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岑寒低頭笑了
千願已經有挺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到校園裏了。
按年齡算,她本該是那群對未來四年大學生活感到向往又憧憬的莘莘學子其中的一位。不過現在她只能在游戲裏陪崽崽上學,好奇地打量星際時代的校園。
崽崽的學校大體上和現代沒有什麽差距——教學樓不是浮空的,操場上沒有機甲在玩投籃,就連教師也不是高科技機器人,學生們坐在平平無奇的課桌椅上,讓千願頗有種幻滅的感覺。
在崽崽進教室後,千願敏銳地感覺到,好幾道不懷好意的目光毫無掩飾地投射過來。
她回望過去,發現那并不是昨天晚上欺負崽崽的那幾個小人,而是些陌生的面孔。
“你們瞧瞧那家夥額頭上的傷口。”
“衣服也換回去了,嘿,不知道單哥是怎麽整的他,看起來真是半點都沒留情。”
其中還有一個紅發小人格外安靜,眼神卻陰沉沉的。
千願頭頂上冒出一個紅通通的井字憤怒小氣泡,将那幾個嘴碎的小人記在心裏,又擔憂地去看崽崽的表情。
崽崽臉上的傷口比起昨天的姹紫嫣紅已經淡去許多,但仍有幾處較為顯眼的痕跡。他的臉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見千願的腦袋湊過來,崽崽有些不自在地往後靠了靠,一言不發地驅動輪圈。
輪椅逐漸逼近那個不見陽光的角落,他動作有些遲滞,像是遲鈍地反應過來什麽,放松的肢體動作突然繃緊,眼底掠過懊惱之色。
那張木桌仍與從前一樣,四只桌腳高低不齊,桌面上被潑了惡意滿滿的紅漆,還被人用刻刀劃了好些不堪入目的圖案與謾罵——與其他人幹淨整潔的桌面簡直是天差地別。
岑寒平日中對自己的課桌遭受了怎樣的殘暴對待置若罔聞,總歸他只是被遺願束縛,迫不得已繼續上學,并沒有在種種欺淩與不平下認真念書的興致——但此刻這張課桌就像是最清晰的照妖鏡,将他以往的軟弱無能映射得一清二楚,根本不容許他逃避隐藏。
……前不久還向她承諾,要給她買機油買祭品,讓她随便花自己的錢。
結果轉瞬就暴露出了這麽不堪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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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僵直了一瞬,抿緊唇,操控輪椅轉向,默然來到屬于自己的位置上。
在輪椅轉到課桌後的那一秒,教室裏紛雜的聲響如退潮般剎那散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側的那一小團光芒上,耳中聽不見其他聲音。
但那裏始終沒有聲息,小幽靈沒有移動腳步,也沒有說出一句話。
電光石火間,岑寒忽然想起,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張三那天破門而入時她也在場,但那都只是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語,零星的拼圖碎片并不能拼出完整圖案。但這裏是人來人往的學校,如果被她知道那些不能見光的事情——
恐慌感攥住他的心髒,心跳忽然變得極為緩慢,他一時間失去了擡頭的勇氣,也喘不過氣來,像是被溺于冰冷的海水裏。
少年的下颌線緊繃,唇色發白,手指不由自主地捏住輪子上的驅動輪圈,視線緊緊地、又漫無目的地盯着前方虛空中的一點。
坐在他前面的男生把桌子拉得離他有十萬八千裏遠,卻還是感覺到了身後這殘廢直勾勾的目光——那感受就像是身後有兩個冰錐,要活生生将他的背戳出兩個洞來。
他忍無可忍的往後轉過身,想罵些什麽,卻發現那殘廢瞳仁動都不動一下,視線根本懶得往他臉上瞄,目光就跟被活生生釘在虛空中某一點似的。
“……”男生無端感到幾分懼意,總覺得那家夥此時的狀态與平時不大一樣。
能落到迫不得已坐在岑寒附近的地步,那男生的性格本就沒有多麽強勢,動了動唇,在心中腹诽幾句,悻悻轉過身。
——而就在他轉身的下一刻,少年漆黑的瞳仁顫了顫,似是有些不可思議地低下頭。
小幽靈在他的腿旁慢吞吞蹲下,手撐着輪椅坐墊,從下往上地凝視他的神色。
她的眼底有一種難以辨別的情緒,岑寒破天荒地從她身上感覺到了一絲壓抑——但那突如其來的感受轉瞬即逝,就像是他的錯覺一樣。
小幽靈攥緊拳頭,蹦了起來,活力滿滿的模樣,還惱火地兩根手指用力在虛空裏戳好幾下。
【崽崽,這些人怎麽這樣!】
遲緩的心跳終于恢複了正常,岑寒幾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氣。
他或許應該對自己的逃避拖延、不願面對而感到悲哀,但身體的反應騙不了人。渾身上下繃緊僵直的肌肉都緩緩放松,冰凍的血液重新在血管裏流淌,他掙紮着浮出海面,堪堪喘上了一口氣。
“……別生氣。我不在意。”
崽崽的聲音莫名有些幹澀沙啞,但千願沒注意到。
——怎麽可能不在意!
