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負荊請罪 因兩位女官當時正在……
因兩位女官當時正在給她上課, 盈兒想了想,如果叫沙夫人當着人家的面發瘋,終歸不是很體面。
便只得跟兩位女官告了罪, 迎到門外。
此時已經到三月頭上, 春光明媚,白草院草綠花紅。
她走出院門,就見沙夫人扶着一個眼有點兒生的婆子站着。
十幾日不見, 沙夫人就像幹了水分的, 脫了層皮的絲瓜,又瘦又黃又黑。
夫人擡眼見她, 一時心裏百轉千回, 眼晴裏就流下淚來。
春光朗照,眼前的女兒梳着普普通通的單螺髻, 烏木般的秀發上只挽了一枚金蝴蝶彩珠釵。外面披了件杏黃色鑲黑色風毛的披風,裏頭是月白缂絲繡玉蘭花對襟小襖,一條拖泥妝花銀線裙,腳蹬白色小羊皮靴子。
臉色如玉流光, 眉眼嬌憨,美貌秀媚。
明明是錦秀堆中長大的,可偏偏是個極簡樸的性子。
她以前覺得有福不知道享, 是她傻氣,蠢鈍, 因而不喜。
可如今看着,竟是傻人有傻福,反而像絲兒那般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看着盈兒渾身好像會發光的模樣,她張了張嘴,突然沒了來之前的那股勇氣:“我……我就來瞧瞧, 若是不便,我回頭再來。”
盈兒回頭望了一眼,筥兒立刻給關上了月亮門。
盈兒這才皺了皺眉:“金璃呢?我不是叫她帶過話了麽?”
沙夫人看着她臉色瑟縮了一下。盈兒一愣,看向筥兒。
筥兒也搖頭。這一向兩位女官來了,她們跟着盈兒也在學習,又從府裏挑了六個丫頭,她跟筐兒一個三個帶着,忙得腳不點地,睡覺的時間都沒了,自然也沒顧得上滿院子打聽去。
這時,跟在沙夫人身邊的婆子便上前道:“姑娘借一步說話。”
老爺不讓說,怕傳到宮裏去。”
盈兒跟着她走到了一旁,問了稱呼,原來是從西北一路跟回來的,以前在軍中打雜,姓張。
這張嬷嬷口齒不錯,便把金璃的事說了。
原來金璃那日帶了話回去,沙夫人照例大發雷霆,哭天潑地,打碎了茶碗,要拿碎片割手腕,說不活了。誰知金璃大概也是積了氣,不但不去拉她,反而冷嘲熱諷叫她慢慢割,等出了血,她再去叫人。
沙夫人怒不可遏,随手就把碎片朝金璃扔了去,哪知金璃一個閃避不及,叫碎片在臉頰上劃了一道。
金璃本來已經說了人家,見自己破了相,當時也嚷着不想活了,撿起碎瓷片就直接往脖子上抹。
沙夫人吓得魂飛魄散,死命抱住。
人是救下來了。也驚動了喬執。
虧得大氏崔取了他們帶回來的傷藥,金璃臉上沒留疤,可卻再不肯去伺候沙夫人。
喬執知道是盈兒一句話引起的,便不許府裏任何人宣揚這事,尤其不準白草院的人議論,怕傳到宮裏去。
事後更是換了沙夫人身邊所有的婆子丫頭,命了她來伺候沙夫人。
聽完這話,盈兒遠遠看了一眼沙夫人,見她神情呆滞,想來是真吃了不少苦頭。
“那她今兒來什麽?”
“将軍發了話,若姑娘出嫁前,夫人還不來給您好好認錯。您前腳出嫁,後腳就把夫人送家廟。今兒天好,她便說要來。”
盈兒:……她這些日子幾乎閉門不出,喬執他們也忙。所以也就晚上請安時,一大家子見上一面,倒沒聽誰提過這事。
“你先帶她回去吧。等過兩日,兩位女官沐休,再說。”
*****
可兩位女官沐休也正趕上喬執他們沐休。
葉菡跟盧雙燕兩妯娌還有孩子們這一向都不敢來打擾盈兒,早憋壞了。
又見天氣極好,家中丈冰軒裏兩棵老玉蘭開得滿樹大花,吃過早飯,便早早擺了茶酒,叫齊家裏上上下下所有人,甚至連大小崔氏都叫上了,一起賞花游玩家宴小集。
盈兒想起自己那壇梅花樹下的老酒一直沒工夫挖,便叫了孩子們一起過去親自動手。
一時挖了出來,壇子上的泥都顧不得洗就直接擡到丈冰軒。
倒到碗中,竟是清澈透亮,微微閃着金光,香氣馥郁。
喬執驚道:“好酒,你如何會釀這個?”
