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綠漪在外院急得團團轉。
她怎麽也沒有想到,許久不見的少莊主會突然回來,還是在晚上。
畢竟,自莊主去世後,他們閑雲莊在兩位還在世的小主子眼裏,早就算不得一個去處了。
閑雲莊原是殷家的老宅,上位家主名叫殷若佻,是名江湖人士。
這殷若佻有一套名震江湖的劍法,名喚回燕劍,精妙無比。傳說四十年前殷若佻初出茅廬,一人一劍只身闖蕩江湖,第一戰便在遏雲谷簪花大會上拔得頭籌,從此名動天下。
不過殷若佻為人乖戾,在江湖中素來不與人深交,一直到了晚年才收養了兩個孤兒做徒弟,回燕劍這才不至于失傳。
他将兩名徒弟帶回獻州教養,大部分時間都在山上練功,只有閑時才到山腳下的莊子裏修養。
兩個徒弟裏面,小徒弟天資高,人也勤勉聰穎,不過十四歲,便已将回燕劍練到第七層,人人都稱贊他,認為他是殷若佻的不二傳人,可殷若佻似乎卻總是更偏愛自己的大徒弟。
沒見過他兩個徒弟的人也許會不解,但只要見過了,卻會都說一句“怪不得”。
沉默、寡言,于武學一路上有着超乎常人的偏執,對除了練武以外的事情都毫不關心、毫不在意,小小年紀一股子乖戾的狠意,分明是另一個年少時的殷若佻。
綠漪在那大徒弟年少時見過他寥寥幾面,彼時那少年還沒有名字,只記得自己姓季,後來殷若佻給他起名,就叫季晟。
對于那個臉上總是鮮少笑意,連師父過世時都未曾回來的季晟,綠漪總是有種天生的畏懼,像普通人畏懼雪原上的猛獸。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有七情六欲,能夠和彼此共情,懂得悲喜和離合。如若沒有這些,那麽就算有個人的外殼,也算不得是個人了。
綠漪就總覺得季晟就是少了常人七情六欲中的某幾竅的,這于武道上或許是個益處,但總是少了幾分人情味的。
忽的,裏面隐約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
綠漪緊繃的心頭跟着一跳,再顧不得許多,一提裙子便匆匆往上走,被攔在院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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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橋刀柄一橫,沉着聲音道:“綠漪姑娘,主上中了毒,需要運功療傷,還請不要進去打擾。”
“療傷便療傷,側院不能用嗎?”綠漪瞪着孟橋。
她覺得這小子簡直跟他主子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的我行我素聽不懂人話。
她目露兇光,“裏屋還住着位客人,是我們閑雲莊的貴客,身體可嬌弱得很,受不得半點沖撞,要是你們主上把他吓到了,我就……”
孟橋姿勢未變,聞言涼涼的瞥了綠漪一眼,絲毫不為所動,“怎地?”
綠漪想了半天,也沒想到能放個什麽狠話來吓到他,盯着孟橋的刀柄看了片刻,恨恨的一跺腳走了。
那廂洛聞心已經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床腳去了。
他實在是怕死這個男人了。
長得這麽高,又這麽壯,臉雖然還算英俊,但是兇的要死,盯着自己看的眼神就像夜裏的冰,又像林中的獸,總之一點都不友善。
莊子裏的其他人明明都那麽好,為什麽會突然出現這麽一個人!
洛聞心将自己悶在被子裏不肯出來,心裏打着鼓,祈禱這男人趕緊出去,換綠漪姐姐或者見雲進來。
也不知道悶了多久,他生生将自己憋的睡着了。
一直到再一次醒來,那男人早就不在屋子裏了。
洛聞心大大松了一口氣,連在夢裏也沒有松開的眉心舒展開來。
可擁着被子坐起身來,環顧了一圈空空的屋子和早已熄滅的炭盆,卻又有些茫茫然的失落。
他伸手觸了觸臉頰,被那男人隔着帕子按上來的觸感仿佛還在方才。
門外傳來“篤篤”兩道敲門聲,輕輕的,不重。
洛聞心精神一振,認出這是綠漪,忙低聲叫了句“進來”。
門被輕輕推開,綠漪提着裙子彎腰進來,關上門前還往外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在防着誰。
“綠漪姐姐!”
闊別一日半,再看到綠漪,洛聞心就像看到了失散許久的親姐姐,擡起手就想将自己撐起來,一用力卻不知道扯到了什麽地方,小臉頓時一陣發白,“唔……”
“怎麽了?”綠漪放下手中東西,匆匆走過來,将一邊簾子挂上,先摸了摸洛聞心額頭,問:“昨日我在院外,聽見你屋裏東西摔了,可有傷到哪裏?”
說罷,拉着他露在被子外的手仔細瞧了瞧。
洛聞心搖頭。
他想起昨天的情形,其實還是有幾分害怕,但仔細一思索,對方好像又沒有真的對自己做什麽,不好告狀,便道:“是個不認識的哥哥……我睡醒了,沒見你跟見雲,可是又很渴,那個哥哥就進來喂我喝水。”
“哥哥?”綠漪的動作立時僵住了,“喂水?”
洛聞心猶豫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綠漪面上有幾分不可置信的古怪,也不知道是該先糾正他的稱呼,還是先驚訝別的,便又追問:“當真是那位給你喂水?除了喂水,他沒對你做點別的什麽?”
