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唐玥查到, 原來在柳淼淼在失憶以前,曾經患過很嚴重的精神疾病。

柳淼淼坐在車裏,看着那份心理檢查報告的副本眉心深擰。

醫生診斷最右下的那一欄, 寫着Bipolar Disorder,雙相情感障礙症。

還是最嚴重的II型, 重度抑郁和躁狂,在早年的病例裏, 記錄了她曾經不止一次出現攻擊性行為和自殺傾向。

可問題是, 她現在是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人。

除了因為老毛病頭疼失眠, 偶爾需要服用頭痛藥和安眠藥之外, 她根本沒有任何疾病。

性格開朗,積極向上,內心陽光,海外名校留學歸來, 家境強大, 每天早上堅持早起跑步游泳, 周末偶爾還陪老爹去打打高爾夫, 除了會抽煙以外沒有不良嗜好,從不和富二代的公子哥們兒姐們兒出去厮玩鬼混,是個從頭發到腳趾都根正苗紅的社會主義接班人,在媒體眼裏就是傳說中的瑪麗蘇之光, 簡直完美得無懈可擊。

就連柳景誠那只老狐貍也偶爾會對着天空感嘆, 她現在的樣子可真是比以前可愛柔軟多了。

所以她以前是得多有病?

柳淼淼陷入了迷茫。

她啪地合上那份文件,扭頭問唐玥:“只有這些資料嗎?還有沒有別的?”

唐玥說:“柳總, 時間緊迫,暫時只找到這些。”

柳淼淼點了下頭,靠進椅背裏,若有所思。

和夏華的增資案合約是早就定好的,今天來花城只不過是走個正式簽約的過場,前後不過半小時便結束。

汽車駛上海印橋,彼時暮色初臨,火燒雲将傍晚的天空燃成一片瑰麗的紅色,巨大的鹹蛋黃沉淪在江岸與天色的交接之處,紅光倒映江面,像是燃燒的火海。

遙遙望去,小蠻腰很細一條地夾在林立高樓之間,肩寬腰細臀飽滿,如同少女窈窕的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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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淼淼覺得這座城市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她看得出神,唐玥輕咳了一聲,好意提醒道:“柳總,當初您的高中就是在這邊讀的。”

柳淼淼不知在想什麽,沒說話,只是很輕地點了下頭。

她看了眼手機時間,六點半。

“七點,是高中同學聚會是嗎?”她問。

“是。”唐玥應道。

“距離這邊遠嗎?”

“不遠,大概半小時路程就到。”

柳淼淼再次神游在外地點了點頭,說:“那順道去看看吧。”

五年一度的高中同學聚會定在了白雲區某家高檔酒店的宴會廳。

宣傳委員挺會玩的,聲勢浩大地策劃了一場假面舞會,邀請函做得氣派十足,要求每個人必須身着奇裝異服出場,不得在舞會過程中将假面摘下,參與派對的人必須遵守游戲規則,否則将會收到發起人的神秘“懲罰”。

雖然會場裏全是相識多年的老同學,但大家都藏在僞裝面具之後,會場黑暗又燈光迷離,誰也認不出對方是誰,平添了幾分陌生的刺激感。

卓一為和鄧波是最先相認的。

高中畢業後,鄧波便被家裏人送去了國外,五年沒見,當初憨厚圓潤的大小子現在變得更加的憨厚圓潤,笑起來的時候臉上肉肉一堆,眼睛被擠成了一條細線。

卓一為和鄧波在那頭聊得火熱,謝灼和他們簡單打了聲招呼便獨自坐在不遠處的吧臺,向服務員點了杯威士忌,仰頭一飲而入。

意興闌珊。

其實“猜人”游戲于他而言沒有意義,他的聽覺天生過于敏銳,只要聽過一遍的聲音便能牢牢記住,更何況現場每個都是高中朝夕相處了兩三年的同學,即使戴着僞裝十足的面具,只要一開口,他便能通過聲音判斷對方是誰。

卓一為走過來說:“阿灼,難得出來聚一聚別喝酒了,大家都那麽多年沒見了。”

鄧波也道:“是啊,你看看我們班那些女同學,真是女大十八變,當初高中的時候一個個穿着校服剪蘑菇頭,現在打扮一下漂亮得我都認不出來。”

鄧波想起什麽,順口問:“對了,阿灼你找新女朋友沒有?”

