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章五〇:歸來客
夢花境中的生活很是平靜,绮羅生仍在“花入夢”的功法之下沉睡,但呼吸平穩,氣色鮮妍,顯而易見夢花神奇功效,竟然當真不凡。故而雖是見他連睡了三天三夜,一留衣倒也不覺如何擔心。每日帶了寄天風在院子中,或習武或閑聊,或者幹脆就撿自己走南闖北時的許多見聞,當做故事講給小孩子聽。
沉眠在“花入夢”中,不需再有額外動作輔助,清都無我也有自己的修持與事情,并不常見。這般生活,竟然比起在非馬夢衢之時,還要清淨幾分。
但這一日,打清早就飄起了雨絲,到了天大亮時,更是如同碎玉扯珠一般,将遠近天地都遮在了一片灰蒙蒙的雨霧之中。這般天氣,院中花木俱被淋得可憐,顯見無法在外頭活動習武,一留衣便扯着寄天風一同窩在了绮羅生的卧房之中。
時序近秋,雨中帶了絲絲涼意,鬧得人骨頭裏都癢。一留衣百無聊賴,手把手教着寄天風如何煮姜茶祛濕驅寒。一個教得仔細,一個學得認真,鼓搗出來煮好的茶湯後,寄天風立刻先斟了一杯,雙手捧給一留衣:“前輩,您嘗嘗。”
一留衣眉眼開花的接過來喝了,連聲誇他煮得不錯。寄天風摸摸頭也笑了,一邊給自己也倒上,抱着杯子小口小口咽着。眼神溜到一留衣沖着窗外恍神,小心翼翼的開口:“前輩,清都先生這裏平靜得很。您若是在這覺得悶了,就放心出去走走,绮羅生前輩有我照顧……”
一留衣“嘿”的一聲笑了出來,就忍不住去他頭頂好一頓搓揉:“小行雨,原來在你眼裏,我就是那麽閑不住的?”
寄天風立刻窘了,連連搖手:“不是不是……我只是覺得……”他舌頭都有些打結,磕磕絆絆道,“覺得前輩個性灑脫,不拘在一地……”
“行啦!”一留衣仍是笑,又在他背上用力拍了兩巴掌,省得小孩子真個把自己窘死,“你的孝心我就收下了。不過你這小孩子,只見過我愛走愛熱鬧,卻不知道,當年意琦行被帶回雲宗,我也是一個人在山上一住六七年呢。眼下這才幾天功夫,還能真就憋到我不成!”
寄天風也不好意思的笑起來,神情倒不那麽窘迫了。兩人又坐着喝了會茶,他終究年少,好奇心性一挑起來,就按也按不平。琢磨來琢磨去還是開了口:“前輩,意琦行前輩回去的雲宗,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一留衣愣了一下,顯然被他問住了,頓了頓才道:“雲宗啊,那個一張嘴氣死人的裁令主也打那來,有些呆的禦宇小兄弟也打那來,你那傲氣得眼睛生在頭頂的劍宿前輩也打那來……你覺得雲宗又是個什麽地方?”
寄天風被他說得糊塗,但仍是想了想,道:“劍宿前輩似乎很不願回去,想來與中原風土大相迥異吧。”
一留衣見他答得小心,拍手笑了:“說是大相迥異倒也沒錯,那地方別的還好,就是一年到頭都打打殺殺的,還有雲宗的人腦子裏的想法實在固執得很,偏偏還都是些位高權重的老家夥,連族王也要賣幾分面子。你那劍宿前輩生在中原長在中原,當然跟他們打根上就犯沖。十年前他回歸雲宗那次,就搞得半條命都玩進去,估計這次啊,也懸乎着呢!”
寄天風登時一驚:“那劍宿前輩還要回去?這……這要怎樣辦,前輩?”
一留衣沒料到他當真就信了,忙伸手按住:“哎哎,我說着玩的,你這孩子,怎麽什麽話都當真。意琦行這次回去啊,雲宗的人捧着他供着他還來不及呢!”他摸摸下巴,又一咧嘴,“說不定他一回去就登基繼位,做了雲宗新主呢……”
意琦行這番回轉雲宗,面對的局面棘手複雜,即便一留衣也只能知其一二。其中淵源,他斷不會随随便便就講給寄天風聽,因此話中假假真真,還帶了些逗弄小孩子的心情,說得玩笑,并不在意。不想這話還沒落盡了音,身後忽然有人幽幽接道:“原來是這樣麽?”