“你不說,我倒是忘了,爹爹上次離京之後,盈兒就說從什麽書上瞧見了這釀酒的方子,說要試着釀釀,叫我替她準備了些東西,不想竟真釀出了這般好酒,虧了虧了,盈兒若是不嫁東宮,光憑這釀酒的手藝,便能成個大富婆。”葉菡興奮道。
一時所有人都笑起來。東宮日後若是順利登基,那是貴有天下,這賬算得實在是糊塗。
盈兒在旁邊只笑不語。哪裏是什麽書上,這酒是她前世時在宮裏無聊時學的,不知道浪費了多少糧食,才總算學會了。
“這酒叫什麽名兒?”喬簡問
“金樽清酒。”
“連名字也極妙呢。太白仙詩雲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瞧瞧這酒,再瞧瞧這玉蘭花兒,可不像一只只玉盤,正正應了此景。”盧雙燕拍手叫好。
一時大家都坐下,開始賞花吃酒。
盈兒見此時天清風暖,花好人圓,孩子們熱熱鬧鬧,在院子裏跑來跑去,家人俱在身邊,只覺得人生再無憾事。可想着不久就要離家進宮,又覺得十分不舍,再喝了兩杯酒,偎依在喬執身邊,更覺得人生無常。
她前世學這酒時,也想着親手奉給他品嘗,哪裏想得到這個願望隔着一世,終究是實現了。
正感嘆,就見院門外走進一人,正是如今守着沙夫人的張嬷嬷。
張嬷嬷進了院,行了禮,就走到喬執身邊問:“夫人也想來,說是當着大夥兒的面了了那事。”
喬執轉了轉玉杯,看了盈兒一眼,突然虎目微紅,點了點頭:“了了也好,眼見着盈兒出閣的日子沒幾日了。”
院門開處,沙夫人一身暗黑的衣裙,杵着拐,佝偻着腰走了進來。
看見院中情形,她癟着嘴,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只站在原地僵僵地立着,片刻已經淚流滿面。
喬簡喬檄看了一眼喬執,見他冷冷地,便不敢說話。
葉菡和盧雙燕都把孩子們拘在身邊。
一時院中竟只聽得見玉半花瓣叫風吹落的聲音。
張嬷嬷走近沙夫人,提醒道:“夫人。”
沙夫人才如夢初覺,拐杖铎铎地敲在地上,一步步朝喬執走去。
及到跟前,她早已經淚流滿面,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盈兒與喬執并排坐着。
她卻正正跪到了盈兒面前。
所有人都是一震。
盈兒也完全沒有想到。
看來沙夫人是真的不想去家廟啊。
上一世,她在家廟裏住了兩三個月呢。确實清苦孤獨。
沙夫人低着頭,跪在她面前:“我錯了。盈兒。我錯了。你瞧着我生了你一場的份上,原諒我吧。”
盈兒有些恍惚,沙夫人的頭發,什麽時候竟是幾乎全白了呢?
