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這醉塗山乃是依湖而建,太湖風光本就明麗,湖邊又栽着一排綠柳,微風一拂,最适合醒酒。
天色已晚,柳樹下立着個男人,一臉醉意,正扶着樹慢悠悠的踱步。
是個江湖客,身材颀長,腰間還別着把湖綠色佩劍,劍鞘上隐約能看到香雪球的紋樣,後頭還镌了個小小的“江”字。
因着樓外樓的邀約,江之慎是頭一回來姑蘇城。
他本就風流,自然不會錯過大名鼎鼎的醉塗山。
這幾日,他幾乎是夜夜宿在這裏,當紅的小倌兒點了個遍,到了此時,腦海中回想那頭牌的姿色,才覺得這天下第一館也不過如此,跟他在金陵時的相好也差不了多少,頓覺索然無味。
他手邊還拎着壺酒,據說是姑蘇的名釀,但再好喝的酒日日喝,也早已喝厭了。
仰頭灌下一口,江之慎眸光微眯,眼風一掃,便看到了不遠處那二層樓上的風光。
醉後的思緒稍微有些遲鈍,他動作只慢了一瞬,酒液便順着他的嘴角流下來,頗為狼狽。
江之慎忙收了酒壺,衣袖胡亂一擦,醉的泛紅的眼怔怔望着那個方向。
……醉塗山甲等到乙等的紅倌兒他都見過,怎麽沒見過這一個?
莫非是那姓崔的媽媽還藏了私?
這樣想着,眼睛卻是一刻不移的盯着那兩人的身影。
他看到男人高挺的鼻梁,和少年如玉般膩白的脖頸。
片刻,少年那輕薄的衣衫下擺揚了起來。
男人骨節分明的大手穿梭其中,那衣料輕薄如蟬翼,脆弱無比,看起來不能在他手上撐過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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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下,江之慎如願看到了跟少年脖頸顏色一般的雪白膚肉。
那是一種被細心養着的、嬌嫩的白,此刻卻陷在男人骨節分明的大掌裏,纖細而柔軟,被揉捏着,好似沒骨頭。
江之慎醉的發暈,等看清那少年的臉,又覺得是自己喝多了酒——
每日眠花宿柳,尚嫌不夠,還在夢裏幻化出一個妖精的模樣來。
幹脆往後一靠,搖頭一笑,提起酒壺,又灌了一口酒。
既知是夢,他反而不再顧忌,一瞬不瞬盯着那扇窗戶,一面飲酒,一面欣賞了起來。
美人美景,倒也不枉一場美夢。
那美人腰肢纖細,不過一握粗細,好看極了。
只是那上頭擱着的一雙手,卻太大、太粗糙了些,與美人極為不配,還十分粗魯。
江之慎盯着那男人的手,微微蹙眉。
他向來自诩君子,就是對待煙柳巷裏的美人,也是頗為持重,怎麽會在夢裏想出這麽一個不知輕重的東西來?
罷了。左右是夢。
他複而展眉,誰都好。
若是能将那衣擺再掀多一點,那就更好了。
江之慎目光全落在少年身上,絲毫沒察覺那男人眼皮微掀,朝他投來毫無情緒的一瞥。
正自放松,一道風聲便裹着銀光呼嘯而來。
那速度極快,快到就算江之慎并未喝醉,也沒有萬分之一躲開的可能。
江之慎上一秒還在笑,下一秒,便只覺側臉一片火辣辣的劇痛,好似被人削掉一層皮,又好似當場被狠狠扇了一掌。
那股劇烈的痛意甚至延緩幾秒,片刻後,才被他發覺。
臉上笑容緩緩僵住,手上酒壺一下落地,江之慎顫巍巍伸手一摸,摸了一臉的血。
血淋淋的,糊滿他整個手掌,還在往下淌。
——不是好像被削掉一層皮,是真的被削掉了一層皮。
“啊……嘶!”他驚恐的睜大眼,發出幾聲吃痛的嘶叫,只覺得臉頰被扯得慌,好似連嘴唇也被切掉半塊。
這痛意真切,總算讓他曉得這不是夢。
就算是,那也是噩夢了。
手上的酒壺一下落地,他腿腳一軟,又連滾帶爬的起來,大叫道,“誰……誰?!”
