏绮羅生的鼻子,見沒什麽動靜,又拍了拍他的臉頰,才相當惋惜的嘆了口氣:“竟是當真睡得死死的,這樣都不見他醒。”

意琦行站在床邊,将夾被又給绮羅生掖了掖:“讓他睡吧,暫別而已,何必大張旗鼓。”

“你現在說的灑脫!”一留衣白他一眼,“我不管你是怎麽打算,又是怎麽跟小绮羅交的底。總之他認定了你說的三個月,那就是三個月。時間到了還不見你,想來少不得我背着他找到雲宗去。”一留衣又“嘿嘿”笑了兩聲,“說來我還沒見過義父的老家,真去走上一遭,想來也沒什麽壞處。”

意琦行不辨他話中真假,索性也就不去分辨了,目光從绮羅生身上挪開,認真看向一留衣:“照顧好他。”

“行了。”一留衣在他肩頭十分大力的拍了兩巴掌,“你動身吧,小绮羅是我的寶貝小弟,我自然會把他當眼珠子一樣護着……停,別說謝,我顧着自個兄弟,沒什麽要你謝的地方。”

意琦行習慣的道謝被他堵死在了嗓子裏,想了想也就罷了,臉上略一松動,帶了些笑模樣:“有什麽要我轉帶的麽?”

一留衣立刻道:“回去你們雲宗,替我給義父義母墳前多磕幾個頭。”他眼珠一轉,又笑道,“那裏畢竟是你本家,遠的近的親戚不少。要是誰家生了娃養不起,你不如抱一個回來,叫我也嘗嘗當伯伯的滋味……唉,伯伯?還是舅舅?”

見他越說越沒了譜,意琦行索性不再接話,自顧自坐到桌邊吃飯,準備動身。一留衣許是吃過了,又許是不急着趕這一頓,仍坐在床邊冥思苦想,許久之後,才猛一拍手:“要不你抱兩個回來,一個喊伯伯一個喊舅舅好了……哎,意琦行!人呢?”

屋門半敞着,意琦行早不見了人影。

殿堂肅穆,不聞喧嘩。往來侍衛侍女,皆是悄聲緩行,似是生怕驚破了什麽。

忽然殿門外一串腳步聲踏破寂靜,兩名侍女打起垂地珠簾,俯身施禮:“冰樓公主,雲師大人。”

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一身灰衣,文氣十足,迎着侍女挑簾的動作,也略做一個手勢,微微躬身:“公主先請。”

被他稱為“公主”的少女正是燦爛年華,一身華服璀璨,環佩叮咚。舉止談吐卻也大方,笑眯眯道:“雲師何必客氣,我代皇兄前來探望鳳座,又非兩邦交禮,這般拘束,就沒意思了。”一邊提起裙角,快步走入,輕車熟路向內便行,“這戰雲神宮啊,我走得跟我們冰王殿一般熟悉了!”

雲師造烽煙忙随後跟上,冰樓公主的個性他熟悉得緊,當下也不多說什麽。兩人一路沿着殿堂長廊深入,繞過重重樓閣,來到極深處一座堂皇大殿。

那宮殿陳設并不如何奢華,卻自有一股威儀典雅氣勢,乃是雲宗歷代之王的寝殿。如今周遭環列,皆是護衛甲兵,層層嚴守。殿門前一名年長侍女正在翹首等待,一見二人,連忙行禮:“公主可算到了。”

冰樓公主與那侍女長也頗熟悉,笑道:“鳳座的事情,我自然不會耽誤半刻。鳳座情況如何?”

侍女長斂眉嘆氣:“仍是那般……不見清醒也不見惡化……”

說話間,三人同入寝殿,重重簾幕之後,寶床上的英麗女子,正是雲宗之主,鳳座天驕。昔日叱咤風雲的女王,如今卻是閉目昏睡不醒,不見絲毫動靜。

揭開簾帳看了看,冰樓公主也不見了來時的笑容模樣,托着下巴眼巴巴瞧着:“靠着皇兄給予的冰元,為鳳座護住元氣已有兩個多月,雖然不見惡化,但也不見轉醒。這般拖下去,真是讓人焦心。”

造烽煙垂手站在一旁,低聲道:“按時日估算,禦主與裁令主一行也将回返。等他們回來,說不定就有解救之道。”

聞他此言,本來愁眉輕蹙的冰樓公主立刻臉色一黑,“哼”一聲扭身在床邊坐下:“老石頭和小石頭回來有什麽好的,本公主最懶得跟他們打交道了,又臭又硬!”

冰樓公主之尊,數落起這番話來雖然略有失禮,卻非大過。但造烽煙乃是雲宗之人,自然既不能附和,又不能駁斥,只好繼續低聲溫和道:“今日又是一月之期,還請公主先催動冰元,為鳳座療傷。其他都是後話,以後再說不遲。”

冰樓公主倒也不曾要他迎合自己,發洩一句,也就點了頭:“好,我這就替鳳座運功,雲師請先回避吧。”

造烽煙立刻躬身告退,又示意寝殿中幾名侍女一并離開。不消片刻,偌大宮室,只餘一坐一卧兩人。冰樓公主以手托腮,看着昏睡的鳳座,又嘀咕道:“我皇兄究竟哪裏不好,輪得到老石頭嫌棄!準皇嫂,你要快點好起來才是。”

念叨罷了,才端正坐好,手指輕輕一劃,冰氣引動,自鳳座印堂,牽引出一縷保命護元的冰元之魄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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