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白骨教是拜神教,拜的神,卻是生神。每一世的聖女,即是白骨教的生神。聖女的地位,自是至高無上的,不但受所有教衆的膜拜,就是教主,也必須對她恭恭敬敬,不得有絲毫的違逆。不過,歷代的聖女皆溫柔恬淡,除每年的祭奠外,向不幹涉教內事務,甚至極少出現在教衆面前。
偏偏這一世出了個蕭雪。自成為聖女以來,她就像只轉個不停的陀螺,一刻也不安分。然而教中正事,她卻一概沒有興趣。對她,軒轅蕭離頭痛歸頭痛,卻也莫可奈何。一來,她是教中聖女,地位至高無上。二來,她是他妹子,血緣上牽扯不斷。他又能對她如何?而這樣一來,她更是肆無忌憚,三天兩頭換上男裝,悄然離開聖壇四處游歷,簡直就是匹脫了缰的野馬。而她畢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找到天下第一美人,然後和他成親。她卻半點也沒有想過,若那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美人是個女子,她可怎麽辦才好。她自然更沒有想過,生為聖女,她受盡尊崇,付出的代價卻是終身不可言嫁,以純淨之身為教衆祈福。
祈福?她壓根就沒有想過。自從十五歲以後,蕭雪待在聖壇的日子幾乎扳着手指都數得過來。就像現在,她理所當然地窩在殘月樓的禁地,曬着暖洋洋的太陽,一邊啃糕點,一邊喝冰鎮梅子湯。
楚落塵半倚在寬大的圈椅上,輕袍緩帶,腿上搭了條潔白的毛毯,星眸半合,纖長的眼睫投下弧狀的陰影,安詳得仿佛已然睡去。
蕭雪有些不滿。半個時辰前,她硬把他拖出來,可不是為了看他睡覺的。塞了滿嘴的糕點,她依然咬字清晰地問,“這次人家幫了你好大的忙吧”
“嗯。”
“那你感不感激雪雪?”
“嗯。”
“既然感激,那怎麽謝人家?”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蕭雪問。
“你說呢?”楚落塵睜開眼眸,淡淡地笑問。
傻傻地望着那抹春陽般溫柔的笑容,蕭雪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暖洋洋的,每一根毛孔都仿佛剛洗了溫泉般熨貼。長長呼了口氣,她看着他的眼睛,鄭重地宣布,“你娶我吧。”
“這個,我不能答應你。”
即使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蕭雪還是非常不滿。瞪着圓圓亮亮的大眼睛,她問,“為什麽?”
楚落塵笑笑,眼底浮現一抹淡淡的溫柔。
“你不說我也知道。不就是為了那個冷冰冰的女人嘛。她都要嫁給別人了,你還理她?”忽然覺得那樣的笑有些紮眼,又覺得有點不甘心,蕭雪嘟起嘴,壞心的提起那樁不了了之的婚禮。
楚落塵擡眸,望着蕭雪的眼睛,緩緩地說,“自從猜出你的身份,我就希望可以借你之口,化解中原武林的一場浩劫。雪雪,你做的一切,我很感激。”
“沒誠意。”蕭雪嘟哝着,擡頭問,“那你總該告訴我,我教的辛秘,你是怎麽知道的?”
“殘月樓自有它嚴密的情報體系。只是,這件事委實太過詭異,若從旁人嘴裏說出,軒轅蕭離定然不信。”執掌殘月樓兩年,該知道的他都知道,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了不少。卻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所以你就利用我?”蕭雪睜大眼睛,“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于是假意告訴我一半的秘密,激我回教徹查大哥的身世之秘。然後,又借我之口将秘密說出,好讓大哥無法分心去争霸中原?你居然這樣利用我?”慢慢回想着一切,一層層抽絲撥繭,待完全想明白了,她瞪着他,竟覺得可怕。
“對不起。”無法辯解,利用了終歸是利用了,說什麽也改變不了事實。
“難怪我悄悄離開後,殘月樓竟一點動靜都沒有。”蕭雪忽然冷冷地笑起來。這樣的笑,出現在那張稚嫩的臉上,着實不太相稱。“可是,你卻沒有想到,我在回程的路上,竟遇上了些意外,所以耽擱了好些時日。若不是這一耽擱,中原武林甚至不會和白骨教起正面的沖突。這樣就更完美了是不是?”