謝灼沒說話,只是兀自又喝了一口酒。

感情的事是他最大的禁忌。

卓一為見鄧波口無遮攔,趕緊使眼色讓他噤聲。

當初他們那對在高中太過出名,在一起的時候全年級幾乎無人不知,不過後來的事,知道的人就寥寥無幾了。

大多人只知道他現在舞臺上光鮮亮麗的模樣,卻不知道當初學校裏那個陽光幹淨的男生,近幾年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沉迷煙酒,自暴自棄。

就好像徹底變了一個人。

卓一為又是一聲長嘆。

舞池裏搖滾電音像震蕩的鼓錘,一下一下錘得人心肝發顫,穿着奇裝異服男男女女在裏面群魔亂舞,盡情狂歡。

一曲結束,不知道是誰先帶頭喊起來的,讓班長上去彈琴。

卓一為在心裏暗道不妙。

自從五年前的事故後,謝灼就不再彈琴了。

與右手恢複能力與否無關,卓一為單純覺得,他是在逃避過去。

他手上的傷,會讓他想起棄他而去的那個女孩子。

包括任何媒體采訪,謝灼都拒絕談起有關他過往的事。

卓一為在心裏琢磨着該怎麽處理這個場面,換了是工作場合,他還能以經紀人的身份提前和合作方談好合作要求,但今晚這可是高中聚會,他總不能也拿出大明星經紀人的架子,去壓自己的老同學們吧?

他還在想,坐在高腳椅處的男人便已靜靜起身,将手邊第三杯威士忌一飲而盡。

冰涼酒精滑入喉嚨,像烈火撕扯着冰川在胃裏灼燒。

謝灼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迷戀上酒精的,他只是覺得,這樣的自我折磨會讓他有一種詭異的放松和愉快感。

他沒辦法忘記痛苦的根源,他只能尋找極端的方式麻痹自己。

鼎沸人聲安靜下來,藏在各色假面之後的人們看着那個矜貴優雅的男人靜靜走到三角鋼琴前,打開琴蓋,然後坐下。

他的左手白淨而颀長,指骨流暢分明,那是仿佛是一雙天生就該為音樂而生的手,卻極少人知道,另一邊的黑色手套之下,有怎樣難看醜陋的疤。

只是因為一個人。

她離開了,所以他的生命也失去了意義。

柳淼淼來到會場的時候,恰好聽見男人指尖撫落在黑白琴鍵上的第一聲清響。

男人是經典吸血鬼伯爵的裝扮,內裏的馬甲勒出窄腰,雙肩處扣着繁複古典的及地的披風,膚色冷白,鼻梁高挺,清俊的下颌線條像刀一樣冷銳的弧度。

他戴着黑色的假面眼罩,脊背筆挺如松,眸光寂靜地半垂,清澈的琴聲便從他靈活的指尖躍出。

他安靜坐在那裏,明明四周全是聆聽的觀衆,卻依然顯得他冰冷孤寂。

這讓柳淼淼想起自己在歐洲留學時看見的,那些裝裱于浮雕牆面之上,矜貴又高雅的宮廷油畫。

男人仿佛留意到宴會廳這邊的動靜,稍稍擡眸朝她這邊望來,兩人視線在半空有幾秒平淡的交接。

柳淼淼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也許只是無意的一瞥,他便淡淡地轉了回去。

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即使他隔着面罩。

柳淼淼摸了摸自己臉上的白色蝴蝶蕾絲假面,意外的,和這男人臉上的是一對兒。

柳淼淼總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雖然在這個美貌可以流水線生産的時代,帥哥美女都是大同小異,不排除她自己也存在一些見色起意的因素。

唐玥換了一身性感小野貓的打扮,挑了個豹紋面罩戴上,跟在柳淼淼身後渾水摸魚地進了會場。

會場人多,燈光迷離昏暗,大家又打扮誇張,誰也沒注意到舞臺旁側多了兩個人。

柳淼淼和大多沉醉在琴聲中的人一樣,站在會場一角,有些出神地望着舞臺中央的那個男人,低聲問唐玥:“那個人是誰?”

