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很抱歉, 一直到将死,我才知道這輩子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麽。我知道我給你們帶來的傷害是無法挽回的,但我還是希望在我走之前, 能夠做些什麽,盡力地彌補你……”病床上, 重病的男人眼眶緩緩地泛紅,清淚漾在他眼裏, 溢滿眼尾深深的溝壑, 順着他的臉頰滑落。
“這些年, 我沒有一天不是痛苦內疚地活着。當年我知道薇薇生下你以後, 我曾經去找過薇薇,我想放下一切和她重新開始。可她卻不願意了。”
“後來這件事被媒體拍到,我眼睜睜地看着你們被污蔑,被流言逼得走投無路, 卻因為我的懦弱, 始終不敢站出來為你們說話。”
蒼老枯瘦的男人悲傷地看着她, 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微微顫抖。他的手很粗糙, 掌心有常年勒缰繩而留下的厚繭。
他緊緊地握着她,仿佛在握着這世界上最後唯一的眷戀。
“不,不是這樣的……”柳淼淼僵硬地坐在椅子裏,腦袋裏面嗡嗡作響。她感到胸口一陣沒來由的翻湧, 血液瘋狂地沖上頭頂, 記憶像被開了閘的洪水猛獸,噴薄闖入。
“不是……不是這樣……你們都騙我……”她讷讷地說着, 然後猛地将手從男人的掌心中抽回,站起身,大腦一陣強烈的暈眩,眼前幾乎看不清東西。
她壓下胃裏的惡心,沖出病房就開始嘔吐。
她想起了一切。
她根本不是出生在什麽父慈母愛的和諧家庭,不是什麽性格開朗,積極向上,內心陽光,海外名校留學歸來,從不和富二代的公子哥們兒姐們兒出去厮玩鬼混的負責任的好女人,更不是什麽根正苗紅的社會主義接班人。
什麽父母感情和諧美滿,媽媽很愛她,她的童年很幸福,全都他媽都是屁話。
柳景誠給她編織了一個美麗的夢境,她深墜其中,讓她相信自己是個擁有一切,無憂無慮天真無邪的小公主。
母親去世得早,她對母親其實已經沒有多少印象。唯一記得的是,那是個很美麗的女人,生下她之後卻開始變得瘋瘋癫癫。
她從來沒有感受過母愛,從她有記憶開始,母親沒有抱過她,甚至連看她一眼也不願意。
有時母親人前像個正常人一樣,會對所有人笑,甚至是傭人眼裏親切近人的好雇主。可下一秒,母親看到她就會開始歇斯底裏地大哭,把手邊能拿到的東西摔得稀碎,像個不可理喻的瘋子。
從前她不明白,她只是以為母親單純的不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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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世界上,又哪有什麽毫無來由的不喜歡。
現在她明白了。
他們都在騙她。
她是那個背棄了她,傷她至深的男人留下的孩子,她本不該存在這個世界上,她是別人口中惡臭熏天的小三的女兒,每每看到她的臉,就會勾起母親心中最痛的往事。
她母親的病,全都是因為她。
柳淼淼單手撐在病房外的走廊牆壁上,昏天暗地的吐,直到胃部被搜刮幹淨,吐出來的全是又酸又苦的水。
她靠在牆壁上,脊背無力地順沿滑落,像一灘爛泥一樣坐在椅子裏,目光空洞,失去了焦點。
她望着醫院天花板上漆白刺眼的燈光,無聲失笑,一下一下,胸腔劇烈地震動,她把臉深埋進雙手間,有冰冷的眼淚順着指縫落下。
柳淼淼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的人生如此的可笑。
她拖着虛脫的身體起身往外走,看見了站在病房外不遠的裴子妤。
裴子妤臉色煞白,柳淼淼不知道她聽見了多少,從前她對這個女孩子毫無觀感,長得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說話弱勢又膽怯,甚至與人對視也不敢。
那天晚上,她鼓起勇氣把她約到馬場,說她很羨慕她,也很嫉妒她,一個著名馬術運動員的女兒,卻毫無馬術天分,父親膽小怯弱,母親性格強勢,她被夾在中間,成為了一個可憐的磨心。
其實她又有什麽可以讓人羨慕的,生長在這樣的背景裏,她們同樣的可憐。
裴子妤手裏緊緊攥着保溫飯盒的袋子,她原本是來給裴正楠送晚餐的,卻不想在門外碰上了他們的談話。
裴子妤手慌腳亂地從背包掏出紙巾遞過去,柳淼淼沒有伸手接,徑直從她身旁走過。
出租車火急火燎地停在King辦公大樓樓下,柳淼淼打開錢包,随手從裏面掏出一百元,“不用找了。”
下了車,摁了電梯,直奔25層。
秘書見柳淼淼過來,匆忙起身道:“柳總好。”
柳淼淼問:“董事長呢?”