聲音不大,甚至中氣都還很虛弱,一留衣卻像是被紮了屁股,一下子跳了起來,扭頭就撲到床邊:“小绮羅!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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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羅生端端正正躺在床上,一根指頭都沒動,眼睛卻是睜開的,目光清澈,不帶半點睡意。一留衣湊過去,立刻接到他橫過來的眼神:“大哥,你說的當真麽?”
一留衣此時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也顧不得寄天風在旁了,立刻道:“你信我還是信意琦行?你必須信他啊,你們才是兩口子過日子的!”
他身後“噗”的一聲,寄天風一口姜茶,全都噴了出來。
一留衣擱開這個話題,又忙伸手去摸他額頭臉頰等等:“不說那個了,你睡了快四天,現在感覺怎麽樣,頭疼腦熱有沒有?身上髒腑不舒服有沒有?暈不暈累不累?傷口疼不疼?我去喊清都無我來看看……”
他話說得又快又大聲,那麽長一串一氣呵成,绮羅生仍是直挺挺躺着,瞧他終于停下歇氣了,才慢吞吞道:“我很好,不急叫好友,我餓了。”
隔壁有湯粥煲在炭爐上,炖得愈久,越發滋補。寄天風剛剛失态,此刻聽了绮羅生這句話,立刻道:“我去給前輩拿吃的來。”一溜煙跑出去了。一留衣沒了開溜的借口,只好又坐回去,把绮羅生的手腕從被裏掏出來,把一會兒脈,又塞回去,讪讪道:“我随口逗小行雨玩的,意琦行那脾氣你還不知道?他從來說一就是一,又哪能在這事上忽悠你。不過三個月,他必然就回來了。”
绮羅生眨眨眼,帶了點笑:“大哥,我本來是信他的,但是你再這麽解釋下去,反而就讓我覺得欲蓋彌彰了……”
一留衣立刻轉了話頭:“今天天氣不錯……呃……這雨下得很好看,嘩啦啦的熱鬧。等雨停了,估計山上還會有筍子,叫寄天風去挖點,給你換換口味。”
“我要最掐尖的地方切片做湯。”
“好。”
“還要清焖的。”
“好。”
一留衣滿口應聲,忽然伸出手去,在他臉頰上捏了一把,笑道:“肉都熬沒了,看我給你補回來,補得白白胖胖的,跟小時候那個白毛毛團子一樣。”
绮羅生也笑眯眯的,眉眼靈動:“大哥,你可只有三個月的時間。”
房中氣氛又複輕快,寄天風也盛了粥菜用個小條盤端了過來。剛離了火的粥燙得很,碗面上白氣蒸騰,涼一涼才好入口。這閑暇功夫,绮羅生已經靠着床頭坐起來些,略動了動睡得僵硬的脖子:“躺太久,骨頭都酸了。”
一留衣不以為然:“不躺着怎麽養傷,你這段時間老老實實的,傷好得快,離能下床的日子才近。”
绮羅生點頭:“我知道,我還等着去雲宗抓人呢……”忽然一頓,扭頭去看屋角的櫃子,“大哥,我似乎忘了件事。”
寄天風依着绮羅生的指引,從那個櫃子裏頭,衣裳包裏翻出一個巴掌大的淺紫錦囊,裏面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些什麽。绮羅生接過來,抽開系帶,邊搖頭嘆氣:“在夢花境諸事匆忙,倒是忘了這個。”邊從口袋裏頭,掏出一個小巧精致的玩意來。
那物件不過半個巴掌大小,圓球形狀,通體水晶研磨,晶瑩剔透。仔細端詳,才能看到內中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彩色晶珠,似乎按着什麽規律游走轉動,很是別致。
一留衣覺得這東西似乎有些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打哪見過,揉着鼻子想了又想:“這是什麽?”