視線一轉,看到一把短刃,深深沒入了他身後的樹幹。
江之慎看着那短柄,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短刃入木三分,只剩刀柄露在外面,足以見得那人功力有多深厚。
更可怕的是,江之慎根本就沒看清對方是怎麽出手的。
實力懸殊。
他跌跌撞撞往前奔了幾步,血糊的眼前一片不明,又跌了一跤,扶住樹幹才勉力站住。
他想起什麽,擡眼向上看去,只見二層小樓上,男人握着少年的腰,大手攏着他後腦,從下巴吻到脖頸,沒分給他半個眼神。
莫非是他?
可江之慎死死盯着男人輪廓分明的側臉,愣是沒能認出他是哪路豪傑。
白雲酒樓。
華貴包廂內,或站或坐着幾人,看衣着打扮都是江湖人士,個個腰懸長劍。
桌上擺着茶水果點,卻一口未動,茶盞中飄出的熱氣早已散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屋裏的人齊齊看去,等看清了來人的模樣,卻都是一驚。
男子身量高挑,可模樣狼狽,半邊衣袍早被血浸透。
面容更是可怖,像是被什麽利器削去了大半塊臉皮,雖早已凝結成塊,但半邊臉仍顯得血糊糊的,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你……”坐在桌邊的一人驚疑不定,還以為是什麽歹人,手上劍稍稍拔出,上下打量他一番,等看到他腰間佩劍上的字樣,才失聲道,“江兄?!”
屋裏的人都愣住了。
能得這人喚一聲“江兄”的,也只有南山劍派大弟子,江之慎。
南山劍派雖早已式微,但其掌門人的弟子卻算得上是當今武林的一個後起之秀,自兩年前嶄露頭角起,便有了“翎月公子”的美稱。
這一美稱,既是贊他劍法流麗,也是誇他風流,加之他為人随和,不像沈牧等人那般狂傲,故而在武林中的聲望竟隐隐有蓋去樓外樓年青一輩的勢頭去。
江之慎慢慢的走到桌邊坐下,一言不發的提壺倒了一盞茶,将将送入口中,卻又扯的臉頰上的傷口一陣劇痛,只好重重将茶盞放下。
“江兄,你……這是怎麽了?”方才說話的人看着江之慎,視線落在他血肉模糊的臉上,神色有些發白,“是誰将你傷成這樣?”
江之慎沒有說話。
他輕輕扶着下巴,臉一抽一抽的疼,除去疼,還有酒醒後全然的羞惱。
“江兄還能去哪?”一名青衣人突然出聲,“聽說江兄這些日子風流快活,不是在醉塗山過夜,就是在拈花閣獵豔……莫不是在哪個淫窩子裏頭跟人打了一架吧?”
話音剛落,這青衣人就被人瞪了一眼,“你少說點風涼話。”
“得。”這青衣人挑了挑眉,從袖中摸出一個瓷瓶,朝江之慎扔去,“這是我師父調配的去腐生肌散,接着。”
江之慎擡手接了,先道了謝,又低聲道:“我早已點穴止血,這傷不礙事,回去敷點金瘡藥就行了。”
這青衣人早看出他傷雖可怖,但的确是于性命無礙的模樣,但此刻聽江之慎這麽說,卻不由嗤的一笑。
“礙不礙事,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了。但這一個兩個,都成了這幅尊榮,江兄,——沈兄,”他看向另一個男人,“還怎麽在後日的群英會上一展身手?”