秘書說:“董事長還在開會,您——”
秘書話未說完,柳淼淼徑直推開了會議室的大門。
會議桌前的衆人皆是一愣。
正在投影前做彙報的人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柳淼淼沒有退出去的意思,對柳景誠道:“我有事要說。”
她身上還穿着下午從家裏臨急臨忙跑出來的居家服,腳上一雙棉拖鞋,頭發被風吹得淩亂,一下車便直奔25層,氣息還未調整過來,微微地喘息。
臉色很不好看,甚至看起來有點狼狽,像和家長鬧了脾氣,離家出走的女學生。
柳景誠不動聲色地對下面人說:“今天的會議就到這裏,你們先出去吧。”
會議室裏的人漸漸退出去。
秘書小姐過來把門合上。
柳景誠道:“怎麽出來都不換身衣服,在阿爸面前可以不顧忌,這是在公司裏,穿着雙拖鞋跑出來像什麽話。”
柳淼淼走過去,拉開椅子,在柳景誠面前坐下,一系列動作沉默無聲,眼睛平靜得仿佛沒有波動。
“我下午去見了一個人,你猜猜是誰?”她看着他說。
柳景誠沒說話,兀自喝了口茶。他紋絲不動的模樣讓柳淼淼心裏沒來由地冒火。
柳淼淼收緊了放在膝頭的拳,有被隐瞞的怒火:“你們為什麽要騙我?”
“囡囡。”柳景誠擡眸看她。
柳淼淼心底一顫,抿了抿發白幹燥的唇,艱澀地說:“我都想起來了,你不用騙我了。”
柳景誠還是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與她對視。
她不明白他怎麽能如此平靜!
從五年前她從火場墜樓重傷,醒來忘掉那一切開始,他給她編織了一個又一個,無數的美麗的謊言。
她知道他是為了她好,但她不能接受。
柳淼淼扯了扯唇角,逸出一絲自嘲的笑,“柳景誠,你牛逼啊。”
柳景誠眉心一擰,啧了聲道:“怎麽跟你阿爸說話的。”
“我又不是你女兒。”
“我一個種番薯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把你拉扯這麽大,父兼母職,含辛茹苦。現在你長大了,翅膀硬了,阿爸老了,你就不認阿爸了,有你這麽沒良心的嗎?”
都什麽時候了還跟她鬥嘴皮子。
看他這副态度,顯然從開始就是知情人。
柳淼淼揉了揉發痛的額角,疲憊地道:“您明知道我不是——”
“在我心裏你是。”柳景誠打斷了她。難得斂了臉上嬉色,平靜地道,“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知道這件事,你大了,你有知情的權利。但你得記着,不管那個姓裴的狗屎玩意兒跟你說了什麽,你身上流着誰的血,你都是我的孩子。”他用手比劃着,“從你剛出生這麽大的時候,還在襁褓裏,你不知道你從小就是個壞脾氣的。晚上半夜哇哇大哭地吵着要奶喝,弄濕了紙尿布要我換,咿咿呀呀地開始學說話,第一次叫我爸爸,第一次扶着我學走路,撒嬌要我抱。你是我女兒,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
柳淼淼有半刻啞然,眼眶漸漸泛紅,她垂下頭,低聲說:“既然我脾氣那麽壞,你應該開始就把我扔進垃圾桶裏,然後趁早再生一個,那樣對大家都好。”
柳景誠笑說:“你這話說的,養你一個還不夠累啊,哪有精力生二胎?”
柳淼淼說:“你這是替別人養娃,就不怕我長大了忘恩負義,跟着別人跑了,你就白養我那麽多年了。”
“這點阿爸自信還是有的,你看看阿爸長得比那個姓裴的帥,比他高,還比他有錢,而且阿爸身強體壯,一看就還能比他多活好多年,阿爸有什麽擔心的?”頓了頓,柳景誠哈哈玩笑道,“你可別告訴我你真想去認那個姓裴的狗屎玩意兒做老爹,阿爸第一個不同意,你要是走出這扇門,阿爸就當場心髒病發給你看。”
柳淼淼:“……”
柳淼淼無語地說:“我沒那麽善良。”
柳景誠道:“其實我很早之前就收到消息,姓裴近年應該是病得很嚴重了。當年他的所作所為固然可恨,但他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最起碼,他失去了人這一輩子最寶貴的東西,他不會活得好過。”
“說到底是你的親生父親,你若是想再見他最後一面,你就去見見吧,阿爸這點心胸還是有的。”
柳淼淼一時沒有說話。
柳景誠笑說:“怎麽,是被你阿爸感動得說不出話了?”
柳淼淼沉默半會兒,開口道:“您這是傻。”
柳景誠嘆了口氣說:“人有時候要傻一點,才能活得開心,像你就是太聰明了,什麽都想刨個知根究底,什麽都瞞不住你,一點都沒個女孩子可愛的樣子。”他感慨地道,“還是失憶的時候可愛,像小時候一樣,阿爸說什麽就信什麽,多聽話啊。長大還是太嬌縱咯。”
柳淼淼看着他問:“阿爸,你後悔過嗎?”
“後悔什麽?”柳景誠說,“阿爸這輩子過得很幸福了,原本阿爸只是個鄉下種番薯的,最後娶到了自己這輩子最愛的女人,還有個又漂亮又聰明的女兒,阿爸有什麽後悔的?”
柳淼淼心裏百種情緒交雜,滋味難品。她垂下眸說:“您就是傻。”
“一個男人為了自己所愛的女人,能夠付出和忍受的,超出你的想象。”柳景誠笑說,“阿爸以前也跟你說過,要是一個男人不愛你,他比你教導主任都精明。”
柳淼淼一時無言,感覺褲兜裏手機在震,屏幕上躺着好幾通未接來電。
熟悉的名字印入眼底時,她目光不由溫軟下來。
柳景誠起身,看了眼她屏幕上的來電顯示,笑了笑說:“傻男人來找你了,快去吧,別讓人家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