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章五二:辰光錯
石室幽深,貼着地面湧動的潮氣,從腳底絲絲縷縷的纏繞上來,讓人的小腿仿佛都沉在水氣之下,粘膩冰涼,如同附骨之疽。
陰暗的室內,唯獨南牆之下,湧動一片璀璨紅光,徹如琉璃明如新火,吞吐有如生命脈動。時序不覺輪轉,石室之內不見天日,不知幾次日升又月落之後,驀然紅光一綻,一縷天香湧動,頃刻彌漫了整個空間。陰朽灰暗的所在,得此奇香熏染,登時如同置身錦繡妩媚之地。
一聲極低的呻吟,從紅光之後,牆角的陰影之下,幽幽傳出。
驀然,清脆一串鎖鑰碰撞之聲傳來,随後響起的腳步聲漸漸接近,從蜿蜒走廊,不疾不徐的,踩入石室。
這條走廊修得極窄,勉強可容兩人擦肩并行。來人乃是兩個,分成前後慢行。走在前面的乃是探花郎,手中擎了一盞紗燈,照亮甬路。
走不多遠,紅色花光,湧動奇香,撲面而來。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笑道:“将燈熄了吧,情花九綻的造化之光,見一次可就少一次了,應當珍惜才是。”
探花郎應了一聲,拈熄燈火,奇異透明的紅光,立刻染上身來,映得人亦如琉璃水晶,纖毫宛然。
探花郎仍是有些不大高興:“主人,此地濕氣太重,對您傷體無益,只是取花瓣而已,我一人代勞,足可了。”
清都無我輕笑一聲,順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取花你可代勞,我與老友敘舊,你也能代勞麽?小花郎啊!”
他笑眯眯的搖頭,似乎覺得探花郎的小脾氣天真可愛得緊,但是倒也沒再說什麽,只是扶了他的肩膀,繼續深入。
長廊曲折,也不過百十步的長短,愈向前行,紅光愈發璀璨。将粗陋石室,照如玲珑水府。待到一步踏入盡頭,缽大紅花,舒葉張芯,開得正在盛處。而其後垂頭倚坐在石壁陰影中的人,輪廓也漸漸更真切了些。
清都無我仿佛不見一地腌臜,極其愉快的上前去,從袖子裏摸出一個玉盒:“妖繪老友,又是九日不見,你近來可安好?”
探花郎接過玉盒,快步湊過去,從盒中倒出一粒龍眼大的白丸,十分麻利的給那人塞到嘴裏,再一托颌便咽了下去。前後也不過眨眼功夫,然後就又垂手站回了清都無我身邊。
牆角的人影明顯清醒了,卻仍是不聲不語,沒有半點回應。
清都無我毫不在意,又向前兩步,在情蠻花前微微彎下腰,花姿花香,濃郁撲面。他小心翼翼的伸手在花萼上一點,嘆息道:“情花九綻,如今已是第七綻。可惜好友眼有疾,縱然天仙姿态,也難親見,不亦悲乎!”
他歇了歇,又道:“再過十八天,花期一過,即便好友不願,情花之心亦将現世。好友,你寧可固執拖延這最後的十八天,也不願看在花部情面上,成全弟之神通麽?八品神通,絕世已有數百年,一旦重現,奇花八部的名號,又将響徹武林,這不也是花部代代傳承的最大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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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角終于有了動靜,咳嗽一聲,一個嘶啞得聽不出原本音調的聲音響起:“無獸花生滅之力,你之妄想,永世難成。”
清都無我驀的笑起來,打從心底的愉悅舒暢:“兄不提及,我險些忘了。再過幾日,當引另一名好友同來見兄。你我故友三人,許久未聚,此後怕是也再無機會,是該把酒言歡一次,才不枉相識相交這一場。”
他站直身子,随手一彈。一縷指風掠過,怒放之中的情花,一片花瓣登時折了,飄飄墜入他袖中。同時,整朵紅花都為之一顫,似乎如人之所覺,劈身痛楚。而倚牆之人同有所感 ,立刻又大聲嗆咳起來。
清都無我袖了花瓣,拱手作了個長揖:“兄且安心保重,不日之後,弟再來探。”
節氣已入秋爽時分,午後雖還天長,但卻不再似酷暑時節,悶熱惱人。绮羅生因是傷患,一待過了中秋,一留衣立刻不由分說的,指揮着寄天風将他床褥鋪蓋等物俱換了,竹枕涼席,半件不留。
绮羅生心中一百個不願意,卻拗不過他,只得此後每天晌午,不是睡覺,就是窩在床上,将自己一把玉折扇扇得呼呼作響,聊為抗議。
一留衣半點不在乎這個,語重心長的拍着他的頭念叨:“現在你圖着涼快舒服,不知道捂暖和些,一旦受了涼,落下病根,可是一輩子的事。到時候,你哭都沒有地方哭去,就知道哥哥現在是多疼你了!”