眼神有些模糊起來。
擡眼止住下流的眼淚,她看了看一院子的親人。
入眼的是喬簡喬檄期待的眼神。
父親和兩個哥哥要的是一家子和和睦睦鬧鬧熱熱。
她就要出嫁了,終歸他們要跟沙夫人相處下去。
權當為了他們。
她起身,卻并不去扶沙夫人,反叫張嬷嬷:“扶夫人起來到席上坐罷。”
*****
那一席酒将散的時候,楊陌又送了東西來,這一回卻是各色的風筝。
小孩子們頓時開心得瘋了,一個個拿着風筝滿院子地跑。
成哥兒跑累了,盧雙燕要抱他去睡,他卻不肯,偏跑來要盈兒抱。
盈兒便抱着他,待他睡着了,才進屋,将他放在床上。
小崔氏便坐在床邊,主動說要守着孩子們,又趁空跟她說道:“原來姑娘進宮還要上學呢。先生還是兩個女的。真真是想不到,女人也能做官兒呢。”
盈兒見她淳樸,并沒有怪自己把喬簡拉回盧雙燕屋裏的意思,更覺得對不住她,便道:“其實女人能做的事雖不多,可也不見得只得嫁人這一條路。我以前還想過,就帶着筐兒跟筥兒兩個到桃花山去,那裏民風淳樸,我就種種花兒,一輩子不嫁人。”
小崔氏低了頭:“我又沒姑娘的好本事。一家子都叫匈奴人殺光了,也沒個投靠處。那年若不是将軍相救,我也沒命了。我也不敢拿什麽救命恩人的款,也不想将軍為難。只是……”
說着,豆大的淚珠滴了下來,她忙別過身子,抽了絹子抹臉。
盈兒心頭一動,想想自己若是進了宮,這事怕更是搭不上手,便道:“你若願意,我便叫爹爹索性收了你做我姐姐,以後你也是喬府正經的姑娘小姐。日後再叫爹爹給你找個好人家,當正經的夫人去。若是你想給崔家留個後,便招個上門女婿也成。”
聽到最後一句,小崔氏猛地擡起頭來,大圓臉盤紅紅的,眼睫毛上還挂着淚珠子。
盈兒再想多說幾句,筐兒沖了進來,道:“姑娘,快出去,有好戲瞧呢!”
說着扯着她就往外跑。
出了門,到得院中,一瞧,真的大為驚駭。
只見玉蘭花下,垂頭喪氣跪着一人,身後綁着綠黃荊條,頭低到胸前。
一個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身着青色蟒袍,手提馬鞭站在他旁邊。
就見他呼地一揚鞭,就抽在那荊條上,楊繼随即便慘叫了一聲。
盈兒忙跑到喬執身邊,問:“爹,這是怎麽回事?”
喬執拍拍她的肩:“不就是你瞧着這回事,有個詞叫什麽來着……負荊請罪。”
盈兒:……他爹是怎麽辦到的?
喬執一笑,貼她耳邊道:“我回京後,武安郡王一直要見我說要請酒陪罪。你爹我欠他那口酒麽。總要給你出口氣。我不肯見他。放了話出去,除非他帶楊繼上門負荊請罪,不然我與他割袍斷義。”
盈兒抱着喬執的胳膊,低頭偷偷将眼淚蹭在他的衣袖上。
前世對不住她的這些人,死的死,傷的傷,認錯的認錯。
她爹爹這是想讓她半點委屈遺憾都沒有的嫁進東宮。
想必這樣不依不饒,也是做給楊陌瞧的。
日後他待她比不上她爹爹,可沒臉說出什麽疼寵她的話來。
*****
那天之後不久,小崔氏便夜裏來找了她一趟,下了決心,說願意招婿上門,給崔家留個後。
盈兒十分感嘆她不容易,後來想想倒也不奇怪。一個亂軍之中,敢冒着性命危險勇敢救人的女子,這樣的選擇也屬正常,便叫了喬簡來。
喬簡聽了小崔氏的決定,眼眶發紅,猶豫半天,到底點了頭。
隔了兩日,盈兒便抽空跟喬執說了。
喬執聽完,拍了拍她的頭,笑道:“你還是不原諒你娘。都不管大崔氏的事。”
盈兒知道那日後,沙夫人搬回了鐵衣堂,而大崔氏也仍住在廂房。據說沙夫人如今老實得很,也不敢找的崔氏的麻煩。
聽喬執這樣說,便笑道:“我與娘是生分了,要像別個母女那樣,是不能夠的。不過面上情分,看在爹爹的面子上,日後,我不會少了她的。”
喬執望着她,眼神有些落寞,半天苦笑道:“說來,還是爹爹的錯。若爹爹在你身邊,也不會叫你受這麽些委屈。”
盈兒含淚笑道:“因為有爹爹撐腰,再多的委屈,如今也是一絲都沒了。”
四月二日,如飛而至。
“良田千畝,十裏紅妝”。
着冠服,蓋喜帕,出院子,登金辂,與楊陌同入延福門,谒廟祭祖先,對行大禮。
一切匆匆,如在夢中。
等盈兒略清醒過來,人已經坐在了東宮大殿的喜床之上,滿鼻盡香,入目皆紅。
楊陌就坐在她的身邊,等着同牢合卺,以結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