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雲州,距雁門關不過數十裏,是通往西域的要隘,卻也是個三不管地帶。天不管,地不管,朝廷照例不管。倒也不是皇帝不想管,而是管不了,也無力去管。它既沒有京城的遍地繁華,也沒有蘇杭的秀逸風姿,有的,只是風沙漫天,滿目霜寒,以及險極峻極的地勢屏障。
這樣的雲州,若非逼不得已,中土人士向來不願涉足。然而,這些日子,雲州卻忽然熱鬧起來,執劍佩刀,揮槍握戟的武林中人楞是多了起來,在客棧茶肆中來來往往,一言不合動辄翻臉,直把這小小彈丸之地鬧得人仰馬翻。
這還不算,雲州近郊,更在一年之前大興土木,依山傍水,造就一座美倫美奂,卻又神秘幽深的園林庭院。這樣一座庭院,并無人守衛,仿佛只要願意,任何人都可以入內一游。不過,雲州百裏之內,卻無人敢輕易靠近庭院百步之內。原因無他,凡進入庭院者,都只見進去,不見出來,仿佛憑空消失一般。久而久之,這園林庭院也就成了人們心裏的禁地,再無人敢踏近半步。
透過高高的镂花圍牆,庭院之內重岩複嶺,深蹊洞壑,迤俪連接,宛若自然,縱是聞名天下的蘇杭園林,在氣勢上,也輸卻三分。
通過一洞洞門戶,穿過一道道回廊,軒轅簫離在一個僻靜的院落停了下來。望着眼前凝碧的竹樓,他足下頓了一頓,随即推門而入。
竹樓之內,布置極是簡單,卻也怡然素淡。
楚落塵和衣靠在榻上,靜靜瞌着雙眸,面色卻是白中透青,額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受傷的右腕裹着一層白紗,未被白紗包裹之處,隐是一片青紫。左手緊緊扣住覆于身上的被褥,許是過于用力,手背之上青筋隐隐,指節一陣發白。
“你竟然撐得下去!”軒轅簫離冷冷地望着他,一步一步走近床榻。
已經十日了,挽留的藥性一日盛過一日,毒發的痛苦也一日強過一日。而眼前之人,卻只是安安靜靜,一聲不吭地忍了下來。十日以來,他甚至連一絲一毫的呻吟都沒有聽到,每次見他,縱然痛到汗濕重衣,痛到痙攣抽搐,痛到不住嘔血,卻依然寧定淡然。
“我……若是撐不下去,你豈不是……要失望了。”楚落塵擡眸,語聲低弱,隐隐帶着幾不可查的輕顫,吃力地道。
軒轅簫離靜默一下,霍然傾下身子,扣住他的肩頭,一字一頓道,“你說的不錯。你若撐不下去,我這場戲,要演給誰看?”
身子驀然一顫,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驟然傳來,齒陷下唇,不消片刻,已是殷紅一片。楚落塵倒抽一口冷氣,複又緩緩呼出,緊握被褥的左手卻漸漸松了下來,無力地垂落床榻。
眉峰一凝,軒轅簫離托起他的身子,拂袖間已将一顆赤紅丹藥納入楚落塵口中。他冷冷一笑,道,“你放心,我要你活,你決計死不了。”
九轉續命丹,生死人,肉白骨,端是人間奇藥,藥中聖品。縱是病得再重,傷伐再甚,也可救回性命。何況,挽留本就具有續命奇效,若與九轉續命丹連用,恰可克制寒毒。只不過,每顆九轉續命丹的功效,只可維持三天。而普天之下,九轉續命丹卻不足十顆。
體內升起一股暖意,輕柔舒緩的,将徹骨寒意漸漸驅離,慘白的面色也似隐隐透出些許血色,楚落塵合了合眸子,輕緩地道,“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死。”
曾經答應過她,無論過程多麽艱辛,都要活下來。為了她,一定會活下去。
怪異地望了他一眼,軒轅簫離似是一怔,背過身去,卻是一言不發。他不明白,這樣活着,究竟有什麽意義。終日纏綿病榻,日日受盡寒毒之苦,卻依然不悔,依然……要活下來。
沉默半晌,想到此來目的,他漠然開口,引入正題,“你料得不錯,那日果然沒有婚禮。”
楚落塵淺淺擡眸,不着一詞,淡淡地不知在想些什麽。
轉過身子,軒轅簫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接道,“沒有婚禮,白虎堡與殘月樓自然無法聯姻,對我白骨教而言,也無甚損失。何況,為了你失蹤一事,冷清寒自傷身體,而今只怕已無握劍之力。”
“自傷身體?”驀然睜眸,楚落塵吸了口氣,一字一字道。
“你那些江湖至交不過說了兩句重話,她已反手一刀,刺穿自己肩膀。”軒轅簫離頓了頓,面露揶揄之色,“如何,你心痛了?”