垂下眼眸,楚落塵無話可說。他畢竟不是神,能做的只是盡力而已。即便是利用也好,背叛也好,只希望,可以盡可能地阻止血腥的殺伐和屠戮。然而,意外的變化卻全然無法掌握。宮千雪死了,莫西同死了,施一拾死了,路予恂死了,便是白骨教,在雪山崩塌之際,也不知死了多少高手。就是這幾日的耽擱,葬送的卻是如許人命。
“你利用了我。”冷漠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蕭雪咬着下唇,泫然欲泣地控訴,“你知不知道,我這一生,還沒有被誰利用過。”
“——對不起。”望着她紅紅的眼睛,楚落塵有些無措,只能默默地道歉。
揉着眼睛,蕭雪委屈地哭起來,嗚嗚咽咽地道,“你——你欺負人。”
“他不會娶你,你再激他內疚也沒有用。”冷冷的聲音傳來,冷清寒走過來,抛了根手巾過去,道,“擦幹淨。”
攢着手巾,蕭雪在臉上胡亂地抹了一把,再擡頭的時候,竟半點淚痕也沒有了。她皺皺鼻子,瞪了她一眼,說,“你已經嫁人了,他更不會娶你啦。”
也不理她,冷清寒徑自走到楚落塵身邊,端起矮幾上的極品毛尖,一口喝了個幹淨。
“寒兒。”見她過來,楚落塵微微一笑,握住她伸來的柔荑。
摩挲着他掌心的淡淡疤痕,冷清寒心頭一軟,忍不住輕輕一嘆,“你這個樣子,是會被人欺負的。”
“才不會呢。”蕭雪跑過來,想要抱他的腰,卻被冷清寒拍開。
想到蕭雪那變臉的速度,楚落塵只是一笑,“不傷心就好了。”
“傷心呢,你怎麽賠我?”蕭雪趴在他身邊,撒嬌似的磨蹭。
“關在屋子裏大哭一場,也就不傷心了。”冷清寒不冷不熱地道。
“要你管。”沖她扮了個鬼臉,拉住楚落塵的衣袖,蕭雪道,“我有話要和你說呢。”
“你說罷,我聽着。”輕輕撫着她盤在頭頂的雙髻,帶點寵溺,帶點縱容,又帶點無奈地道。
“可是……”瞄瞄冷清寒平靜如水的容顏,她縮了縮腦袋,算了,還是不說了。要是被這冷冰冰的女人知道她給的解藥只能壓制挽留三年的毒性,恐怕她很難活着走出這禁地。
“雪雪,你想說什麽?”楚落塵笑問。
“那個……”蕭雪眨眨眼睛,壞心地笑起來,“人家只是想問問,冷姐姐和白虎堡堡主的婚事還算不算數?”
漠然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回眸,冷清寒卻是一言不發。
“雪雪!”警告地低喚一聲,楚落塵有點無奈。這丫頭,有事沒事便喜歡撩撥寒兒,樂此不疲的樣子。
嘻嘻一笑,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蕭雪說,“說說又沒有關系。不過冷姐姐真的很笨呢,居然為了一顆雪蓮子就把自己賣了。”
心裏将蕭雪罵了十七八遍,面上卻依然沒什麽表情,冷清寒淡淡地道,“你懂什麽?”
“雪雪什麽都不懂,倒是流言流語聽了不少呢。雪蓮子有什麽希罕的,我家聖壇裏好多好多,除了煉藥,剩下的都熬蓮子羹喝。”蕭雪撇撇唇,從地上跳起來,笑嘻嘻地道,“對了哦,那次我給你的解藥就是雪蓮子煉的呢,你要不要嫁給我?不過,你真要嫁給我,我還怕怕的呢。”
說完,她揮揮手,一溜煙地跑了。
望着蕭雪遠去的身影,冷清寒忽然有些怔忡。她是個,活得很自在的孩子,即使身為聖女,背負着沉重的責任,卻依然有辦法使自己過得開心。這樣的自在,竟讓她隐約有些嫉妒。
“怎麽了?”楚落塵輕問。
看着他的眼睛,沉溺在那輕淺寧定的眸光中,莫明地感到幸福,竟又忽然有些想哭,心裏頭酸酸澀澀酥酥麻麻的,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末了,卻是微微一笑,道,“怪我嗎?”
“怪你什麽?”