“天哪好帥……”唐玥星星眼道。

柳淼淼:“……”

柳淼淼皺眉:“我在問你話。”

“……噢!”唐玥猛然回過神,“他就是謝灼啊,沒想到他和柳總您居然是高中同學诶,要是每天都能見到男神真的太幸福了,唉,都怪我沒有早生兩年,沒辦法和男神上同一所學校念書。”

柳淼淼:“……”

柳淼淼沉思半刻,提出疑問:“謝灼是誰?”

唐玥不可置信:“您沒聽說過他嗎?怎麽可能!您平時都不看娛樂新聞嗎?”

柳淼淼說:“我一般不關注這些。”她問,“所以他是個十八線的小明星?”

“什麽十八線!”唐玥差點跳起來,但轉念又想起對方可是她的衣食父母,只好慫慫地道,“我男神不僅唱歌好聽演技又好,每年拿獎拿到腿軟,是超一線的大牌!”

“哦。”柳淼淼慢悠悠地點了點頭。

柳淼淼想起他是誰了。

那天她在車上偶然看到的某明星的特別專訪,主持人喊了他一聲“謝灼”。

是那個在直播現場拼命走神發呆的男人。

怪不得那麽眼熟。

這男人皮相耐打,唱歌一流,天生就易于博得別人好感。

柳淼淼聽他彈琴,道:“好聽是好聽,就是好像有點太傷感了。”

她想起那時男人在專訪裏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也是如出一轍的深情又悲傷。

隔着燈光,柳淼淼隐隐看見男人右手禮服袖口往下,與黑色皮手套交界之處,露出的一小截皮膚。

他的手受過傷。

鮮紅扭曲的,像是火吻的傷口。

柳淼淼有幾秒出神,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後背。

那個疤痕的模樣,和她後背的很像。

她有一點想不通,如果按柳景誠所說,她當年是因為車禍出事的,為什麽她後背會有留下燒傷疤痕?

柳淼淼還在出神思索,旁邊唐玥憂愁地嘆了口氣說:“其實早年男神不是這樣的。”

柳淼淼微微回神:“嗯?”

“聽說男神在出道之前有個愛得很深的女朋友,兩人還是高中同學,可是那個沒良心的前女友對我們男神根本就不是真心的,只是一心貪圖男神美色,睡到男神之後就拍拍屁股無情地跑路了,男神情傷過深,一直就這麽等着她。”

“這幾年男神的音樂變得越來越沉郁悲傷,我覺得可能是因為男神等着等着,已經徹底絕望了吧。”唐玥說。

原來還有這麽一段過往。

一個皮相扛打,唱歌好聽,品德兼優,并且深情不悔的男人。

讓人讨厭不起來。

柳淼淼同情之心油然而生:“确實蠻可憐的。”

唐玥越說越沉浸難過無法自拔:“而且近年媒體還爆出,男神自從被他那個人渣前女友甩了之後,不僅對女人失去了興趣……還……還……”

唐玥難以啓齒。

這激發了柳淼淼強烈的好奇之心,她眨眨眼,問:“還怎麽了?”

唐玥憋紅着臉道:“還不舉了!”