垂落床榻的雙手不由緊了緊,楚落塵垂眸,臉上一片漠然,身子卻忽然一震,縷縷鮮血自唇角溢出。襯着蒼白而毫無血色的唇瓣,寂然而凄豔。
原來,他也會變色,也會傷神,也會心痛。
原來,他不是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什麽都淡然視之的。
軒轅簫離望着他唇際的鮮血,心頭一動,冷然笑道,“這樣你就受不住了?我不妨告訴你,這只是開始而已。精彩的,還在後頭。”
言罷,他傾下身子,一把将楚落塵從榻上拖起來,道,“現在,你就好好看着,這中原武林是如何一步一步落入我手。而你,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衆叛親離,不容于世間,不容于天下,不容于你……心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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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室之中,滿是濕腐的氣息。屋子雖小,陰濕的石壁上卻有一道暗門,顯得有些詭秘。
楚落塵倚榻而靠,面色雖不減蒼白憔悴,精神卻尚好。九轉續命丹的功效,畢竟不同于尋常藥物。他淺淺垂眸,卻知事情絕沒有那麽簡單。挽留奇毒無比,卻又是續命奇藥,服下挽留,縱使受盡折磨,不到三年之期,卻絕不會致人死命。軒轅簫離如此憎他恨他,自然不會為了減輕他的痛苦,喂他服下九轉續命丹。他之所以這樣做,又将他帶到這裏,其中道理,只怕就在眼前這道暗門之內。
果不其然,軒轅簫離眉目森冷,擡手間已将暗門開啓。
暗門之內,隐隐是一間地牢,卻另有一門相隔。從小屋望去,地牢之中人影幢幢,或躺或坐,手足之上均是纏繞鎖鏈,衣袂殘破,滿是血漬泥污,神色頹然而狼狽。
一望之下,楚落塵的心驟然沉了下去。華山掌門莫西同,南宮世家南宮非凡,飛影門門主施一拾,丐幫七袋長老路予恂,以及他的摯友之一,千瓊谷谷主宮千雪。這些無一不是中原武林頂尖好手,更是各門各派的掌舵人物。軒轅簫離不知用了怎樣的手段,竟将他們盡數擒拿,羁押在此。
軒轅簫離唇角帶起一抹傲然的笑意,道,“而今這中原武林,落入我白骨教掌握的以近半數。用不了多久,我父沒有完成的霸業,我定然為他完成。”
三年前,在西域的漫天風沙裏,他親眼看着父親滿身鮮血,雙目不瞑地被擡回來,也親眼看着稱尊大漠的白骨教一步一步衆叛親離,走向潰敗。沒有人會尊奉失勢之人為主,所以他不恨叛離的下屬,不恨倒戈相向,搶奪地盤的盟幫,他相信終有一天,他們會向他低頭,就想當年對父親恭敬地垂首一樣。
帶着刻骨的怨毒,淩厲的目光驀然停頓在楚落塵面上。縱然他可以不恨任何人,卻絕放不過他。不止是因為他殺了他敬之愛之的父親,也不止是他一手毀盡白骨七星,使白骨教分崩瓦解,而是,他恨極了他的柔和明亮,以及暖如春陽般的清淺笑容。