“怪我,把自己嫁了。”
緩緩起身,蓋在膝頭的毛毯滑落地面,落梅如雪,飄落在潔白的氈子上,卻仿佛開得更盛,更豔了。帶着溫和的笑意,楚落塵執過她冰冷的素手,卻并不回答,只道,“覺夢湖畔的那株老梅又開花了。想去看嗎?”
“嗯。”那株老梅,該有百年了吧。每年的這個時候,正是它的花期。冷清寒不愛梅,卻每每被楚落塵拉着,坐在梅樹下,一邊賞梅,一邊淺酌。有時候,他會撫琴,她坐在一邊靜靜地聽。那時候,仿佛離了俗世倦了塵嚣,眼底心頭,只有那梅,那琴,那人。
一路上,兩個人都靜靜的,誰都沒有說話。她的手,握在他的掌心。寬大的衣袖松松垂下,遮住交握的雙手,然而,自掌心穿來的淡淡暖意,卻緩緩傳遞到心底。
悄悄地擡眼,卻正好與他望來的目光撞在一起。心微微一跳,面龐忽然熱起來,垂下頭,輕聲道,“殘月樓和白虎堡的聯姻,不是真的。”
“嗯。”
“那時,白虎堡內部生變,勿天尋到我,要我與他演一出戲,借殘月樓的力量壓制他叔父的野心。我答應他,予他三個月的時間剪除叛逆。而後,再不相幹。”她一句一句,慢慢地說。
靜靜垂眸,楚落塵有些發怔。“嫁給他——三個月嗎?”
“不嫁了。”她輕輕地說。
“你就失信了。”眼底卻浮上淡淡的笑意,和淡淡的溫柔。畢竟,還是希望她是他的,即使什麽都不說,即使只有短短三個月,心,也是會痛的。
冷清寒擡眸,微微一笑,“我不怕。”
望着眼前那張秀美容顏,楚落塵笑說,“寒兒長大了,什麽都不怕了。”
靜靜地笑,卻不答。什麽都不怕嗎?怕的。怕他的病痛,怕他的愁緒,怕他,忽然離開,再也不願見她。
思緒飄浮間,忽然嗅到淡淡的香,擡頭望去,已見那株老梅。寒梅臨水,雪白的梅瓣舒展着,綻放着,偶有微風拂過,飄起一兩瓣白梅,悠悠落入那覺夢湖中。清碧的水,輕柔地撫慰着嬌嫩的花蕊,暈開一圈圈的漣漪。她轉過頭,道,“這梅,開得真好。”
擡起手,接住悠然飄落的潔白,唇角浮起輕淺的笑,楚落塵道,“像你。”
“像我?”訝然擡眸,卻看見他眼底深處的喜悅。那麽純粹的喜悅呵,只是為了這株老梅嗎?還是因為這梅——像她?癡癡地想着,不知不覺中,伸手攬住他的腰,擡頭,無言地望着他。
“寒兒——”一聲極輕的嘆息,淡色的雙唇覆上她的。
清淡的梅香中,一雙相依的人影,仿佛融在了一起,漸漸淡了,淡了……
◎ ◎ ◎ ◎ ◎ ◎ ◎ ◎
夕陽漸落,将天邊的浮雲染得暈紅暈紅,便是篁篁的修竹,傲雪的寒梅,也星星點點地泛了金。
穿着一襲書生的儒袍,手裏抓了把折扇搖呀搖,一條鼓鼓的褡裢背在肩上,蕭雪第一百零一次晃進癡園。順着回廊,拐了個彎,就看見書房的镂花窗格子。窗是打開的,她探了探腦袋,雙手一撐,就這樣跳了進去,笑眯眯地對正在品茗的楚落塵道,“我要走了。”
杯盞碰在桌面,發出“格”一聲輕響,楚落塵微感詫異,擡眸望她,“怎的忽然要走?”
蕭雪“嗯”了聲,一本正經地道,“離教那麽久了,我總該回去瞧瞧。何況如今教內正值多事之秋,我是聖女,自然要盡聖女的責任。”
她說着這話,一臉的理所當然,竟似半分都沒有想到,那成天東游西蕩,半年都不見影子的聖女正是她自己。
見她說得認真,楚落塵有些好笑,“既然如此,我不留你。記得一路小心。”
“不過,走之前你得告訴我一件事。”蕭雪慢悠悠地道,“你得告訴我,既然大哥并不是我爹的兒子,那我親生大哥又在哪裏?失蹤了?還是死了?”