柳淼淼:“……”

這也太慘了吧。

這是怎樣的一部青春愛情疼痛劇本,這樣一個皮相扛打,唱歌好聽,品德兼優,并且深情不悔的絕世好男人,不僅在自己最懵懂的年華裏愛上了一個人渣前女友,挨了對方一炮,還被對方一腳踹開拍拍屁股跑了路。

結果從此對女人失去興趣不止,還他媽不舉了。

太慘了。

太他媽慘了。

這是什麽豬狗不如的人渣前女友啊。

柳淼淼越聽越開始同情心泛濫,越聽越覺得這男人琴聲中那股子深情纏綿的幽怨哀愁并非空穴來風,于是迅速加入唐玥的讨伐大隊:“他這個前女友的确挺沒良心的。”

唐玥咬牙切齒:“何止沒良心,她這麽對我們男神,簡直是渣渣!”

柳淼淼認同:“渣渣!”

唐玥:“辣雞!”

柳淼淼:“辣雞!”

唐玥:“應該拖去浸豬籠!”

柳淼淼:“浸豬籠!”

柳淼淼和唐玥一唱一和地罵了那個拔帶無情的人渣前女友足足十五分鐘後,終于覺得內心火氣消了一點兒了。

唐玥感動地紅了眼眶:“柳總,以前我總覺得您特別冷淡,好像對什麽事都漠不關心,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您的內心這麽有正義感,小玥真的太激動了,您就是小玥的女神!”

柳淼淼被唐玥這一通360度無死角的七竅玲珑彩虹屁誇得有點不好意思,撥了撥自己的頭發道:“哪裏哪裏,譴責人渣,人人有責。”

唐玥拉着柳淼淼叽叽喳喳給她科普了一下娛樂圈最新的八卦知識後,柳淼淼覺得話說得久了,有點兒口幹舌燥,于是扭頭去吧臺那邊尋覓喝的。

她邊走邊問:“對了,之前我讓你幫我找的,那個吃我豆腐的小兔崽子,你找到沒有?”

花城附中高三一班總共五十多名學生,一個晚上的時間唐玥根本來不及收集完所有人的名單和資料。

但柳淼淼這麽一提,唐玥突然想起,其實她覺得合照上那個摸柳總手的小兔崽子長得特別像她男神謝灼。但唐玥怎麽想怎麽不可能,畢竟兩人氣質相差迥異。男神近年愈發的沉郁內斂,孤獨得就像荒原風中一匹狼,平時連個緋聞都傳不出來,怎麽會做偷雞摸狗吃女孩子豆腐這種湊不要臉的事?

而她新上任的女神柳總就更不用說了,一個性格開朗,積極向上,內心陽光,海外名校留學歸來,內心充滿着正義感和使命感的社會主義接班人,怎麽可能會和男神以前的人渣前女友扯上關系。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唐玥搖搖頭,決定暫時不彙報這件事。

她說:“資料還在搜集當中,需要您給我一些時間。”

柳淼淼也不急于一時,想那吃她豆腐的小兔崽子也是飛不出她手掌心的,便點了點頭。

琴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結束了,舞池內重新換上震耳欲聾的搖滾舞曲,唐玥在和柳淼淼彙報最新的資料收集進度,但唐玥生得嬌小,柳淼淼今晚又穿了雙十厘米的高跟,兩人之間的身高差便被拉成了遙遙的二十公分。

柳淼淼聽不太清唐玥說什麽,本能朝她那邊側身,卻碰上手裏端着托盤經過的侍應,高跟鞋崴了一下,重心不穩地朝旁側倒去。

完犢子。

就這樣穿着晚禮服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實在不符合她高貴冷豔優雅迷人的形象。

柳淼淼還在心裏絕望地想,卻意外栽倒在了一個男人的懷抱裏。

男人胸膛寬闊溫暖,衣襟處沾着點淡淡的煙草混合着薄荷的味道。對方也是一愣,條件反射地扶了她一把,臂彎護在她腰上,将她托了起來。

男人很高。

柳淼淼擡頭,先是看見他白皙漂亮的脖子,清秀的下巴尖,高挺的鼻梁,最後落在他黑色面罩後邊那雙清冷的睡鳳眼上。

柳淼淼微微失了神。

是那個被人渣前女友睡完就甩從此性冷淡還不舉的男人。

這麽好看的男人。

為什麽睡完一次就甩?