“沒、沒有呀……”洛聞心小聲道。
他原本還想說那人将自己拎到床上,還給自己擦了臉,雖然擦的很痛,但見綠漪姐姐的神情,不知怎麽的就不敢說了,“沒做別的了。”
綠漪柳眉蹙起,腦中轉了一圈,實在是想象不出來那個季晟給人喂水擦臉的模樣,可看洛聞心一臉的無辜單純,也的确不像在說假話,便道:“罷了,先喝藥吧。”
洛聞心應聲,往前湊了湊,喝下第一口,照例被苦的皺了皺鼻子,擡起臉問,“綠漪姐姐,昨日的那位是誰呀,為什麽我從未見過?是莊子裏的人嗎?還是鎮上來的?”
綠漪正在心裏琢磨這件事呢,琢磨了半晌,也不知該怎麽說。
昨天一莊子上上下下忙到快天亮,總算是把側院收拾出來了,綠漪客客氣氣的去請人,孟橋倒是沒再多說什麽,帶着包袱拎着刀,就搬過去了。
少莊主這次回獻州,據孟橋說,是回來療毒的。
綠漪不懂武功,雖看不出來季晟哪裏有中了毒的模樣,但也知道,這療毒也不是一兩天就能好的事情,少說要呆上個三五天。
少莊主的心思她向來是猜不着,如今雖然分住兩院,但保不準會再出什麽差池,像喂水這樣的事情,最好一次也不要再有。
綠漪拿帕子給洛聞心擦了擦嘴,柔聲道,“那是我們的少莊主。莊主去世後,他便很少回閑雲莊了,這還是三年來的頭一回,我也吓着了。”
洛聞心的眼睛驀的睜大了,“少、少莊主?”
綠漪給他喂了塊糖糕,“嗯?怎麽了?”
洛聞心含着糖糕,一側的腮幫子被撐的鼓起,圓潤潤的像只小倉鼠,聞言倉惶的搖了搖頭。
他對綠漪姐姐撒謊了。
因為不是那人主動給自己喂水,而是自己使喚他喂的。
洛聞心的心髒砰砰直跳。
原來,那人是閑雲莊的主人。
怪不得聽見自己讓他喂水,他的表情會是那個樣子,一定在心裏覺得這個人沒大沒小,明明是客,卻反過來使喚主人伺候,一點教養都沒有。
洛聞心有些羞慚。
他心裏藏不了事,這點情緒便完完全全的顯露在了臉上。
綠漪看着他小扇子似的睫毛耷拉下來,嘴角微微抿起,仿佛連眼尾都透着垂頭喪氣,忙問,“你怎麽了?”
“綠漪姐姐,”洛聞心擡起頭,嘴巴裏嗦着糖糕,說話間呼出的都是甜甜的香氣,他努力思索着措辭,眉眼間有着顯而易見的慌亂,“少莊主他,人好嗎?如果……如果我惹他不高興了怎麽辦?”
自己只是借住在這裏,要是惹人不快被趕走,洛聞心就真的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
外面茫茫大雪,他又不知道還能去哪裏,說不定還沒走上幾步路,就被凍死了。
他這話問的孩子氣,綠漪忍不住笑了一聲,寬慰道:“好人不好人,那倒是其次。咱們這位少莊主,從來不會過問莊子裏的事情,閑雲莊多你一張吃飯的嘴,難道還養不起不成?你且安心住着吧,不要多想。”
想了想,還是多囑咐了一句,“不過如今少莊主住在別院療傷,你又還病着,還是少走動為好。”
洛聞心害怕那男人,原本就是打定主意要躲着的,可這話一出,他又不免有些好奇。
綠漪這下卻沒往深了說了,只說少莊主是江湖中人,住不了多久就會走,讓洛聞心不要多問。
收拾好食盒和碗筷,綠漪起身便要走。
洛聞心向下躺了躺,拉起被子躺好,一不小心動作幅度稍大了些,就又碰到了傷處,痛的眉心一擰。
是那日,那男人将他摔在床上,後腰磕在床柱上,碰出的一道傷。
昨晚洛聞心自己掀開衣服看過,果不其然是有了一片淤青。
他身體弱,哪裏磕了碰了,原本就比常人要好的慢些。上一世的時候,哥哥們背着他出去玩,稍微不注意,輕輕碰一下,他身上就會有明顯的青紫,要冰敷要熱敷,折騰好久才能消下去。
可如今在這裏,感冒讓綠漪姐姐他們喂藥擦臉也就算了,傷在這種地方,總是不好給人看的。
就算綠漪姐姐待自己像親弟弟一般,但到底男女授受不親。
綠漪問他,洛聞心就硬撐着沒有說話,問的急了,才捂着腰的地方,小聲說就是撞到了,不礙事的。
綠漪看看他捂着的地方,也不好上手解他衣服,只伸手輕輕一按,洛聞心便細聲細氣的喊疼。
“還說沒事,”綠漪松了手,皺着眉打量他,沉吟半晌,道:“這樣吧,晚點我來帶你去後山溫泉池泡藥浴。”
閑雲莊坐落獻山山腳下,依山傍水,本就是個練功療傷的好地方。
後山有天然的溫泉,當年殷若佻歸隐在這裏,就将那溫泉修葺了一番,改造成了一方浴池,化瘀療傷最是好用。
不過季晟是個不把命當命的人,綠漪見過他冰天雪地裏吊着只傷手練刀,那傷手還在滴血,滴下來的血凝成了血珠子,他也渾然不覺,仿佛是根本沒有痛覺。
更不用說泡什麽藥浴了。
想必是不會撞上。
“今晚的晚膳就早點用,等用過晚膳,我就來叫你,你可別早早睡了。”綠漪道,“早該帶你去泡泡的,也能祛祛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