江之慎這才意識到屋裏還有一個人。
他看向窗邊,只見那裏坐着一個穿長衫的男子,樣貌俊美,只是有幾分消瘦蒼白,一條袖管空蕩蕩的。
——竟是沒有了一條手臂。
江之慎愕然。
數月前,他還在洛陽與沈牧見過一面,二人拆了幾招,未分勝負,都佩服對方劍法的精妙之處,約定在半年後的姑蘇再作比試。
可這不過短短幾個月……
那青衣人看出江之慎的震驚,在一旁好心為他解答,“沈兄這手臂是被那季晟所傷。這個惡賊,素來便聽聞他就像瘋狗一樣逢人便咬,這可也未免太嚣張了些,連害樓外樓二人性命,又将沈兄重傷至此。”
沈牧眼神一暗,默默咬了咬牙,竟也未作反駁。
那青衣人頓了頓,話鋒便一轉,眼睛裏像含了幾分笑意,“……但到底還是要講究幾分江湖道義,季某人雖跋扈,但行事也算光明磊落,我們就算要讨伐他,也不好群起而攻之。只是原本還指望江兄能為沈兄出出氣呢,誰知——”
江之慎深吸一口氣,沉聲打斷道,“我這只是皮肉傷,根本不礙事。後日我自會到場。”
“那就好、那就好。”那人一敲折扇,笑了笑,忽而壓低聲音,“不過江兄不妨說說,到底是誰将你傷成這樣?那人師從何門?使什麽招式功法?”
這話一出,其他人都朝他看了過去,顯然是各懷心思。
群英會,名義上是邀請天下英豪切磋武藝,但誰人都知樓外樓有私心,想借此機會坐穩武林第一大派的位置。
可樓外樓有私心,卻未必人人都肯陪着唱這一出戲。
就說這青衣人,來自中原的一個小門小派,既不如北面的西山居,在這中原一帶,又遠不如樓外樓,甚至也比不上有了江之慎的南山劍派。
如今師門派他出來,來這高手如雲的姑蘇,想也知道是做炮灰的命。
因此,他先看沈牧斷了條手臂,又見江之慎被削掉臉皮,要說沒有幸災樂禍,那是誰都不信的。
但話又說回來了,看好戲歸看好戲,但這屋裏的一衆人,也就數沈、江二人武功最高,他二人先後被傷,說明有人武功遠在他們之上。
屋內目光齊齊聚在江之慎身上。
“……不知哪門哪路。”江之慎連對方什麽時候出手的都沒看清,遑論這些,悶聲道,“我們并未正面交手。”
屋內一片寂靜。
半晌,青衣人“哈”了一聲,扇子搖的飛快,道,“那江兄的意思是說,你連對方的臉都沒看清,就被傷成了這樣?”
這話裏就帶了幾分譏諷的意思了。
莫說青衣人,其他人也覺得不可置信。
江之慎武功不低,能未經他面,就傷他至此的,整個武林怕是也找不出來幾個。
若真有此人,此次群英會怕是要出變故了。
“……我是被人暗算的。”江之慎咬了咬牙,“當時恰好醉酒,靠在樹邊休息,未曾留意到四周有人。”
衆人神色各異,江之慎如此找補,顯然也沒有多麽令他們信服。
屋內氛圍令人窒息,江之慎再也待不下去,慢慢喝完了杯中的茶水,站起身來,團團拱了拱手,道:“今日我就先告辭了。”
出了房門,他才沉沉吐出一口氣。
摸了摸臉,嘶聲呼痛。
男子漢大丈夫,受點傷又何妨。他不如那沈牧一般愛惜自己的臉,但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傷在這麽顯眼的地方,心中不免還是有氣。
更氣的是,他不知這波飛來橫禍所為何故。
他未曾看到那人出手,自然也無法确定是不是那窗前的男人。
若是,對方武功高強暫且不提,出手如此狠厲,莫非……就因為自己看了他們一眼?
實在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