起碼要多睡幾次啊。

柳淼淼在心裏莫名其妙地想到。

轉念,她猛地甩了甩腦袋,不對,她在想什麽,作為一個性格開朗,積極向上,內心陽光,海外名校留學歸來,內心充滿着正義感和使命感的社會主義接班人,怎麽可以幹出一夜情這種事,要是她哪天和男人滾了床單,那必須是對對方負責到底的!

男人的手托着她,掌心的溫度隔着衣服料子熨在她腰上,清黑的眼睛寂靜如月色下的湖泊,與她對視上的一瞬,卻起了微不可覺的波瀾。

清冷,銳利,仿佛一眼就能将人看穿。

柳淼淼莫名地心慌。

她還在他懷裏手足無措着,男人已地将她扶穩,眼裏那一瞬間的波痕悄無聲息地歸于平靜,只淡淡開口道:

“小心。”

他的聲音低沉的,帶着一點點啞,十分性感磁性。

柳淼淼心底倏然抖了一下,慌張避開對方視線,她總覺得對方一直在打量她,視線片刻沒有在她身上離開過。

奇怪,這人在看什麽?

他們又不認識。

想搭讪嗎?

看起來也不像。

柳淼淼猶豫着要不要跟對方道句謝,男人卻先一步開口道:“你眼尾的淚痣很特別。”

“跟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很像。”

那話情緒很淡,聽不出任何含義。

柳淼淼微怔,聽見那頭有人在喊男人的名字。

卓一為過來說:“阿灼,我們玩撲克差一個人,你過去吧。”

謝灼兩手随意插兜,興致不高地說:“不了,你們玩吧。”

卓一為知道他對這些不感興趣,但撲克還是得湊夠四個人才能玩,這會兒只有他和鄧波還有另外一個同學,人數不夠。

卓一為目光落在柳淼淼這邊,順口招呼道:“诶同學,一起過來玩啊!”

柳淼淼有點茫然地伸出食指,拐了個彎兒戳着自己的方向,歪了歪腦袋。

意思是:在叫她嗎?

卓一為道:“哎呀一起來玩吧,你自己一個人傻站在那幹什麽呢。”

柳淼淼不知道該不該過去,這裏的人她一個都記不起來是誰。她本能地看了眼剛才那個男人。

男人也在看她,眸光很平靜。

“一起來玩吧。”謝灼說。

柳淼淼怔了怔,然後點點頭,跟着他們走到沙發坐下。

兩只雙人小沙發面對面擺着,中間是張過膝高的玻璃矮桌,卓一為鄧波他們擠在對面那張,這頭便只剩下男人身旁還有一處可坐的空位。

那張沙發是真的小,兩個成年人坐下去都是肩膀挨着肩膀,屁股挨着屁股的局促。男人坐下了,那地方便只剩下可憐兮兮的三分之一。

可她總不能站着吧。

柳淼淼猶豫半會兒,還是挨着男人坐下了。

距離太近,他衣衫上的薄荷香味好像更濃了一些。

從側面角度看去,他的五官顯得更加立體深邃,山根直挺高拔,長眉走勢如鋒,濃密而直的眼睫懶洋洋地半搭着,還是個清.純的單眼皮,不笑的時候顯得異常清冷。

唐玥一直跟在柳淼淼身邊,怕她露出破綻,湊過去小小聲地和她咬耳朵:“我剛剛幫您打聽好了,坐在您對面左手邊戴狼人面罩的那位叫卓一為,坐在您對面右手邊戴山豬面罩的那位叫鄧波,都是您以前的同學。”

柳淼淼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表示了解。

雖然唐玥已經很有意識地把音量控制得很低,耐不住身旁男人聽覺敏銳,兩人交談的內容一字不差地落入了他的耳朵。

柳淼淼轉頭,碰上對方目光。

男人微微眯起了眼,神情中噙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戲谑,打量的痕跡更深,漆黑的眼瞳深不見底,猶如夜晚隐匿在叢林中面敏銳的獵豹。

他似乎在試圖判斷确認些什麽。

柳淼淼被他這樣看着,竟沒來由地縮了縮腦袋,起了點做賊心虛的感覺。

鄧波也注意到了她:“話說同學,我覺得你好面熟啊,剛進來的時候怎麽沒見到你?你叫什麽名字?”