绮羅生翻了個身,用後脊背沖着他,想了想又覺得他這套說辭哪裏不對,忽然漲紅了臉,咬牙切齒坐起來:“大哥,你這亂七八糟的都是打哪看來的!”
一留衣繼續理所當然的把他摁回枕頭上:“反正受傷和生孩子,都是一樣的體虛要調養,這道理也是差不多。”說到小孩,他反而又來了興致,扒着绮羅生不放手,“小绮羅啊,你說,要是你跟意琦行養了孩子……”
绮羅生滿臉通紅,死命從他的魔爪下躲出去,大聲道:“大哥,你去娶個嫂子,想生幾個,就生幾個,好不好。你兄弟我沒那個本事,意琦行也沒有!”
兄弟兩個正在屋裏撲騰得起勁,忽然聽到門外寄天風十分誇張的咳嗽了一聲,放亮了嗓門道:“清都先生,您來了!”
一留衣飛快把還扯在手裏的薄被劈頭蓋臉往绮羅生頭上一扔,扯扯衣襟站起來,正看到清都無我進門:“清都先生,來替小绮羅用針麽。行雨,倒茶。”
清都無我笑道:“這個說法愧煞在下了,是來向绮兄讨教些指點才是。”
绮羅生見機得更快,頂着一床薄被立刻向床裏頭一滾,胡亂纏了一身,然後才慢條斯理的一點點掀開了,探着身子坐起來:“好友進境一日千裏,莳花針術精妙已得十之□□,又何必過謙。”
自打绮羅生從“花入夢”中醒來,便由清都無我籍莳花針術,每日為他施針療傷。清都無我雖是習針不久,但一來花部之技,本有相通;二來绮羅生乃是獸花嫡系之傳,從旁指點關竅,更是事半功倍。清都無我于此道聰慧,莳花針術本是耗元之極的功法,但他只取其半數,輔以夢花露功效,倒也對绮羅生的傷體大有裨益,又不至每日行針,耗元過多。绮羅生不曾想還可這般作用,一時倒也興趣盎然。兩人每日一邊施針療傷,一邊索性就着花部功法,療傷神通,探讨琢磨,竟也有趣。
一留衣本是心活之人,有了新鮮見聞,樂得湊趣。但時日一久,見他們反複将那些療傷祛病的功法聊來聊去,終覺無聊,聽上幾句,便招呼上了寄天風,往院子裏指點武藝去了。寄天風乖巧得緊,習武又極為上心,叫一留衣心裏頭十成十的過了把好為人師的瘾,越發的愛不釋手。故而每日裏頭,除了照看绮羅生養傷吃藥,便整日的拎着寄天風在身前身後,調教指點,不亦樂乎。
清都無我每次前來,耗時或長或短,總歸要看兩人話題的興起程度。一留衣隔着窗戶,還能依稀聽到裏頭說話的動靜,什麽“心為陰中之陽髒”之類,聽得他一個頭兩個大,只覺得無夢生那個正牌的岐黃妙手,也不見這般酸過。可見越是半懂不懂的半吊子,越愛掉些書袋咬文嚼字。
好在绮羅生與清都無我也并非真的要改行去鑽研藥理岐黃,不過是依着绮羅生的傷勢情況,摸索些莳花針術的用途罷了。兩人這段時日的琢磨,倒也并非無用。當日無夢生診斷,單憑藥石休養,需要半年左右才可見起色的嚴重傷勢,配合玄妙針術,再有清都無我慷而慨之的輔佐夢花露功效,不過月餘,绮羅生一身經脈已見穩固,雖還虛弱,但下床緩慢走動散心,竟也無礙了。
绮羅生自是也欣喜這般康複的速度,開心一回,忽又嘆息,嘆着氣向一留衣道:“若是意琦行不曾回去雲宗,他的傷勢,想來好得更快。”
一留衣掩了耳朵,千篇一律的作答:“想去找他麽?想去找他,就先把自己養好啊!”他伸出一根手指頭,用了不輕不重的力氣,在绮羅生胸前一推,绮羅生腳下無根,“撲通”一聲坐回床上,恨恨的沖他翻了個白眼。
一留衣拍掌大笑起來:“明個我帶小行雨下山去,買點好料的繼續給你補!”
