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遠山含黛,秀若春水。
楚落塵幽幽醒轉,第一眼望見的就是這樣一個女子。
他見過很多女子,或纖柔秀雅,或靈動飛揚,或風流婉轉。卻沒有見過哪個女子秀得如此清澈,秀得如此隽永。然而,真正令他驚訝的,卻不是那出神入髓的秀,而是女子的臉,冷清寒的臉。
擡眸四望,他知道這是馬車。許是為了掩人耳目,馬車甚是破舊,颠簸很大,木制的車板被蛀得星星點點。那女子一身淺綠衣裙,清清淡淡地坐在這樣的馬車上,卻渾然不顯突兀。
“你醒了?”她幽幽開口,眉目間似是隐含憂愁。
望她一眼,楚落塵只是淡淡一笑。她不是冷清寒,即使眉目再是相似,她依然不是。
“你……似乎一點都不驚訝。”女子蹙了蹙眉,仿佛有些惑然。她皺眉的樣子很好看,幽幽微微,像一朵欲開先斂的芙蓉。
“他驚訝什麽?楚公子是什麽人,你這點微末伎倆,他豈會放在眼裏。”車簾忽然被掀了開來,一名黑衣男子卓然立于馬車之前,冷冷地道,“你下來,前面趕車。”
這樣秀美的女子,仿佛纖細地不盈一握,他竟沒有半點憐香惜玉之心,神态自若地讓她下來趕車,而且是在如此天寒地凍,風雪漫天的情形下
那女子卻似早已習慣,溫順地應了一聲,恭恭敬敬地下了馬車,單薄的背影沒入風雪之中。
黑衣男子望也不望她一眼,只一擡腿,身形微微一動,已在楚落塵對面坐下。他眉間發梢盡是雪花,卻并不融化,一片一片,看得分明。
對面而坐,楚落塵看得很清晰,這黑衣男子的眸子,竟隐隐泛着淡淡的綠色。
“你知不知道她是誰?”靜默了一下,黑衣人開口問道。
“不知。”楚落塵沉靜地道。
“她是寒衣。端木寒衣。”黑衣男子冷冷一笑。
楚落塵卻是一驚。端木寒衣,這易容之術天下第一的女子,竟對眼前的男子如此恭順,恭順到幾近畏怯。
“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端木寒衣在武林中也算得上號人物了。”黑衣男子冷哼一聲,接道,“只不過,在我眼裏實在算不得什麽。”
并不接話,楚落塵淡淡地望着他,神色安靜而寧和。
黑衣男子頓了頓,微微眯了眯眼睛,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軒轅簫離。” 望了一眼那幽幽泛着寒意的綠眸,楚落塵淡然道。三年前,軒轅競雄出現中原之時,也是這樣一雙綠眸。
“不錯。”黑衣男子盯着他,眼中忽現怨毒之意,一字一頓道,“你殺我父親,毀我教派,白骨教多少教衆因你而死!這一筆一筆,我終究會在你身上讨回來。”
馬車重重颠了一下,楚落塵一陣暈眩,閉了閉眼,道,“ 軒轅競雄,他不是死在我的手裏。他死,是因為貪念太重。”
“ 住口。”一巴掌甩了上去,軒轅簫離冷冷地瞅着他,道,“你知道我最恨
什麽?我最恨的,就是傷害了別人,卻冠冕堂皇地找一大堆理由。我父親死了,
白骨教毀了,你卻依然做你的公子,依然活得順心順意,你有什麽資格說他不是
死在你的手裏。”
順心順意嗎?因為白骨教一役,冷清寒幾死還生,他整整尋她兩年。兩年之後,
卻落個對面不相識的境地。直到他生死一線,方才撥雲見日。
望了望眼前這張充滿恨意的臉,楚落塵暗自一嘆,卻不再說什麽。
傾下身子,軒轅簫離執起他的右手,冷笑道,“這手,果然是玉琢一般。誰又知道,如此的一雙手,卻已經沾滿血腥。當年,你就是用這只手,将劍刺入我父身體的罷?”
想到父親就是死在這人手裏,想到白骨教一世基業幾乎盡毀,軒轅簫離不覺恨意凝眸,手底猛一用力,只聽“咯”的一聲,腕骨已折,瑩潔如玉的手腕一片青紫,轉眼之間,已是淤紫腫脹。
身子重重一顫,楚落塵臉色煞白煞白,冷汗盈額,一陣咳嗽,鮮血一口一口湧出,竟是不可遏止。
衣袖一拂,軒轅簫離取出一粒暗青色的藥丸,伸手向他下颌扣去,一收一放之下,已将藥丸逼入楚落塵體內。
陰冷地看着他,軒轅簫離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至少,現在決不會讓你死。你若死了,白骨教尊臨天下之日,誰來獻祭?”