軒轅競雄死後不久,他第一次來到中原,當時父親新喪,他少年意氣,不顧力量的懸殊,妄圖憑借自己一身絕學,血洗殘月樓。然而,還沒有近殘月樓的中門,他就已被樓中高手攔截。且戰且退之中,他望見了那抹白衣,以及那溫柔淡雅的公子。許是楚落塵不願殘月樓染上鮮血,揮手間數十高手已然退下。他足下一頓,擡起布滿血污的面龐,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憑什麽在他浴血苦戰,衆叛親離之即,那害他父亡教毀,害他失去一切的仇人卻可以那麽清清淡淡,眉目含笑地站在那裏,用那麽溫和,那麽幹淨的眼神看盡一切。那一刻,他清淡溫和的眼神,仿佛睥睨似地壓在他的心頭,仿佛無時無刻不在嘲笑他的狼狽,他的無能。自從那時,對楚落塵的仇恨,已經深入骨髓。這恨,遠遠超過了實質的傷害,更甚的,是心靈上的震懾與怨毒。
好在近三年的籌措部署,而今,終于幾近收網。再不用多久,他不僅可以尊臨天下,而且,更可以将那抹柔和溫暖的笑容,徹——底——毀——去。
“現在,你給我仔細看着,一點一滴都不要遺漏。”驀然擡首,軒轅簫離冷冷地望着楚落塵,一字一句道。
言罷,他重重擊掌。
不消片刻,地牢的鐵門傳來一陣輕響。随即,鐵門開啓,一名青衣女子率先行了進來,巧笑倩兮道,“大家早,大家好。奴家今兒個來得可不算遲,諸位不要見怪。”
牢中衆人陡然一驚,自從他們被抓來這裏,見得最多的人,就是眼前這女子。她似乎是白骨教的什麽護法,姓左,名歆寧。他們一日三餐,都由這名女子送來。她終日頂着一張如花笑顏,仿佛靈慧良善,骨子裏時時想着折磨人的法子,在她手裏,他們已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你又來做什麽?”宮千雪看了她一眼,冷然道
“呦,宮姐姐,這可就是您的不是了。奴家可是巴巴地趕來探視大家,你們怎麽就不領情呢?”左歆寧似假還真地幽幽一嘆,道。
“你要做什麽,只管說了就是。何必在這裏惺惺作态。”見多了她的裝模作樣,宮千雪早已了然于心,半點不為所動。
“哎,既然你們都不領情,那奴家也沒有法子。”左歆寧垂下眸子,仿佛不勝傷心的模樣,半晌才擡起頭來,道,“不過,奴家今兒個是帶了個人過來,見着了他,你們一定會感激我的。”
言罷,她輕輕一笑,柔柔喚道,“公子,您還不進來,可莫要讓奴家難做。”
語音方落,門外傳來一陣清淺的嘆息,随之,一名白衣人行了進來。清如白玉,俊雅絕美,仿佛不是凡塵可以留住的容顏,隐隐透着一分病态,兩分荏弱,七分清隽。
“公子。”衆人驀然一驚,幾乎同時喚道。
這一張臉,任誰見過都是不會忘卻的。牢中衆人,多是一門一派掌舵之人,與殘月樓多有交往,怎會不認得眼前這風華絕世,秀入骨髓的男子。然而,此時何時,此地何地,楚落塵怎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聽得這數聲叫喚,白衣人卻是垂首無語。他眉目淡然,靜靜地站在左歆寧身旁,仿佛這地牢之中,除了身旁女子,再無旁人。
“如何?奴家就說嘛,見了這人,你們是必定要感激我的。”左歆寧柔柔一笑,一只纖細白皙的右手已輕輕搭在白衣人右肩之上,吐氣如蘭道,“公子,你見了舊友,可千萬不能忘卻對我們家教主的承諾啊。”
南宮非凡濃眉一挑,怒道,“公子何人?豈會與你等宵小之輩有什麽承諾?姓左的,你這女人簡直就是……”
“啪”一聲,他話未說完,臉上已被左歆寧重重甩了一個耳光。
這一巴掌打下去,左歆寧卻好象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手掌交疊,徑自撥弄着秀長的指甲,嬌聲笑道,“南宮大俠怎麽這樣說話,奴家好傷心呢。”
“你傷心什麽?”宮千雪擡眸向她望去,語帶嘲諷道,“如今我們不過是你的階下囚,你要打就打,要罵就罵,還不如意嗎?”
