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章五一:解龍元

宮室巍峨,卻不見太多奢靡之态。雲宗乃是戰徙之族,雖愛标榜功業,卻也少了許多鬥豔競飾習氣,即便神宮內廷,也頗有粗犷之風。

這裏的道路走過十年時間,是意琦行僅次于緣溯山熟悉的地方。踏上淩雲殿的殿門臺階,撞入眼中滿是雷雲紋飾。離開的一年時間,風雲百變,唯這巨石镌刻不曾變。

殿中敞闊,他本就不愛裝飾居處,而淩雲殿失去了一整年的主人,更是不曾再有什麽添置。放眼望去,雖然家具陳設還在,卻隐隐透着一股空洞冷清。

意琦行不大喜歡這裏,沉重的石殿,難展孤标之志。

殿中的侍衛人等俱全,一聲令下,立刻着手準備沐浴适宜。銀河殛非是值殿的武士,護送他回到淩雲殿後就告退了,意琦行獨個一人在大廳找了把椅子坐下,聽着侍衛使女們往來走動的細微腳步聲,一時有些恍惚,又或者是日夜兼程的疲憊,一手支頭,迷迷糊糊打起盹來。

夢裏依稀,盡是往事。英姿飒爽的紫袍女子、躍馬橫戟的藍發青年,還有……連天戰鼓、蔽日旌旗。鐵馬冰河,盡入夢中來。

意琦行自己同樣置身其中,千軍萬馬往來的沙場,自己被自己的武學成就,卻又因這份成就困縛了自己的快意情懷。雲宗之于自己,倒似是劍之兩刃,其得其失,盡來于此。

半夢半醒中仿佛又勾勒了一回心中決意,忽然細小的腳步聲踩着長絨地毯走近,然後是使女很拿捏分寸的聲音,剛夠将他輕柔喚醒過來:“絕代天驕大人,請沐浴。”

白色條石磊砌的浴池中水汽彌漫,夾雜着清苦的藥草香氣。意琦行熟悉這個,乃是戰雲神宮中醫官調配的生肌活血藥方,當年戰場厮殺,幾乎夜夜嗅着這個味道入睡,時間久了,似乎都滲透到肌理之中,衣袍之上。

不過他下意識的一攬衣袖,倒是另一縷淡香,飄飄渺渺的鑽了出來,在濃重的藥草氣味中,也清晰可辨。那是绮羅生塞到他袖中的白緞香囊的味道,不過是些牡丹冰片等等香料攢成,卻是如今嗅來最安心的氣味。

小心将香囊納回袖袋之中,與衣物等擱在一處。意琦行緩慢把自己浸入浴池,帶着藥香的水波立刻四面環湧上來。肩頭傷處,創口極深,一個多月的調養,還未盡複。嫩紅色的新肉微微外翻着,被熱水一浸,隐隐刺痛。

他身上的傷口遠不止這一處,昔日邪九世挾雲戟之威,力鬥春秋,兩人俱是傷痕無數。那神戟之傷,愈合極為緩慢,縱然有無夢生靈藥助力,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也才不過結痂而已。身上背上,縱橫交錯,乍一眼看去倒當真有幾分吓人。

意琦行不太在意這個,仰頭枕在浴池邊緣,稍運兩分功力,催動水中藥氣,撫慰全身傷處。雲宗戰族的制藥手段,與中原格外不同,卻各有靈妙之處。蒸騰的水汽,将藥力從全身的毛孔逼入,簡單、奇效,唯一需要的,不過是能夠獲得這般待遇的地位與力量罷了。

戰雲三驕之一,雲宗第一戰士的絕代天驕,自然不缺這個。

細碎的腳步聲透過隔開浴池和外間的層層簾幕傳進來,是使女們在輕輕走動收拾。意琦行皺了皺眉,又重新閉上眼,并不去理會。他心中清楚,自己的一身傷勢折損功力,若不抓緊一切可用的時間恢複,數日之後,要面對的,恐怕就是一場真正的鬼門關。這一手托起的,一半是雲宗興衰,一半是今生一諾,崩毀了任何一方,都将是終身遺憾。

真氣流轉愈發快速,偌大的白石浴池中,池水竟然也随之隐隐翻滾起來。水中散發出的藥香,濃郁得幾乎熏人,紗簾綢幕,早已遮擋不住,四下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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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意琦行置身其中,漸漸由放松的躺靠姿勢端正起來,扣掌穩坐,引導正經奇脈,吸納藥氣,滌蕩全身。