卓一為也覺得這女孩兒面熟,只是對方戴着面罩遮去了大半張臉,愣是沒認出對方是誰。

女孩子面罩外面徒留一抹漂亮的紅唇和精巧的下巴尖,冷白的皮膚和高挺的小翹鼻,明媚而微微上挑的狐貍眼,以及末尾那滴嬌媚的淚痣。

越看越眼熟。

柳淼淼抿了抿唇,不知道該怎麽介紹自己,局促地用指尖扣着沙發的皮面。

男人依舊不動聲色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仿佛在她臉上灼燒。她被看得心髒怦怦狂跳,那人眸光太深,仿佛要将她整個兒吸進去。

就在柳淼淼覺得自己心跳過速差點崩掉之前,男人淡淡收回了視線,從矮桌底下抽出一副撲克,颀長漂亮的手熟練地洗着牌,随意問她:“會玩撲克嗎?”

柳淼淼莫名緊張,抿了抿唇,然後搖搖頭。

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又問:“平時不愛出來玩?”

柳淼淼還是搖頭。

“那麽……”

男人仿佛故意地,将語調惡劣地壓低拉長,用很低的聲音,恰好只能滑入她的耳朵。

他靜靜看着她:“鋤大地,會嗎?”

柳淼淼本來條件反射想繼續搖頭,但她轉念又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裏聽過這游戲的名詞,于是慢吞吞地開口道:

“我……不太會玩這個。”

她說話那瞬間,男人眸子裏遲疑打量的目光忽然落定下來,像四散的漩渦飛快地朝中心凝成一個點,裏面沉冷銳利,暗潮洶湧,直直地盯着她,像刀一樣狠狠紮進了她心底。

好兇。

這人幹嗎突然連眼神都變了。

柳淼淼被吓了一跳。

這哪兒是在親切友好地看待一個老同學,分明是愛恨糾纏,相愛相殺,想把她剝皮拆骨,吃得一幹二淨的眼神。

只是半刻,男人便收回了目光。

“好,那就玩鋤大地吧。”他說。

柳淼淼悄然松了口氣,被他盯着繃緊的脊背力度卸下來。卻又隐約看見男人唇邊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淡 1 2 20的諷笑。

這人好奇怪啊。

一下子那麽兇看人,一下子又笑得那麽諷刺。

柳淼淼心底升起一絲絲的不爽。

雖然她可以理解這人慘被無情人渣女友甩後受了情傷,可能也間接導致他受刺激過度腦子出了點問題,但常言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是無辜的,憑什麽把怨氣轉嫁到她身上?

柳淼淼覺得有點兒生氣。

卓一為發完牌,柳淼淼把手裏的牌按花色大小順好,眉心一擰,總覺得牌型不太妙。

雖然她不太會玩鋤大地,但了解過規則,手裏這副牌最大的才是黑桃K,其他稀稀爛爛的不成順又不成對,唯一的同花還是最小的方塊,這他媽要怎麽打。

柳淼淼內心絕望,氣若游絲地出了一副對三。

鄧波馬上接了一副對Q,而卓一為接了一副對A,兩人一前一後,毫不留情地把她這種無辜弱小摁在地上摩擦。

卓一為問:“你要嗎?”