“奴家哪裏如意來着?教主交代的事情,公子都沒有辦好。要奴家怎麽如意的起來呀。”左歆寧蹙了蹙眉,言語幽幽,神态間端是可憐。
語聲方落,她素手一翻,手中忽現一柄寒光瑟瑟的短劍,向白衣人遞去,笑道,“公子請。”
接過短劍,白衣人目光一冷,纖白如玉的手背青筋隐隐。
衆人心頭驟然下沉,隐隐似有不詳的預感,均是擡眸向白衣人望去。
“公子,你……。”宮千雪秀眉輕蹙,話到一半,卻問不出口。眼前這名男子,是她向來最為敬重,也最為佩服之人,縱然她心頭有所疑慮,話到嘴邊,卻吞了下去。她如果問了,表現出的就是對他的懷疑,也是對他的侮蔑。所以她不問,只是靜靜地擡眸,靜靜地望他。
握着短劍,慢慢傾下身子,猛一擡手,鋒芒淩厲的劍刃生生紮入宮千雪的心口,又反手用力拔出。頃刻之間,溫熱濕稠的鮮血噴灑而出,濺在他素白的衣袂,濺上他絕美的容顏。白衣清顏,滿是凄豔的血紅。
宮千雪身子驀然一陣,雙目暴睜,卻沒有呻吟,或者說,來不及呻吟。纖弱的身形一點一點後仰,目光卻牢牢地鎖在白衣人身上,手上,以及染血的短刃之上。就在即将跌倒在地的一瞬,明眸之中忽現一絲異彩,她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終究來不及說。身子終于倒在地上,秀美如玉的容顏蒙上一層死灰,眼睛卻始終沒有合上,冷冷地,冷冷地,似乎依然望着那寒光凜冽的短刃。
任誰也沒有想到白衣人竟會突然向宮千雪下手,所有人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卻任誰也來不及阻止,也無力阻止。當一切結束之後,衆人驟然反應過來,一時之間,竟是鴉雀無聲。
“為什麽?”半晌之後,南宮非凡澀然開口。他望着白衣人,目中血絲隐隐。
宮千雪宮千雪,那麽好的一個女子,那麽信任他的一個女子,他怎麽下得了手,怎麽下得了手。
白衣人冷冷地看着他,依然一句話也不說。
用力摔頭,再擡首時,南宮非凡目眦皆裂,一絲一絲鮮血自眼角滲出,一字一頓,怨毒地問道,“為什麽?你告訴我為什麽?千雪她,那麽相信你,她甚至,覺得懷疑你都是一種亵渎。你為什麽……要殺她?”
宮千雪,他暗暗傾慕了六年,愛戀了六年,恨不得捧在心頭,掬在手心的女子,竟然就這樣……就這樣……被人……她那麽美好,為何卻去得如此慘烈。
“為什麽?”左歆寧輕聲一笑,道,“這麽淺顯的道理,你們怎麽還不明白?公子早已答應助我白骨教成事。不過,當年他毀了白骨教,而今教主雖然願意既往不咎,但要得到教主的信任,得到教中上下的承認,總要有所表示才對。”
“妖女,你……不要胡說。” 飛影門門主施一拾澀聲說道。然而,說的後來,他的聲音卻也越來越低。畢竟,方才的事,是所有人都看見的,半點做不得假。
“胡說嗎?公子,”左歆寧柔媚地望了白衣人一眼,道,“你說……如何才能叫他們相信?”