功行一轉,時過三刻。浴室之中依然熱氣水霧彌漫,并不見多少變化,但意琦行卻是實打實的,覺得筋骨肌肉舒暢了許多。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起身,一旁石階上,浴布整齊疊放,還有擱置小物的白石條幾等物,無夢生調配的藥膏,也在其上。

藥氣內蒸,傷膏外敷,各有用度。意琦行不喜喚人服侍,自己胡亂用浴布擦了身,抓過藥膏盒子上藥,着細打理的也不過肩頭貫穿戟傷,其餘零星傷痕,手臂可及處的,便也随意擦拭薄薄一層。他動作熟練,不消片刻就快停當,卻在摸過右上臂時,稍微頓了一下。

那裏是一塊已經變成肉粉色的小小傷疤,橢圓形狀,還依稀可見齒痕。意琦行擦藥的手指按到這一處,腦中登時不受控制的勾勒出些往事來。他一時神思跑偏,恍惚了片刻,直到帷幕外傳來輕輕一聲衣甲磕碰的動靜,才叫他悚的一驚,反應過來才不過一月時間,自己竟然已經是刻骨之思。

重新拽回心思,意琦行草草将餘下的傷處打點利索,抓過幹淨的白絹中單換上。大把厚重的銀發上還帶着濃濃水汽,立刻貼覆上了衣料,有些不太舒服。只是此刻,再沒绮羅生一邊抱怨着“你這頭發簡直比我洗三次還浪費皂角”,一邊搬着脖子用手巾給他擰去殘水了。

心裏頭嘆了口氣,意琦行撩開垂幕,大步走到外間去。

外衣袍服,服侍人等,都在外間。見他出來,立刻有人捧過外袍,給他披上身。意琦行本不在意,口中尚在問着:“剛剛是誰來過……”但眼角掃到衣料,卻是一愣。使女手中捧着的長袍,白絲金緞,錦繡輝煌,一抖開來,耀目貴氣。再看一旁,晶石臺架上,翼盔金甲罩袍,明光燦爛,正是自己昔日在“絕代天驕”名號下的裝束衣袍。

“回絕代天驕大人,剛剛是禦宇天驕大人來過,此刻正在外面等候。”使女規規矩矩作答,手上卻忽然一緊,捧着的衣物被一把抓住抽離了。

“我的衣服呢?”意琦行面沉如水,聲音中的怒氣毫不加以掩飾。

“啊!”使女萬沒料到自己觸到了這個莫名其妙的黴頭,驚慌失措的退開幾步,“回……回絕代天驕大人,收下去……收下去洗了……”

聽聞只是拿去浣洗,意琦行心中倒是松了一松,揮揮手叫使女退下:“洗好送來給我,什麽都不能少。”一邊不再多去理會手中金袍象征的意義,一抖裹上身,穿戴起來。

穿束了十年的盔甲戰袍,重新上身,冷硬的金屬,華麗的錦緞,挨貼肌膚。才被熱水蒸騰過的身體,對這絲絲涼意十分敏感。意琦行皺了皺眉,扣上最後一環腕扣。春秋劍從不遠離,就在一旁架上,一把抓過了,離開了浴房。

廳堂之中,禦宇端正坐在客位,正慢慢喝茶。聽到腳步聲響,立刻擡起頭,看得清楚,眼中有光芒閃動起來,不加掩飾的大聲道:“這才是我熟悉的那個絕代天驕。”

意琦行随意坐下,淡淡瞥他一眼:“此衣冠,與彼衣冠,又有何區別。”

“如果沒有區別,你又為何執着一套衣物。”禦宇顯見也是聽到了适才裏面的小插曲,“哼”一聲反譏回去,“才不過一年而已,你就不适應了麽?那也不打緊,之後還有許多時間,足以讓你重拾絕代天驕的輝煌。或者……”他扭過頭,定定盯着意琦行的雙眼,“絕代龍尊。”

意琦行端起茶杯的手一頓,仍是送到了唇邊。一口茶湯咽下,才道:“鳳座是雲宗之主,這個身份永不會更改。禦宇,你心中清楚,誰更适合那個王位。”

禦宇忽然焦躁起來,站起身沖到他面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臂:“絕代天驕,你到底在想什麽?龍元解只是傳說中的秘法,從來沒有人真正使用過。你賭的是性命。一旦有了差錯,不止是你的命,還有鳳座、甚至雲宗的天眷王脈,都要蒙受極大的沖擊。我不能同意你那麽做。”

意琦行皺着眉頭看着禦宇泛白的指節:“你只能同意。不然,雲宗會失去絕代天驕,同時,失去鳳座的生機和最後的天眷王脈。”

“你……”