自家那麽萌一只崽,在學校中被別人這樣欺負——這要是可以忍,那她玩的應該不是養成游戲,而是忍者神龜COSPLAY。
更何況她一擲千金……一擲百來塊陪崽崽來上學,本來就不是為了眼睜睜地看崽崽挨欺負。
授課的老師邁進了門,教室中安靜下來。崽崽那張課桌的椅子沒人用,被随意丢在他身後的牆邊,千願悄悄把椅子扒拉過來,扯到桌子的裏邊。
崽崽借着課桌的掩護修機械,她嚴肅思考要怎麽幫崽崽複仇,兩個不認真聽講的小人在游戲裏排排坐。
一節課很快過去,課間休息的時間,學生們紛紛起來活動,之前那幾個嘴碎的小人也站了起來,伸着懶腰,吊兒郎當地往崽崽這邊走來。
千願烏溜溜的眼一轉,悄摸摸從崽崽身邊起來。
那幾個學生有男有女,為首的是一個發型很殺馬特的紅發男生。他漫不經心地走到崽崽身側,将手中的垃圾揉成一團,丢進就在他座位旁邊的回收機器人裏。
“喂,小子。”那男生拍了拍手,像是要拍去那并不存在的灰塵,居高臨下地睨着他:“你的骨頭還挺硬啊——轉過來,咱們聊會兒天呗?”
輪椅上的少年擡起了臉,卻看都沒看他,目光像是在追逐虛空中的某一點,最後停住,才漠然地投來一瞥,又再度偏回頭。
對他們視而不見。
男生的話音微微一頓。
這殘廢常年一言不發地待在教室的最角落,頭發長得蓋住眼睛,不修邊幅地穿着褪色過時的衣服,渾身上下都散發着陰郁又落魄的氣息。
……但現在,這家夥身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好像多出了幾分生機似的。
那一絲絲疑慮很快散去,他不爽地挑高眉頭,看着那對他們不予理睬的輪椅少年,對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其中一人站出來,就要把那輪椅硬生生掰過來,逼迫岑寒與他們對視。
——而就在這時。
旁邊安靜屹立的垃圾回收機器人莫名晃了晃,像是背後有一股無形的力量似的,重重往前栽去。
學院中這批回收機器人型號的體型不大,但大概是因為濃縮的都是精華,個個的重量都不容小觑。即便剛過一節課,機器人并未被投喂多少垃圾,栽倒時仍仿佛卷了風。
“砰——”
這變化太過猝不及防,一幫人甚至來不及反應,就看見半人高的機器人往前砸去,直挺挺地撞上那個正要去拽輪椅的男生。
沉悶的重量驟然從背後襲上後腿,機器人堅硬的大腦袋撞到膝蓋窩裏,男生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歪,直接跪在了輪椅側旁的地面上,額頭磕上了輪椅的金屬鐵輪,頓時哀嚎出聲。
“你他媽——”
一聲髒話剛剛出口,那小機器人忽然“哔哔哔”地長鳴幾聲,眼睛一陣錯亂閃光,最後“哇啦”一下,一瓶沒喝完的中級營養液被吐了出來。
淡粉色液體灑在地面,垃圾機器人的眼睛還在閃着亂碼,卻艱難地直起身,底部探出幾排刷子,敬業地開始工作——然而它似乎真的被撞得失了智,清潔完地板後,連那男生褲子上沾上的液體都想擦洗幹淨,認真地壓着他刷洗。
“……”
他們之前大搖大擺往岑寒那邊走時毫無掩飾,不少人都在暗戳戳地關注這邊角落。如今出現這麽……難以言描的一幕,教室中紛紛鬧鬧的聲音幾乎都卡了殼,一瞬間鴉雀無聲。
為首的紅發男額角青筋跳了跳。
這種重量級機器人無端端倒下來是頭一遭,詭異的幾秒安靜後,紅發男身後的小團體終于反應過來,連忙去解救被機器人強行壓制的男生。那回收機器人仍念念不舍,被人強行按了關機鍵,這才堪堪停了下來。
那男生額頭被磕破了,幾個人有了曠課的機會,大呼小叫着把他護送到醫務室去。紅發男深吸一口氣,企圖忘記剛才的那一番鬧劇:“……啧,小子,你昨晚……”
走廊上恰巧路過一群下節體育課的學生,其中一個正懶懶散散地扔球玩,不知怎的,手下的球突然一歪,力氣當下就用錯了方向。那球瞬間跟脫了缰的野馬似的,放蕩不羁愛自由地在教室中橫沖直撞,在空氣中劃出一道令人驚嘆的弧度,直勾勾地往紅發男的背後沖來。
拍球的男生脫口而出:“同學小心!”
那球是新月的一種體育運動,樣子和現代的橄榄球有些相似,稍尖的那一角撞上紅發男的後腰,他當即就疼得彎了身。正想轉頭破口大罵,卻認出那拍球的男生是某某副校長的兒子。
紅發男一口氣活生生憋在喉嚨裏,還得硬生生擠出笑臉,趕出去和連番道歉的路過同學道沒關系。
為首的老大去走廊裏和副校長的兒子說話了,來勢洶洶的小團體落到這種地步,面面相觑一會兒,紛紛露出迷茫的神色。
好在上課鈴及時響起。
上演了一場鬧劇的教室重歸于靜,千願成功邁過第一道小關卡,心情有些小雀躍,站在門口雙手合十,對着被趕來的維修人員拖出去的小機器人道了個歉,一蹦一跳地往回走。
下一秒,千願的目光落在崽崽的身上,愣了愣。
崽崽的脊背向來是筆直筆直的,即便坐在輪椅上也是一樣。有時候低垂着頭,脊背卻不會随着彎下去,像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抵在那裏,讓他不能對人彎腰。
但那猶如有利劍撐住的肩線此時垂了下來,崽崽的手指抵着額頭,手掌掩住了臉,身子微微顫抖。
千願心中一個咯噔,當下腦子裏的什麽小計謀小點子都煙消雲散了,連忙朝他跑過去。
【崽崽,你別哭啊!!】
崽崽的臉往掌心裏埋得更深了些。
……
日記本中悄悄翻過一頁。
【岑寒看着玩家。】
【岑寒很開心。】
【岑寒低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