“你為何認為我會知道?”楚落塵淡淡一笑。
當年,軒轅競雄逐鹿中原,卻為柳飄絮挫敗,铩羽而歸,卻發現襁褓中的幼子離奇失蹤,百般尋找之下,卻全無蹤影。他僅有一嗣,平日視若珍寶,驟然失去之下,竟形若瘋狂,方圓百裏之內,挨家挨戶搜查,只盼得回愛子。這般漫無頭緒地搜尋,卻讓他尋到一個嬰孩,一樣碧綠的眼眸,一樣稚真的笑容,一樣吧嗒吧嗒吮着羊奶。那一刻,他什麽都不顧什麽都不管,殺其父,弑其母,甚至屠盡那個小村,只為占有那個嬰孩。已經二十多年了,塵封的辛秘,卻再次被挖了出來。
蕭雪望着他,狡猾地笑着,“你不知道嗎?”
起身,從書架的角落裏取過一卷案宗,“你要知道的,都在這裏。”
饒有趣味地翻着,卻越看越驚訝,到最後,幾乎到了震驚的地步。她原本只是好奇罷了,卻沒有想到,這小小一卷案宗,牽扯竟如此深廣。身為聖女,她的身世卻并不單純,幼年更是坎坷,是以無論是對白骨教,亦或對她生父軒轅競雄,她都無甚感情。然而這件事,無論如何她都不能不管。一念之下,歸心更甚,嘴裏卻依然笑谑道,“最後問一次,真不考慮娶我?”
楚落塵望了望她,笑而不答。
“傻子,你不要後悔。”舔舔紅潤潤的小嘴,蕭雪神氣地道,“實話告訴你罷,你身上挽留的毒性還沒解呢,普天之下,也只有人家才有解藥。”
“我知道。”楚落塵淡淡地道。
“你知道?”蕭雪怪叫,看他的眼神像看怪物。
“當日你予我的,該是雪蓮子罷。雪蓮子為天山玉蓮所結,你得了那一池玉蓮,這是機緣。”楚落塵微微一笑,淡若清風。
“呼”地吐了口氣,蕭雪氣鼓鼓地道,“既然知道,那你必定也知道一顆雪蓮子只能保你三年無恙。只有你居然還不肯娶我?你說你說,我有哪裏不好?”
楚落塵笑笑,拍拍她的腦袋,“感情是件很複雜的物事,雪雪,你還太小。回頭仔細想想,你是當真想嫁給我,一生都和我在一起嗎?”
真的想嫁給他,想一生都和他在一起嗎?蕭雪微微一怔,摸了摸腦袋。想着想着,腦海中卻忽然浮現一雙黯淡的眸子,嵌在蒼白得幾乎泛了淡青的容顏上,盛滿絕望的痛楚。那張臉,交錯着猙獰的傷痕,一刀一刀,劃在臉上時,該是怎樣的痛。洛清凜洛清凜,莫念着這個名字,心頭竟是一痛。這種莫明的情緒讓她心煩,索性一甩頭,道,“我走了。你若是後悔了,想娶我了,就到聖壇找我。”
“等等。”楚落塵喚了一聲,取出一封淺藍的信箋,“回去時,代我交給軒轅蕭離。”
“咦”了一聲,蕭雪有些奇怪,卻沒有多問,将信塞入懷裏,伸手在窗沿一撐,翻窗而走,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透過窗棱望出去,殘陽如血,将落未落地挂在半空,竟是莫明的凄恻。目光拂過桌上的案宗,楚落塵微微一嘆,只願蕭雪這一去,莫要再起風波。
番外 相伴天涯
微風輕拂,衣袂飄飛,帶起若有若無的幽香。紅紗及地,清勝梅,豔似火。唇角帶笑,端木明衣托着碧玉的酒瓶,在軒轅簫離身側坐下,柔聲道,“你這樣做,不嫌促狹了些?”
“促狹?”為自己斟了杯酒,又為她斟上一杯,軒轅簫離道,“你的意思,是我做得不該?”