“我不是威脅你。”意琦行嘆了口氣,目光好似看着當年那個倔強硬氣的小表弟,“從最初,我準備的,就只有這一條路。鳳座才是最适合統領雲宗的人,你心裏比誰都清楚。”他喝盡杯中殘茶,站起身:“裁令主和雲師都在紫凰殿?那也好,一次說清楚就是。”

禦宇抓着他的手指失了力氣,被他輕輕挪開。意琦行又深深看他一眼:“你記住,我不會留在雲宗,但我始終是雲宗之人。”

金屬甲衣細碎做響,意琦行離開淩雲殿的身影步伐,毫無遲疑。

紫凰大殿,鳳座寝宮,為了封鎖鳳座昏迷不醒的消息,早由帶甲親兵,層層疊疊,圍守了一個水洩不通。被允許進出其中的人,只有身為近臣的寥寥幾人,以及,身份遠遠淩駕在這層命令之上的天驕。

意琦行一路入紫凰殿,親兵侍衛,如潮兩分,整齊得不需指揮。禦宇緊随在後,每一步都踩得千斤之重。兩人衣風獵獵,穿庭過院,直往深處而去。

紫凰殿中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幾乎在屏息往來。唯獨走到紫金顏色的寝房大門前時,守在門外的使女長墨蝶猛擡頭,竟是驚喜得叫出聲來:“絕代天驕大人!”

意琦行認得她,乃是鳳座最貼身的女侍。那一聲驚喜裏頭,想來攙雜了許多雲宗人覺得理所當然的認知:天驕回歸,興我王脈。但墨蝶随即發覺失态,立刻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抿嘴笑笑,一躬身推開房門:“裁令主與雲師在偏廳等候,囑咐大人探望過鳳座,就請移駕。”

意琦行點了點頭,與禦宇踏入房中。起初幾步,不覺有異,但一近床邊三尺,陡然一縷清寒冰氣,繞膚而生。

見意琦行神色有異,禦宇道:“這是冰族族王贈予的雪粹冰元,王族秘寶,由玥珂公主親自前來雲宗主持運作,保護鳳座生機。”

“冰王?”意琦行略加思索,眼底略微帶了絲笑,“鳳座安危,确實勞他費心。”

禦宇心裏頭,卻為這一句泛起有些難以厘清的念頭,猶豫了下:“雖是同盟之國,但受此厚贈,還是應該尋個時機,好好答謝才是。雲宗此刻雖然逢難,但也沒有占人便宜,白受人情的道理。”

他字裏行間,既對冰族之舉心懷感激,又隐隐似要急于劃清什麽。意琦行忽然覺得有些想笑,慢慢道:“冰王的情面,恐怕是做給鳳座,而不是雲宗,你何必還是如此。”

禦宇立刻閉上了嘴巴,半晌才牙縫裏擠出一句來:“不成……鳳座與冰王,都是一國之主,怎麽能……”

意琦行笑哼一聲:“這是裁令主的說辭吧。”

在鳳座病榻之前,談論其人私事,總是頗為失禮。意琦行轉而丢開這個略帶些尴尬的話題,又探身瞧了瞧昏睡的鳳座:“鳳座的情況,乃是連番催動霸雷之功的損傷,當時情況,竟然危急如斯麽?”

談及正題,禦宇也斂起神色:“當日你讓我轉達鳳座,小心暗藏危急,但我兼程回到雲宗,才知臨境禍亂,早已滋生。風煙兩族并舉,暗侵王駕,鳳座不查被困,連連以霸雷之功突圍。據雲師所言,乃是本有玉石俱焚之心,好在天不絕人,終是克逆而出。能将鳳座逼迫至此,那場惡戰,只怕遠在你我所料之上。”

意琦行點了點頭:“邊疆多征,鳳座縱然慣戰沙場,也難免有捉襟之時。不過風煙兩族同受重創,又有冰王力保而來,想來倒也能平靜一段日子了。”

“絕代天驕,若再由你領軍……”

意琦行一個轉身打斷了禦宇後面的話:“走吧,去見見裁令主和雲師。”

寰無疆與造烽煙等候的偏廳,就在兩條長廊之外。四周人等,早已屏退,不叫此間談話,有絲毫外洩的可能。

不似寰無疆來回踱步的躁動,造烽煙安然坐在一旁,垂眼看着正中案幾上供奉起的雲盤,似乎有些心神游離。

寰無疆又轉了半個圈,一眼看到他的模樣,哼了一聲:“你倒是安心。”

造烽煙與他同為雲宗雙擘,個性卻是大相徑庭。見他暴躁,愈發慢吞吞道:“決定權又不在我,我安心還是操心,恐怕絕代天驕都不會在意。”