一步一步,白衣人慢慢向南宮非凡行去,微微揚手,轉眼間又是一刀刺去。南宮非凡雙眸暴睜,身子用力一側,匕首偏過胸膛,紮入右肩。他驀然擡眸,眼中立現刻毒之色,左手在腿側擦過,再擡手時,掌中一握一柄匕首,猛然向白衣人心口插去。
“你敢。”左歆寧臉色立變,一腳向南宮非凡踢去,直把他踹得撞上地牢石壁,複有重重跌下。
南宮非凡畢竟右肩傷重,又被左歆寧及時阻止。這一刀,雖是紮入白衣人肌膚三寸三分,鮮血浸染白衣,卻并不致命。
地牢之外,軒轅簫離卻忽然擡手,将暗門關閉。不過一門之隔,地牢中的樁樁件件,卻再也進不了楚落塵眼底。
冷冷一笑,軒轅簫離衣袖一拂,掌中匕首已然沒入他心口三寸三分,深淺位置,莫不與白衣人一模一樣。
楚落塵身子一震,心口傷處頓時血流如注,手指驀然扣入床榻,面上血色褪盡,一片慘白。他幽然擡眸,凄厲凝寒的目光定定停注在軒轅簫離臉上,道,“你--好狠。她并沒有得罪你什麽。”
他聲音向來低柔,數日來連遭傷伐,更是微弱到幾不可聞。但這兩句話,一字一字說出來,卻有說不出的寒意,以及說不出的凄厲。
軒轅簫離被他這樣一望,忽覺心頭泛冷,随即卻湧起一陣壓制不住的怒氣。他憑什麽用見鬼似的眼神看他,憑什麽?唇角隐隐浮現一抹冷笑,他傾了傾身體,右手撐在榻上,陰沉地道,“她的确沒有得罪我什麽,但是,你有。她死,是因為你。”
靜靜垂下雙眸,楚落塵沒有接話,一縷凄豔的血紅就順着唇畔緩緩流下。
他已無話可說。宮千雪這一刀,本就是因他而挨。她死,是因為他活着。三年前,華山之巅,他與他們相識。葉觀舟,宮千雪,慕容雲飛,這三人,不止是他的朋友,更是摯交,連心摯交。數年來,在公在私,實質上情感上,他們都予他良多,一心一意地幫他助他。然而,今日此時,就在他的面前,那柄短刃,就這樣生生紮入宮千雪纖柔的身子。而他,卻只能看着,眼睜睜地看着,無力阻止。她死,只是因為軒轅簫離恨他,只是因為,她與他交好。她死得何其無辜,而他,活得又何其諷刺。
望着楚落塵唇畔滑落的絲絲鮮血,軒轅簫離忽覺一陣暢快,接道,“端木寒衣的功夫,的确不容小觑,雖然在神韻上還差了點,卻也差得不遠了。”
差的不遠,卻并非毫無差別。易容,即使再是逼真,也終歸是有破綻的。宮千雪與楚落塵太相熟了,他不敢保證能瞞過她的眼睛。或者說,縱然瞞過她一時,待她心緒平複下來,細細一想,不定逮到什麽漏洞。他耗盡心力,策劃了三年,絕對不能有任何閃失。
所以,宮千雪才一定得死。
耳邊警鈴兀現,一陣急過一陣。軒轅簫離站直了身子,眼底驀然掠過一道精光。他一直在等,而今,他們終于到了。
片刻之後,一身豔紅輕紗,長裙及地,松松挽了梅花髻的女子輕悄地行了進來,朝軒轅簫離福了福,盈盈開口道,“主上,殘月樓的人馬已經過了門禁,直闖中門。”
豔如火,笑如花,風流婉轉,明麗到了極至卻毫無輕浮之态。這女子,分明就是方才地牢之中巧笑倩兮,似假還真的左歆寧。
“好。”目光驟現冷厲之色,軒轅簫離撫掌,沉聲道,“大開中門,等着他們進來。”
“是。”左歆寧恭敬地垂首,眼角餘光卻若有若無地朝楚落塵飄去。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麽清雅的人,也從來沒有見過那麽鎮定的人。殘月樓的人馬近在咫尺,他竟然還可以聲色不動,沉靜若此。
她悄悄望了望他,再次福了福身子,正要退下,卻被軒轅簫離叫住,“除了殘月樓,飛龍堡,無雙會,千瓊谷,南宮世家,丐幫什麽,是否也一道來了?”