柳淼淼擰眉:“要不起。”

卓一為一臉狡猾地笑,亮了下手裏的牌。

“我這邊就剩3張了啊,輸了得罰酒的,手上剩一張就罰一杯,妹子你要好好考慮啊。”

柳淼淼看着手裏剩下厚厚的一疊牌,沉默了,糾結不知道該出哪張。

身旁男人看出她猶豫,安靜開口道:“打吧,喜歡打哪張就打哪張。”

柳淼淼為難地咕哝:“我還剩9張牌诶,要是輸了得喝9杯,我哪兒喝的了那麽多。”

她說這話聲音很輕,帶着點兒她自己也沒察覺的無辜和嬌嗔。

謝灼輕不可覺地挑了挑眉。

柳淼淼還在猶豫糾結,身旁男人道:“打吧。”

“輸了我幫你喝。”他說。

柳淼淼下意識擡眸看他,男人眸光漆黑深靜,意味不明。

柳淼淼抿了抿唇,随手出了一張。

結果當然是輸得很慘烈。卓一為一張黑桃2壓下來後出完了手裏最後一副對子,柳淼淼手裏還剩8張,得喝8杯。

晚會沒備啤酒,侍應送過來的是那種小杯倒的洋酒,雖然體量不大,四十來多将近五十的度數,接連8杯下去也是夠嗆。

但良好的家教告訴柳淼淼,做人願賭就要服輸。

她想伸手去拿,指尖觸上酒杯的一瞬,手腕卻被身旁的男人輕輕擋開。

他掌心溫涼的觸感落在她腕上,有種不着痕跡的刺激感。

他幹脆利落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一杯接着一杯,直到桌面所有酒杯被喝空,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柳淼淼一怔。

她原本以為這人的意思是打算幫她分擔幾杯,卻不想他一口氣全幫她喝幹淨了。

和柳淼淼同樣陷入震驚的還有對面沙發的卓一為和鄧波。

鄧波小小聲道:“為為,你覺不覺得這個場景有點似曾相識……”

卓一為應道:“我也覺得……”

男人放下空杯,看着她,眸色很深:“還玩嗎?”

宴會廳內光影迷離,細碎光亮在他深黑的眼瞳裏閃爍,他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膠在眼中。

柳淼淼沒來由地心一顫,竟本能想逃跑。

她慌張起身道:“……抱歉,我想起我臨時有事,我先走了。”

她提起沙發上的手提包拔腿就跑,踩着恨天高一陣風似地鑽進洗手間,合上門,脊背靠在門板上,如釋重負般地籲出一口氣。

閉上眼睛調整好久,胸腔裏那顆瘋狂亂炸的心才恢複了安寧。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

居然會對着一個性冷淡又不舉的男人臉紅心跳。

太他媽羞恥了。

唐玥在外面敲門:“柳總?您怎麽了?”

柳淼淼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她的頭又開始疼了,果然今晚不應該來這種人多太吵的場合。

“我沒事,待會我就回去了,你先下班吧。”她說。

柳淼淼走到洗手池旁,摘掉臉上的面罩。明明今晚沒有喝酒,兩頰的溫度卻火燒似地滾燙。她掬了捧清水拍拍臉,努力讓溫度降下來。

柳淼淼看着鏡子裏自己的臉發呆,回憶剛才那個陌生男人看自己的眼神,深刻沉郁的,又飽含着長久未見的幽怨和深情。

真的好奇怪啊。

難不成她長得很像他前女友麽?

柳淼淼越想越覺得莫名其妙。

她揉了揉自己發燙的臉,想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抛在腦後。戴好面罩準備離開,腳步卻在看見不遠處的男人時,倏地一滞。