寰無疆更是不悅:“事關雲宗興衰,便該盡力一搏。絕代天驕再如何倨傲任性,老夫也不信他,就能當真置雲宗基業于不顧。”

造烽煙擡眼看了看他:“一年前,他離開雲宗時,你也是這麽說的。”

“那不一樣!”寰無疆立刻跳了腳,“國不可一日無君,鳳座已是這般模樣,他身上就有不可推脫的責任。就算先少王在,也不能允他撒手不管。”

造烽煙的眼神倒是又添了幾絲憂慮:“就怕他肯管了,才更是棘手。”

他這句話聲音不大,寰無疆又是暴躁走動之中,一時未曾聽清。待要再問,忽然珠簾亂響,意琦行與禦宇兩人,已先後同至。

一身金衣戰铠,不複布衣寬袍之姿,寰無疆與造烽煙兩人都是一頓,顯見有些意外,但很快又平複下來,一同站身施禮:“絕代天驕大人。”

意琦行“嗯”了一聲,并未停下腳步,直接走到了偏廳正中,供奉雲盤的案幾之旁,那盤上以錦緞裹覆一物,不見其貌。但廳中四人,乃是站在雲宗權力最為中心之人,各自均是心知肚明。

寰無疆此刻也不再多說什麽無用的言詞,同樣站了過去,一手虛搭在雲盤之上:“絕代天驕大人,雲宗此刻王脈孤薄,鳳座又在傾危。你身為眼下唯一身負龍元的天眷王族,可有擔下雲宗将來的覺悟?”

意琦行看了看他:“該是我的責任,我不會回避。”

沒料到他允得這般輕易,連造烽煙一向沒什麽表情的臉上,都掠過一絲驚訝。寰無疆的手一用力,重重落在雲盤錦緞之上,作勢就要掀起,大聲道:“那好,你……”

“且慢。”

意琦行同樣伸手,卻是壓住了寰無疆的動作,眼神慢慢掃過三人:“裁令主,雲師,你們可還記得雲泉造化?”

雲宗古族,以雲為滋生之地,九天神龍為供奉之神。王族祖脈,便以雲泉為歷代王族安息之所。據傳受其中雲氣洗滌滋養,可成天人合一之境。此外雲泉尚有一處神奇,每當身負龍元的天眷王族葬入其中,三日之內,定可見點點金光璀璨閃耀而生,再随落葬消散。此般奇景,便被歷代雲宗族人,奉供為“雲泉造化。”

但歷代王脈之人,與雲宗重臣,卻是另知其中奧妙。金光離散,乃是天賜龍元,在肉身消亡之後,重歸于天地之間。龍元落生而成,随生而長,盡生而消。逝去的天眷王族,随着生命流散,身負的龍元之力也漸趨消亡。身死魂消之後,最終殘餘之力,便是化作點點金光釋出。此光既是龍元,更是精元最後之凝,珍貴無比。只是光不可聚,也只能見其消散罷了。

因此,聽意琦行忽然提及“雲泉造化”,寰無疆一時納悶,悶聲道:“絕代天驕,你用意在何,直說就是。雲宗這般關節,老夫無心與你講古閑聊。”

意琦行的手指同樣收攏了,從另一邊按住了雲盤之下的物件:“我說過,我不會回避我對雲宗的責任。”他的手猛的一揚,金黃錦緞,飄揚而起,被掀至半空。露出其覆蓋下的盤上,半個手掌大小的玲珑寶印,雙龍盤繞,雲紋簇雕。意琦行一伸手,将寶印擎起:“半個月後,我入雲泉,行‘龍元解’,為鳳座搏複生之機。”

禦宇攔之不及,臉色慘白,聽他字字铿锵說出了這句話。

寰無疆更是幾乎石化在當場,不敢置信的眼神,直直盯在了意琦行臉上,口無言,身難動,恰似被五雷擊頂了一般。

蓋印錦緞飄然落地,随着落下的,還有雲師造烽煙的雙膝:“絕代天驕,不可!”

當年雲宗祖上,有一位奇人。得知雲泉造化之根源,便窮盡一生琢磨,著成一術,名為“龍元解”。龍元天賜,與生俱生,與滅同滅,但以此奇術,竟可由身負天眷王脈之人,在生時自行從骨血之中剝離龍元,凝做金晶。

據說,此金晶內蘊無窮生息,得雲宗造化神奇;

據說,此金晶若由同為天眷之人所得,其滋養之力,更勝起死仙丹;

據說,此功從無人習得……

龍元性命,本為一體。剝其精粹,九死難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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