“是,除了這些門派,少林寺也遣了達摩堂首座悟寧前來。”左歆寧停下步子,一五一十地回道。
眉峰微挑,軒轅簫離諷刺地看了楚落塵一眼,道,“楚大公子果真面子,連少林都為你千裏迢迢趕了過來。”頓了頓,他豁然仰頭大笑,道,“來得正好,這出戲,我還真擔心看得人少了,辜負我一番心血。”
楚落塵淺淺垂眸,容顏上一片純然的空白,仿佛所有的情感思緒都被塵封在最底層,一絲一毫都沒有流露。
警鈴又響,短促而糾結,磨人心肺似的聲音連續不斷地響着。
左歆寧驀然一驚,道,“主上,恐怕他們已經過了中門了。”
“好,既然過了中門,我白骨教也不可失卻待客之道。”他一把扣住楚落塵受傷的右腕,滿意地看着他的面色由白轉青,森冷一笑,“随我一起出去。你心愛的女人千裏迢迢趕來救你,可莫要讓她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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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暢通無阻地過了中門,眼前豁然開闊,一片石山石海,延綿不絕,竟似看不見盡頭。
停下步子,望着這片石山石海,冷清寒心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這竟是——秋水無傷。秋水無傷,當今天下,能布這上古奇陣之人,該是,只有他了。然而,為什麽?為什麽在白骨教門前,竟然出現這樣玄妙的陣勢?真是他的布置,還是另有其人?
“冷樓主?何故止步不前?可是……這假山造景有什麽問題?”丐幫幫主喬七海問道。
“喬幫主問得好。你看這假山,看這石頭,擺明了就是邪門。嘿嘿,還是小心為妙。”葉觀舟一雙眼睛四處瞄着,打了個哈哈,笑道。
喬七海瞪了他一眼,決定不去理他。這小子,盡在那裏說些有的沒的,推敲下來,卻沒有一句說到點子上。
“你瞪我做什麽?這些石頭,亂中有序,處處透着玄妙,你拿它沒轍,我後生小輩當然也沒轍。”葉觀舟摸了摸鼻子,道,“所以,你還是不要瞪我。不過我對這石頭雖然沒轍,消息卻還是有的。幫主你以後要買什麽消息,盡管找我就好。”
顏含情跟在冷清寒身後,咬着唇,仔細打量着眼前的石林,忽然一雙明眸瞪得老大,脫口道,“秋水無傷!竟然是秋水無傷。”
她回頭望一眼冷清寒,驚問,“樓主你看,這究竟是不是秋水無傷?”