男人靜靜倚在長廊盡頭,頭頂一盞破碎如星的水晶燈灑下,光華流連在他清俊的面龐和挺拔的身姿上。

宴會廳內噪雜的搖滾音響被厚重的隔音木門阻斷,只隐約有一點模糊的聲音飄出。

世界安靜無聲,仿佛只剩下他們兩人。

男人臉上還戴着吸血鬼伯爵的黑色面罩,許是喝了酒的關系,他的唇色很紅,像是染了鮮血的顏色,襯着冷白皮膚,看上去更加像西方世界中那些高雅矜貴的血族。

他在抽煙,白霧彌漫在他的面容上,見她從洗手間內出來,男人抽煙的動作有半秒的停滞,而後擡手将煙頭摁滅在垃圾桶上方的煙灰池中。

單手落進褲兜裏,擡步朝她走來。

一步一步,距離在無聲地縮短。

男人的皮鞋和女人的高跟鞋敲擊在地面的聲音,一邊沉靜,一邊清脆,一下一下,像是宣告着某種無聲的博弈的開始。

柳淼淼不确定他是在走向自己,還是正好路過,但她顯然不擅長應對這樣窒息的氛圍,何況對方只是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她感到很不舒服。

柳淼淼下意識加快腳步想從這裏離開,卻在與男人擦肩而過的一瞬間,手腕倏然被他锢住,他的身軀壓下,将她抵在牆角的間隔處。

男人身上的煙草味和薄荷香味混合糾纏在一起,蠻橫霸道地闖入她的呼吸。

他面罩下的眼睛沉默痛苦,深深地看她:“你打算躲我躲到什麽時候?”

柳淼淼猝不及防地被他推到牆壁上,後背撞了一下,吃痛地皺了皺眉。男人意識到自己動作過于激烈,有些懊惱地抿了下唇,放松了一點五指锢住她的力度,但依然牢牢地壓在自己身前。

好像在捕捉一只家養的小狐貍,費盡全力地,生怕一眨眼她便會跑了似的。

柳淼淼愈加确認這男人是因愛成狂,認錯了人,腦子出了點兒毛病。

她冷聲命令道:“放開我。”

“放開你?”男人仿佛聽見了笑話般,諷刺地勾起唇角。

清冷的鳳眼微微彎着,冰冷如鋒,又噙着一絲報複的邪性。

他湊近她的臉,男人唇息間的酒香宛如烈火燃燒,熾熱得迫使她不由自主地別過臉去。

“五年,終于舍得回來了?嗯?”

這話幾乎是貼在她耳畔上說的。

從柳淼淼有記憶以來,追她的公子哥們數不勝數,當然其中也不乏被拒絕之後死纏爛打的,但介于她家的背景,她不感興趣的,誰也不能強迫她半分。

如今眼前這個男人,态度輕浮,語氣輕佻,腦子有病不止,竟敢貼在她耳朵邊上說話。

簡直是反了他的。

“你……”

柳淼淼心頭怒火起,正要發作,男人的手卻越過她的臉側,指尖纏上她腦後的系帶,輕輕一勾。

蝴蝶面罩翩然飄落。

謝灼微微眯起了眼。

女孩子膚白唇紅,明眸大眼,眼尾的淚痣勾人又致命。很美,連憤怒和震驚都有一種迫人的美。

像安靜盛放的玫瑰花,美麗帶刺,冷漠無情,和他當初的印象毫無偏差。

柳淼淼雙手抱在身前,警惕地盯着他:“你破壞了假面舞會的游戲規則,你無權摘下我的面罩,你應該受到懲罰。”

“呵,懲罰。”

謝灼冷笑。

他惡劣地靠得很近,柳淼淼倔強地別過了臉。

女孩子的白軟耳垂藏在濃密青絲後面,隐隐約約的,透出一點兒可愛的粉。

像某種可口讓他惦念了五年都無法忘懷的食物。

柳淼淼身體猛地一顫。

男人吻上了她的耳朵,像黑暗中貪婪的吸血鬼,唇舌一點一點地,沿着她的耳廓舔舐,含吮她的耳垂,然後向下,來到女孩子細嫩如瓷的頸脖。

她渾身被掀起觸電般的顫栗,想從他的束縛中掙脫,卻被他更加緊密地壓在牆壁上。

“嗚——”柳淼淼仰頭,不由自主地低吟出聲。

他深深地吮咬着她的脖子,埋在她頸窩深處,嘶啞地說:“這幾年……你懲罰我的,還不夠嗎?”

未婚妻你是魔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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