望着信使離去的方向,端木明衣端起杯盞小啜一口,待酒香在口中逐漸散開,這才眉目含笑地道,“怎會不該?只不過,他收到你這分大禮後,不知還沉不沉得住氣。”
她似乎越想越覺得有趣,不停地掩嘴輕笑,一張嬌豔如花的容顏,越發明麗逼人。
“哪有那麽好笑?”冷漠的臉上隐現一抹笑意,軒轅簫離道。
端木明衣凝睇着他,忽而一個旋身,輕盈地偎入他懷裏,一手柔柔搭在他肩上,一手執着酒杯,湊近他唇邊,笑道,“怎會不好笑。一想到他那麽淡定的一個人,收到你這樣一份大禮時的神情,我就忍不住好笑嘛。”
順勢飲盡杯中美酒,軒轅簫離手臂微收,攬住懷中人兒,附在她耳邊道,“你放心,他終是會感激我的。”
唇角浮現一抹神秘的笑意,他輕輕擡眸,望着天邊浮雲萬裏,不期然地想起遠方那亦敵亦友,糾纏一生的對手。
希望這份大禮,你會喜歡……
※ ※ ※ ※ ※
接過下屬呈上的信函,拆開,只望了一眼,冷清寒立刻臉色就變了。捏着信箋,目光一遍又一遍在上面掃過,清冷的眸子微微眯了起來,越發深沉。
“樓主,怎麽回事?”顏含情跟在她身邊,探了探腦袋,踮起腳尖,想要看看信上的內容。
“沒事。”冷清寒手指一扣,将信箋合了起來,放入信封之中,臉色卻有些怪異。
“呃?”顏含情一愣,扁了扁嘴,眼看着冷清寒走了出去,卻不敢去追。
真的沒事?
沒事這冰山一樣的樓主會變了臉色?
鬼才相信。
※ ※ ※ ※ ※
夜清如水,月明星稀。
楚落塵倚榻而坐,在夜明珠的柔和光暈下,淺藍色信箋上的字句一一映入眼底。眉心輕斂,他輕嘆一聲,一抹若有若無的苦笑浮現唇畔。
扶榻起身,将信箋折起,壓在鎮紙之下。
希望不會太晚……
他思忖片刻,就待推門出去。
方自行到門前,卻有人扣門。時輕時響的扣門聲,顯得紊亂而浮躁。
伸出的手微微一頓,溫和的眸子掠過一絲無奈,卻依然把門打開。
冷清寒靜靜地倚着門欄,清冷的眼眸仿佛籠了一層薄霧,朦朦胧胧。面頰酡紅,仿佛上了胭脂,妍麗如花。她原本就是美人,只是冷若冰霜,傲似清雪。而今斂去一身寒意,端是婉轉風流,豔若桃李。
“寒兒……你喝了酒?”楚落塵微一蹙眉。他分明聞到濃烈的酒味。
“恩。”冷清寒乖乖應了一聲,帶着輕微的鼻音,分外好聽。
“我送你回房歇息。”無奈地一笑,他揉了揉她的長發,寵溺地道。
冷清寒咬了咬唇,并不答話。沉默半晌後,身子一側,自顧進了他的寝居,同時左手輕輕一拂,将門掩上。不顧他訝然的眼神,她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然後“砰”一聲,把自己摔在床上。
“寒兒……”
“今晚……我要待在這裏。”被酒洗過的眸子,醉人醉己,媚眼如絲。
眸光一沉,心意浮動,卻立刻被強行壓下。他不是聖人,面對心愛的女子,怎會沒有一絲一毫的渴望?但是,卻不是在這種情形下。指掌蜷曲握起,想起遠在天邊的罪魁禍首,心頭不由一陣惱怒。
“乖,莫要再胡鬧。”他扶起她東倒西歪的身子,溫言道。
忽然想到茶能解酒,于是起身倒了一杯清茶,遞給她。
怔忡地望着他,冷清寒眨了眨眼,接過茶水,一飲而盡。然後就聽“當”的一聲,玉制的杯盞被她随手扔到地上。
楚落塵一怔。這樣任性的動作,自她成年以來,已是許久不做了呵。搖頭苦笑,他俯下身去,就待将杯盞撿起。
眯着眼睛,冷清寒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無限情意,仿佛說不盡,訴不完。忽然壞心一笑,她伸手用力一拉,湊上雙唇,将一口茶水哺入他口中。而後微微皺眉,抱怨似地輕道,“好苦。”
楚落塵身子一僵,眸中閃過一絲錯愕。随即紅暈染頰,仿若白玉上的丹朱一抹,卻是絕美。