“不錯。”冷清寒臉色愈見清冷,颔首道,“的确是秋水無傷。”
一語既出,衆人皆是大驚。人人皆知,殘月樓之所以威懾江湖,獨步天下,有很大一部分歸功于秋水無傷。普天之下,無論是何組織,只要得到秋水無傷作為屏障,那至少已立于不敗之地。一入秋水陣,生死即由人。這句話,江湖之中向來沒有誰質疑過它的真實。
“可是,為何……這裏竟會出現秋水古陣?”喬七海略一遲疑,終究将心底的疑惑問了出來。
冷清寒不語,目光透過石陣望去,沉默良久。
直到——素轎一乘,靜靜地落在石林的另一頭。擡轎的小童恭謹地掀開轎簾,恭了恭身,複又站起身子,侍立轎邊。
轎中一抹白影,寧和悠遠的,似天邊漸落的夕陽,隐隐是揪人心肺的清靜,卻又淡淡的,不經意地流露着絲絲暖意。
心忽然燙了起來,向來清冷無情的眸光乍現一片炙熱的光芒,冷清寒用力握了握拳,張口欲言,口中卻是幹澀無比,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深深吸一口氣,她合了合眸子,硬是将眼底浮現的熱燙的水氣逼在眼眶,澀聲道,“塵,是你?”
靜靜的,楚落塵沒有接話,接話的是左歆寧。
“冷樓主!呵呵,您這話可就問錯了。”輕紗及地,松松挽了個梅花髻的女子魅然一笑,嬌豔如花,她輕輕一拂轎簾,柔聲道,“公子與您,可是交情非淺?您細細看看,這怎會不是公子?公子你說是也不是?”
聽得這個柔軟的嗓音,冷清寒一驚,葉觀舟一楞,喬七海一怔,顏含情更是瞪大了眼睛。這女子,是何時出現的,他們半點都不知道。自從這石林之中出現一乘軟轎,軟轎之中兀現一抹白影,他們眼中就再也看不到別的。
而今,卻驀然發現,原來随着這素轎一同出現的,竟還有一個如此嬌美,如此豔麗的女子。
不,不止有這麽一個女子,遠遠不止。
黑衣一襲,清風拂起衣袂,一身難以言喻的氣勢,直從石林那頭逼到這頭。這氣質氣韻氣勢,只有四字可以形容——淵停岳峙。
他身後侍立七名赤衣男子,均是目光精湛,太陽穴高起,一望即是內家高手。然而這七人,在他逼人的氣勢下,就仿佛是一個個人偶站在那裏,毫無半點引人注目的地方。就連那笑靥如花,燦如明珠美玉的女子,都黯然失色,全然被奪去了光彩。
石林那頭,唯一沒有被壓迫在他淵停岳峙般的氣勢下的,只有那抹淡淡的白影。輕暖的光芒是柔和的,靜靜地滲透在淩厲的氣韻中,一絲一毫地,在靜谧中化去駭人的唳氣。
衣袖一拂,眉目之間自有天地,軒轅簫離沉暗幽綠的目光一一掃過衆人面龐,道,“冷樓主,喬幫主,葉會主,慕容堡主,悟寧大師。衆位今日一同莅臨我白骨教,真是蓬荜生輝。”
“我不與你客套。殘月樓此行的目的,你該清楚。”冷清寒擡眸,目光幽冷地掠過軒轅簫離,又複停在楚落塵面上,翦潋似水。
塵,為什麽你不看我,不與我說話?是不是真的傷了心,失了望,所以再不願理我?不要不要!你知不知道,我不怕千軍萬馬,不怕血流成河,不怕刀斧加身,只怕……你眼中沒我。我知道悔了知道錯了,你不要……不要不看我。
她目光中的凄冷,楚落塵看得見,更感受得到。他明白她在想些什麽,明白她想岔了,也明白她在傷心在難受。然而,他卻無力告訴她,他從來都沒有怪過她,從來沒有。他不是不看她,不是不與她說話。而是,他不能。
靜坐轎中,他可以聽,可以看,可以感受,卻不能動,不能說,不能将她攬入懷中輕聲呵寵。軒轅簫離的手法很高明,認穴也很準,周身穴道被封死,他要做什麽都是不可能。
面上含笑,笑意卻不及眼底心頭,軒轅簫離道,“冷樓主,你此來的目的,本座自然知道。只是,公子要不要随你回去,只怕不是我說了算的。”
“什麽意思?”目光一凝,冷清寒身子驀然泛冷。
“樓主還不明白?要不要随你走,要看楚公子的意思。本座,要管也管不了。”軒轅簫離淡淡一笑,側目朝楚落塵望去,道,“楚公子,你說是也不是?”