夢花境中的日子,就這麽平平淡淡,又熱熱鬧鬧的過了下去,好像世間太平,莫過于此。可似乎就是太過平和了,之前籠罩在奇花八部頭頂的偌大陰雲,仿佛一夕之間,消失無蹤。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把自個的擔心念叨給一留衣聽,一留衣斬釘截鐵下了結論。然後又笑道:“要不我去山下廟裏頭,幫你問個簽?”
绮羅生也笑了:“問問你自個的姻緣吧,我想要個嫂子。”
一留衣立刻沖他瞪起眼睛:“大哥的事,還要你來操心?”一邊順手将一張小矮桌拎上床,“這麽有閑心的話,來陪我殺個幾盤。”
棋奕一道,绮羅生雖不癡迷,但也小有心得。他如今傷勢未複動不得武,卻不礙着動腦,立刻欣然允了。一留衣掏出一個圓筒模樣的東西,“咔”的掰開,立刻成了兩個拳頭大的棋盒,想來是他四處游走時随身之物,十分小巧便利。
绮羅生覺得好玩,趁着一留衣鋪開棋盤的功夫,拿過來擺弄:“這個倒是方便,不過……”他掀開盒蓋倒了兩枚棋子出來,“還是你早前那套琉璃子精致……”
他随意一說,話出了口,才驀的想起什麽,卻收之不及。一留衣也是愣了一愣,然後道:“好是好,可惜脆了些,跌碎了幾顆,就不常用了。”
绮羅生閉口不言,當日在疏月塢,緝仲的話倒還記得清楚。他雖因種種巧合,未曾波及到昔年內外七修之争,但一留衣那套琉璃子的來歷,卻還是知道的。一時只覺自己戳到了一留衣心底傷處,口舌發拙。
一留衣鋪好棋盤,發覺他沒了動靜。一擡頭,就見绮羅生垂了眼,面有豫色,登時笑了,伸長胳膊在他頭上胡撸一番:“想什麽呢,臉都皺成鹹菜了!”
“大哥……”
一留衣又想了想,難得的把臉皮繃得正經了些,靠過去一把摟住绮羅生的肩膀:“讓我猜猜,意琦行是怎麽跟你講的?我被人利用感情,傷心傷情,從此遠走天涯,心中落下一塊永難愈合的舊傷……”
绮羅生尴尬的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大哥!”
一留衣還在笑,摟着绮羅生笑得前仰後合:“他那個人啊,眼睛裏揉不得沙子,尤其是關系到自家兄弟身上的事。他要是不這麽跟你說,我才奇怪呢!”笑夠了,一留衣終于揉着肚子敲了敲绮羅生的頭,“小绮羅,假如有一天,你發現意琦行想要你身上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好久了,從你倆剛認識的時候,一直到現在,都在想,那你還當他是兄弟……哎!”他撓撓頭,“不對,這個比方擱兩口子身上不合适!”