環住他的身子,冷清寒輕輕一笑,一個側身,兩人雙雙摔倒床榻,她撒嬌似的偎入他懷裏,柔軟地道,“塵……你知不知道,我好喜歡好喜歡你。”
眸中滿的狼狽,楚落塵道,“寒兒,你醉了。”
仿佛沒有聽到他在說些什麽,冷清寒将手插入他的發中,閉了閉眼,徑自說了下去,“可是……可是每次我的喜歡,都幾乎把你害死。”
“寒兒……你……放我起來。”左手用力一撐,他勉強支撐起身體,道,“你不要胡鬧。那封信是……。”
話未說完,卻已被封在口中。溫熱的唇,貼近他的唇畔,笨拙地印下一吻。這一吻,緩緩地游移,順着唇,慢慢拂過鼻翼,拂過眉眼,拂過額際。複又順着額際,慢慢拂過眉眼,拂過鼻翼,拂過唇畔。濕濡的丁香,忽而探入薄唇,微微用力一頂,順利地撬開他的牙關。一時間,唇舌交纏,相濡以沫。
輕輕擡頭,媚然一笑,素白的小手探入衣襟,放肆地撫觸着指底如玉般溫潤的肌膚。而後傾下頭去,順着頸側,一路印下屬于她的痕跡。
“寒兒,住手。”抓住那雙肆無忌憚的纖手,楚落塵狼狽地側過臉去,不住地喘息。
發帶斷開,長發披散,淩亂地垂落,靜靜栖息枕畔。額際浮起一層薄汗,晶瑩剔透。沉靜的眸子也失卻了往日的清明,眼波迷離,幾乎溢出水來。一抹丹朱似的紅暈飛上白玉般的面頰,平日裏的淡定寧和早已消失不見。
纖指輕撥,冷清寒輕笑地望着他,仿佛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很是滿意。毫不理會他制止的動作,她順勢壓下他的手掌,纖手順着鎖骨,撫過肩胛,撫過胸膛。猛然一僵,頑皮的雙手頓時靜止,身子一顫之下,目中清淚竟一滴一滴落了下來。
敞開的衣襟裏,小手撫觸着的,恰是胸膛上猙獰的疤痕。
熱燙的淚水滴落肌膚,楚落塵只覺心頭一痛,顧不得眼前的狼狽情狀,撐起身子,将那磨人的人兒攬入懷裏,輕聲呵慰道,“早已沒事了,寒兒,你莫要難過。”
擡眸望他一眼,冷清寒環住他的腰際,怔怔地靠在他懷裏,不言不動。半晌,目中閃過一絲猶豫,又側過身體,吻上淡色的唇瓣。
這一次,他沒有阻止,微微啓唇,回她一個生澀而溫存的吻。
如果,只有這樣才能令她安心。那……就這樣罷。
“讨厭的燈。”隐隐一聲嘟哝,一縷指風拂過,玉制的燈罩緩緩籠下,夜明珠的光芒逐漸斂去,寝房之中一片黑暗。
白衣委地,迤俪着與黑色衣裙交纏一起,在朦胧的月光下,似也隐隐籠上一層光暈。
※ ※ ※ ※ ※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紙,靜靜灑落時,冷清寒已然醒來。咬了咬唇,身體傳來隐約的酸痛,望了身側沉睡中的人兒一眼,她輕悄地起身下榻,穿上散落一地的衣裙。而後将他的衣物一件件撿起,折疊整齊後,放置床頭。
怔怔地坐在床畔,望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膚。頸側,鎖骨,肩膀都印着斑斑點點的紅痕,就連淡色的薄唇,也被她咬破了一塊,染着淡淡的緋紅。
垂下眼眸,冷清寒面頰微紅,小心地為他掖好被子,心疼而珍惜地凝望他一眼,轉身就待離去。
就在起身的一刻,纖手被溫潤的指掌握住。她下意識地回眸,對上一雙清淺溫和的眸子。
目光交接,相顧無言。
“我……”半晌,她回過神來,一驚而起,面上飛紅道,“我……我去打水洗漱。”
一路向外沖去,随即阖門之聲傳來,冷清寒幾乎是落荒而逃。
眸光清淡,深邃如海,看不出什麽情緒。他目送她出去,忽而一笑,掃盡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