指風驟然拂過,楚落塵只覺身子一輕,擡眸間一聲“寒兒”已然喚出,卻是低弱到幾不可聞。
這一聲“寒兒”,旁人沒有聽見,冷清寒卻聽得清清楚楚。心頭拂過一陣暖意,仿佛千萬片羽毛柔和地偎貼着,又如同冬日裏灑落遍的暖陽,掃盡陰霾。
“公子,你怎麽說?”軒轅簫離似笑非笑,問道。
“我……既然答應助你,自然不會随她回去。”清淺平和的目光裏看不出一絲情緒,楚落塵看了冷清寒一眼,垂眸道,“她既已答應嫁于別人,從此……我自與她再不相幹。你……可以放心。”
他一句一句,緩緩說出口來,安靜而寧和,仿佛說的做的,只是最平常最普通的事情。又似乎,這樣的安靜,這樣的寧和,只是因為言語無心。
天崩地裂!
仿佛當頭一盆冷水淋下,方才的一絲暖意蕩然無存,留下的,只有刻骨的冰寒。天在變,地在震,心在顫抖在泣血,雙腿幾乎撐不住身子的重量。冷清寒手腕一翻,重重扣住身側的山石,慘淡的悲傷直透眼底,又透過目光,直直傳遞到石林的那頭。
“為什麽?”指尖深深地摳入岩石,力透于指,石縫漸漸龜裂,染了血紅的碎石一小塊一小塊地落下來,灑了一地。
“因為他……根本已經是白骨教的人。”驟然傳來男子虛弱的話語,語聲卻帶着刻骨的怨毒,凄凄冷冷,直似九幽之中傳來的詛咒。
南宮非凡踉跄着,一步一步吃力地走過來。他衣發蓬亂,面色青白中帶着駭人的紫氣,全身十數道刀傷劍創,鮮血汩汩,透衣而出。衣袂襟角滿是血污,一襲破碎的長衫挂在身上,已分不清原來的顏色。
“南宮公子!”
“南宮賢侄!”
“南宮施主!”
驀然望見他凄厲如鬼的形狀,衆人皆是大驚,一連數聲驚呼。南宮世家門下齊齊搶上幾步,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
“你竟然活着逃了出來!”軒轅簫離似是微微有些吃驚,一軒眉峰,冷冷道。
“我的确活着逃了出來。我還……還沒有看着你死,我怎麽敢死?”一把推開下屬的扶持,南宮非凡俊目含煞,眸光似箭般朝楚落塵射去,陰冷地道,“何況,我還沒有看着你死,楚落塵,我還沒有看着你死。我發誓,今生今世,南宮非凡縱是傾盡全力,也要讓你受盡千般痛苦,萬般折磨地死在我手裏。”
“住口。”聽他一字一句,語帶怨毒地說着,冷清寒不期然地心頭一慌,冷冷斥道。
“住口?你……讓我住口?”南宮非凡豁然大笑,眼底滿是悲怆,蹒跚地上前一步,瞪着冷清寒的眼睛,嗆咳着道,“你憑什麽要我住口?你以為……以為他是什麽人?你以為他還眷顧着你?你不要傻。因為他的秋水無傷大陣,莫西同死了,施一拾死了,路予恂死了。你說,接下來該誰死?是你,葉觀舟,慕容雲飛?還是喬七海,或者悟寧?”
他情緒甚是激動,語氣很沖,半點沒有注意措辭口吻。好在衆人聞言之下,心頭俱是大為震蕩,誰也沒心思與他計較。
“你說莫掌門,施門主,路長老他們都死了?”喬七海疾聲問道。怎麽可能?怎麽可能竟然死了?路予恂,他甚至在一月前還與他同桌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