“這是三餘先生所贈。”绮羅生笑眯眯的,“早前三餘先生與我提及,他曾游歷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奇異之物。其中有一種怪草,榨出汁液來,用以繪畫,顏色變幻莫測。後來他用草汁制了一款時墨,加以調配,可叫墨彩每日一轉。本來說要繪一副百日圖贈我,但因走得匆忙,來不及了,便改贈了這款日計。”
一留衣忽然一拍頭:“我想起來了,我說這東西怎麽看着眼熟,天踦小子身上也有一件,模樣大小都差不多,不過倒是叫做‘時計’。”
“這只乃是計日,便叫做‘日計’,若是時計,想來乃是以十二時辰為算。”绮羅生把手中的水晶小物件遞給一留衣,“三餘先生兄弟幾人,對于雜巧技藝的造詣,也是非凡。”
一留衣接過來把玩着,聞言連連點頭:“這話倒是沒錯,也不知道他們打哪學來這許多的見識。不過……這百日圖換了日計,哪裏不妥?你又是忘了什麽?”
绮羅生笑道:“我忘了……把這東西交給意琦行帶着動身。”
一留衣呆了一呆,然後端過粥碗,舀起一匙直接塞到他嘴邊:“吃飯!你就是想破了天,沒徹底恢複前,也別想去雲宗。”
夏末秋初的雨,不止在一地連綿。
行路途中,乍逢冷雨,更是倒黴至極,也狼狽至極的遭遇。
雲宗一行人被大雨攔下的時候,正行到一處鎮子附近,眼見天黑如鉛,悶雷隐隐,便知這雨定然不小。好在左近就有招攬往來行人的客棧,幾個人幾匹高頭大馬牽進去,直接包下了一座小跨院,既是避雨,也算修整。
正午時分,天陰似酉戌之交,衆人才在客棧中安頓下來,不消再一刻鐘,雷鳴電閃,暴雨瓢潑。店小二頂了蓑衣鬥笠,滿院的跑着嚷着:“諸位客官關好門窗,莫潲了雨,潮了被褥,晚上睡不安生吶!”
這一片嘈雜的人聲雨聲中,意琦行也掩好了門窗。他肩上傷處,雖一路有靈藥護着,但終究嚴重,恢複的時日也是漫長。如今暴雨傾盆,便覺潮氣滋生得難過,索性扯開包紮的布帶,就着屋裏先前備下的熱水,重新清洗上藥。
傷在肩胛,一只手清理起來別扭麻煩得多。意琦行正收拾着,聽到門響,傳來禦宇的聲音:“絕代天驕。”
禦宇的來訪乃是臨時起意,但門一開,才發覺自個來得倒是巧了,按了按額頭,立刻挽起袖子,幫手意琦行清洗傷口,重新換藥裹傷。
屋外暴雨橫披,屋裏的光線也暗淡得一片昏灰,但上藥包紮倒是不礙。意琦行并不與禦宇客氣,兩人同在雲宗十年,南征北戰,互相裹傷之類早是習以為常。只是昔日戰場同侪,如今竟好似沒了什麽話可說,一個沉默包紮,一個若有所思,氣氛僵硬。
無夢生備下的傷膏極好,盛在一個大貝殼盒子裏,一打開,清涼藥香,不濃不烈,很是舒服。意琦行将藥盒遞給禦宇,終于開口道:“你找我何事?”
禦宇手下頓了頓:“離雲宗還有一段路程,一路颠簸,你既已允諾回轉雲宗,再封禁住龍元之力,也沒什麽必要……”
意琦行登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挑了挑眉:“你要為我解開龍元封印?”
“回歸雲宗,你就還是那個萬人敬仰的絕代天驕。”禦宇沒直接回答,只道了這一句。
意琦行輕哼一聲:“你們若一直這麽覺得,就随意吧。”
未料到他這樣簡單就松了口,禦宇反倒有些意外。當日意琦行一怒自封龍元,何等決絕心思,他斷然不覺,只不過幾十天光景,就能叫他改換心意。但心中随之而來,一種說不清是恐懼還是擔憂的念頭,綿綿滋生,再不能忽視。
深吸了口氣,禦宇還是直接問了出來:“解開龍元封印,究竟是代表你願意回歸天眷王脈該承之責,還是……”
“我自有打算。”意琦行轉過身,皺眉看了看他,“禦宇,與公,鳳座仍是一族之王;與私,她乃皇族長姐,我覺得你應該明白我的想法。”
“這……”禦宇語塞,“龍元之于雲宗族人,攸關性命,你這般草率決定,實在太過倉促。距離回到雲宗,還有一段時間,你需要再考慮一二。”
見他一副難能接受的樣子,意琦行索性也不再多說。兩人雖然口頭争論,但也不曾耽誤了手上功夫,此時傷口已打理整潔,換了幹淨細布重新裹好。意琦行一手拉起衣服披上,邊道:“你不是要為我解開封印麽?”