绮羅生一把推開他,對他怒目而視。
一留衣忙道:“好好,那換一個比方,假如有一天,你發現我想要你身上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好久了……”
绮羅生一拳頭抵在了他的鼻梁上,開始磨牙。
一留衣捂着鼻子跳下床:“那好好好,再換一個比方,假如有一天,你發現清都無我想要你身上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嘭”的一聲,绮羅生順手把自個的玉扇扔了過去,正砸中他的腦門。
端着熬好的藥湯的寄天風走到屋外,才要敲門,忽然聽到裏面似乎又開始傳出乒乒乓乓的動靜。猶豫了下,端着藥盅退回去幾步,在廊子一頭的美人靠上坐下了,開始發呆。
屋裏半真半假的折騰了一氣,又消停下來。绮羅生不是笨人,自然明白一留衣的意思。盤膝坐在床上,認真看他:“大哥,其實你要是想哭,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我肩膀借你……”
他話沒說完,一留衣竟當真靠了過來,一把抱住他,腦門重重磕上肩膀,大聲嚎啕。
绮羅生登時吓得傻了,還張開的手臂僵在半途,不會動作。只是一留衣的嚎啕總共就響了那麽三五聲,一抹臉立刻又是神清氣爽,哪裏有半點淚痕:“等你經得多了,就知道,有些人,縱然懷了再多的異心,你也沒法不把他當朋友。”他伸手在绮羅生的心口位置按了按,“相交唯心,情誼付出去了,就是付出去了,你騙不了自個的。”
绮羅生還有些發呆,像是沒有回過味來。一留衣已經轉身去開了門,跟外頭的寄天風正打了個對臉:“進來吧,再擱一會,藥都涼了。”
寄天風不好意思的“嘿嘿”笑笑,端起藥盅立刻進了屋:“绮羅生前輩,喝藥了。”
喝了藥之後,就是下棋。兩人一個是個中高手,一個也算小有手段,方寸之間,黑白厮殺,倒也熱鬧。兩盤棋足足下了一個多時辰,才意猶未盡的鳴金收兵。這還是一留衣生怕绮羅生耗力過久,累到了,戀戀不舍收起了棋瘾。
這時才不過下午酉時光景,手上沒了活計,绮羅生漸漸便覺眼皮有些發澀,一開始還倚在床頭看着一留衣收拾,不知不覺就垂下頭打起打盹來。腦袋一點一點的,很是滑稽。
忽然一下子點得偏了些,“咚”一聲磕上了床欄,把屋裏的幾人都吓了一跳。
绮羅生瞬間醒了過來,捂着腦袋茫然了下:“我睡着了?”
一留衣有些無奈的看着他:“不然呢?”他順手擰了條手巾扔過去,“想睡就躺下好好睡,不然就擦把臉,起來活動活動。我陪你到院子裏走走,現在不冷不熱,正好讓你透氣。”
绮羅生點點頭,接過手巾擦了擦臉,覺得眉眼間還是有些倦倦的,又打了個小哈欠:“最近不知道怎麽了,總是迷迷糊糊就睡過去。”
一留衣立刻一本正經的道:“愛倦貪睡,多半是有了……”眼見绮羅生又要飛毛巾把子過來的架勢,忙改口道,“之前在非馬夢衢時不見你這樣,想來說不定是莳花針術配合夢花露,讓你傷勢恢複快速,身上體力的負擔也不知不覺大了些,才總想着休息。”
他這話并非沒有道理,绮羅生想了想,也點頭道:“多半是這個原因,自打浴過夢花之光後,到現在也才不過一個多月,傷勢好轉了倒是快有三成。這般速度,實在罕見……”他一提及時間日子,忽然就走了神,嘴裏念念有詞嘀咕起來。
一留衣聽不清楚,又湊近兩步:“念叨什麽呢?”
绮羅生伸出四個手指頭沖他嘆氣:“四十天了。”
一留衣眨眨眼:“真懷上了?……哎哎開玩笑呢,把你的豔刀收回去!”他伸手壓下绮羅生作勢端起的玉扇,“你看,這都已經四十天了,日子說快也快,就過去了,三個月也沒那麽難捱不是!”
绮羅生不大情願的點了點頭,又嘀咕一句:“四十天了啊!”他向床頭歪了歪倚靠着,眼角餘光掠過床頭的十錦匣,上面擺着的,正是無夢生所贈的水晶日計,忽然愣了一下。
一留衣尚不覺得,猶在招呼他:“走吧,出去散散心,透透氣。”
绮羅生應了一聲,扶着床站起身。才要邁步,又帶了些疑惑的扭頭,瞥了水晶日計一眼。
那小巧精致的物件,內中七彩玲珑,滴珠起伏。一日一計,從不見歇。
一留衣拉着绮羅生溜達出去,說是散心,也不過就在院落中随意走走。春花夏卉,多已凋零,窗下一欄秋菊,卻已經開始盈盈吐英,熱鬧起來。
寄天風就坐在花欄邊上,拿着一把眼熟的紅油傘,翻來覆去的鼓搗着。一見兩人過來,忙站起身,有些不太好意思的道:“前兩天下雨,傘被樹枝刮了下,折了個傘骨……”
一留衣捉起傘來敲了敲,樂了:“你修不好的,別白費勁了!”他忽然來了興致,笑眯眯對绮羅生道,“明天我帶行雨去修傘,順便去給你求個簽散心?”
绮羅生還有些心思恍惚,随口應道:“好。”
一留衣擱下傘,倒是當真認真起來:“你要問什麽?”
绮羅生轉回目光,看他一眼,慢吞吞道:“當然……是平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