服下丹藥,楚落塵的面色卻更是蒼白,隐隐竟現淡青之色。眸光微微暗淡,卻依然清澈,輕咳着,血順着唇角不斷流下,染了白衣,分外凄豔。他微微擡眸,低弱地道,“‘挽留’,你竟尋到‘挽留’,想是費了很大工夫。”
藥一入口,他已知那是‘挽留’。‘挽留’,向來是牽魂續命的上品,任是你痼疾纏身,藥石無醫,一旦服下‘挽留’,也可留得三年性命。然而,天下之大,卻無人願服‘挽留’,寧願魂歸九天,也不服‘挽留’。這藥,留人性命,卻也傷人性命。‘挽留’,藥性極陰極寒。服藥之人,三年之內,日日受盡寒毒之苦,三年之後,寒毒侵入四肢百骸,全身僵冷而死。到時,任你神仙下凡,華佗再世,也救不回來。
這藥,原是一代神醫蔡郁痕為留愛妻性命,傾盡畢身所學制成,一共不過三粒。然而,愛妻服藥之後,雖暫時保住性命,卻受盡折磨,一日痛過一日。輾轉旬日,蔡郁痕不忍妻子痛苦,親手将她殺死,而後抱着妻子,投河而死。而餘下兩粒‘挽留’,卻不知流落何方,不想卻在百年之後,落入軒轅簫離手中。
“工夫?為了讓你死在我手裏,為了讓你受盡痛苦,這‘挽留’算得了什麽?”怨毒地望着他,軒轅簫離道,“我會一點一點告訴你,讓你知道,我究竟是費了多大的工夫。”
藥性漸漸化開,楚落塵只覺身子一陣接一陣的發冷,體內寒氣越來越盛,侵入經脈之中,針紮一樣刺痛。暗暗咬牙,想要忍下寒毒發作的痛苦,然而太陽穴重重一抽,眼前驀然一黑,幾乎昏死過去。這毒,本就是越忍發作的越是痛苦。
“公子這就受不住了?這只是開始,往後,寒毒發作起來會越來越劇烈,你好好受着罷。”冷冷一笑,伸手貼住他的背心,軒轅簫離運起一股真氣,送入他體內,接道,“不過,你現在不準暈過去。有很多事,我要告訴你知道。”
“你說,我……自然聽着。”輕輕吸氣,複又緩緩呼出,忍下一波接一波的痛苦,楚落塵吃力地道。
“我若是告訴你,勿天,他愛的根本不是冷清寒。你心愛的女人,不過是別人的替身,你會不會心痛?”軒轅簫離不懷好意地望着他,問道。
驀然睜眸,雙手緊緊一握,手腕傷處頓時痛徹骨髓。楚落塵擡眸,目光忽現幽冷,低弱的語聲中隐隐透出寒意,“端木寒衣!?”
軒轅簫離心頭一驚,這樣幽微的眼神,寒得令他不由生出懼意。楚落塵,向來都是淡淡而笑,溫和寧定的公子,即使遭他刻意折磨,即使被迫服下‘挽留’,他都依然安靜平和。然而方才,那眼神中,卻分明寒意隐隐。一驚之下,驟然回神,軒轅簫離凝目道,“不錯,端木寒衣。勿天真正愛的,是端木寒衣。一年前,端木寒衣易容成冷清寒的樣子,在秦淮河畔與勿天相遇。端木寒衣不過小施手段,勿天這傻小子果然從此對她死心塌地。後來,端木寒衣詐死,勿天卻信以為真,悲痛欲絕之時,卻正巧遇到冷清寒,直道端木複生,寒衣在世。你說,他愛的究竟是端木寒衣,還是冷清寒?若是在他們婚後,端木寒衣再次出現,你的寒兒,還會不會幸福?”
靜靜垂眸,楚落塵一字一字,吃力地道,“這件事,想來……都是你一手安排。你……果然了得。一則,你籍着這事,報複了我。二則,白虎堡與殘月樓聯姻,江湖震動,自然不會注意你軒轅簫離,你正好借着這段日子暗中發展白骨教的勢力。”說到這裏,他輕輕一顫,一陣輕咳,連吸好幾口氣,方才緩和過來,接道,“三則,江湖之中,與我摯交甚多。寒兒與勿天的親事,他們已是不滿。你……卻在婚禮之前把我劫走,旁人更不知如何揣測。你是……要中原武林自亂陣腳。”
軒轅簫離一怔,道,“傳言果然不假,你的确是玲珑心肝。”
“只是,你千算萬算,卻終究算錯一步。”驀然擡眸,楚落塵望着他,清清幽幽地道,“明天,不可能有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