“……”禦宇沉默,卻仍是伸出一掌,抵在他的後心。功力催動,王族修行的獨有雷殛功體,灌脈而入。意琦行臉色一緊,複又緩緩平複,體內狂電鍛脈之力,卻舞如金蛇,狂竄疾行。
龍元封印,乃是自身施為,但重新引導其破封而出,卻是要由外力強行催發。雷電灼筋鍛骨,煌煌其力,一點一點将沉寂在丹田深處的龍元氣息喚起。意琦行深深吸氣,立刻調動真氣,包裹攀附其上。兩者本是同源,糾纏片刻,再複水乳交融,一股強大雄渾的先天之力,立刻灌注奇經八脈,宛如新生。
龍元初複,強大的力量需要經脈髒腑重新接納,接下來便是漫長的調息打坐。禦宇知道意琦行再無空閑與自己說話,更知兩人對于最終歸宿的結論,已是南轅北轍得難以交流。他撤了手收斂功法,索性也不再逗留,靜靜起身出了屋。檐下的雨仍是扯天扯地,敲在屋頂地面,臺階草木之上,一片淩亂促聲,叫他心思也煩悶難開。扭頭瞧瞧意琦行端坐的背影,嘆了口氣,反手關上了屋門。
意琦行在屋內運功調息,恍如不知,這一坐,就是足足兩個時辰。好在之前已在客棧大堂草草吃過了午飯,倒也再無人前來擾他。
屋外大雨,終于轉成淅淅瀝瀝的雨絲時,意琦行微微動了動,緩緩張開了眼。龍元之力重新融合自身真元,又是當初那個全盛之貌的絕代劍宿。他心中卻不覺如何欣喜,只是一片淡然。
攤開手,力運于掌,澎湃真氣凝聚,宛如實質。意琦行垂眼看着手心,忽而又搖了搖頭:“如果只是想要這個,就拿去吧!”
雲宗尊崇天眷王脈,天眷王脈得負龍元。絕代天驕與龍元,雲宗族人眼中該是享受無上尊榮的一體,其實,也未必就真的不可分割。
只要肯付出足夠的代價,想做到的事情,總是能夠做到。
懷裏揣着這樣一股近乎決絕的心态,一路上的行程卻是出乎意料的順利。晝夜兼程,曉行夜宿,竟比預計中的時日還要早了幾天,便已踏入雲宗地界。
幾人往返乃是私行,故而回轉雲宗也不曾大張旗鼓。輕騎快走,直奔戰雲神宮。但越接近,回程的消息也越無法遮掩。待到巍峨神宮可見之時,旗門開處,儀仗宛然。為首之人,正是雲師造烽煙,恭謹率衆相迎:“恭迎絕代天驕大人、禦宇天驕大人,回駕神宮。”
意琦行擡頭,綿延宮殿,整齊儀仗,一別經年,倒有了些恍如隔世的感覺。
一行人被前後簇擁着迎入神宮,漸向內行,随行從人也被陸續遣退。待到深處,便只剩下近臣數人。禦宇隐忍一路,這才急匆匆開口:“鳳座情況如何?”
造烽煙垂頭道:“不見起色,亦無惡化。有賴冰王慷慨,贈予冰元,又派玥珂公主親來運作,安危卻是暫時無礙。”
禦宇聞言愣了愣:“冰樓公主也在雲宗?”但又立刻搖頭,“罷了,我先去探望鳳座。”
意琦行未曾多想,也一同舉步:“我與你同去。”
寰無疆卻偏在此時,伸手攔他:“絕代天驕一路風塵仆仆趕回,又有傷在身。要見鳳座,不急一時,還是請先沐浴更衣,休息片刻,再去不遲。”他瞥了一眼造烽煙,“何況天驕回歸,此乃雲宗大事,也要籌備一二。”
他話中之意,曲曲折折,當事之人卻非不明。禦宇躊躇了下,終還是也點了頭:“絕代天驕,裁令主言之有理,你意下如何?”
意琦行目光慢閃掠過幾人,心中一時有些揣着明白裝作糊塗的滑稽之感:“好,那我先去休息,稍後再前往拜見鳳座。”
裁令主立刻轉頭吩咐銀河殛:“護送絕代天驕回淩雲殿。”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