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往來兮
非是單數日,街上總算有點人氣,兩人沿着原最繁華的街道邊上一路前行。
“這通緝令上的,怎麽不是兇神惡煞,還這麽...這麽...”一面牆前圍了一撮人,議論紛紛、品頭論足。
“那可不,想當年這位也是江湖美人榜上的魁首!更有轶聞傳說,在母子二人被昆山認回去之前啊,這位可是名——伶——,要不怎麽後來拜進了清門山做個音修?”
“噗,咳、咳咳!”白弈塵好奇地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嗆得一陣狂咳。
幸好有易容。
現在這副樣子和以往雖然氣質相似,但仔細看上去還是有很大不同的,旁人看了頂多覺得三四分像,不會疑心是同一人。
葉羨寒聽到他這動靜,也跟着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
只這一眼,他怔在了原地。
對于那個人,如今他已經不知該用何種情感去面對,曾經千盼萬盼,後來卻...
怎麽就再也見不到了呢?
他說服自己,幸好...幸好真的無緣再見了。
......
很多時候匆匆一瞥、驚鴻一剎,不一定有機會續寫。很多的癡癡念念,到頭來都是事與願違。
十餘年前。茅草屋衣衫褴褛,在狂風驟雨中被撕咬得瑟瑟發抖。葉羨寒伸手低頭,又背過手,通紅已經蔓延了他的手心手背。
一陣雨一陣寒,再過些日子凝成雪。書上說雪“未若柳絮因風起”,他卻覺得最好天下無雪,四季如春。
夜沉如墨,鍋碗瓢盆和桌椅一陣炸響,爹娘吵得不可開交。通常只有這時才有人在家。雷雨般連珠炮彈的責怨謾罵比屋外連綿的雨聲還響,畢竟雨只能戳到人的骨頭裏,責怨卻能滲到人的三魂七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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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無表情地抱着膝蓋低着頭,根本沒聽進他們在吵什麽,翻來覆去就是家長裏短。随着甩碗的一陣一針見血的總結很精辟:“貧賤夫妻百事哀!”
葉羨寒覺得自己的想法和冷漠很不合時宜,像個無情無義的白眼狼。他身周仿佛隔着一堵無形的牆,封得死死的,凡是聲音能進來,凡是情緒就隔絕在外。
他想了想,懷裏裹着手抄的本子,小聲從邊上繞走,溜了出去。
從學堂到這的路上有一段沒那麽破落的路,有一座廢棄道觀,沒人,靜,對他來說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然而推開門卻看到一個在灑掃的人影,和他一般年紀。
喀噠一聲木門撞響,“小道童”擡頭,見一個全身披雨的五六歲男孩彎着腰手捏門喘着粗氣,眼神死氣沉沉裏透着一絲兇惡。
單看這一舉動其實視覺沖擊力不可謂不小,但怎麽說那都是一個比自己還矮上一點瘦巴巴的小孩,再兇的眼神都是不吓人的。
“你...外面雨這麽大...不進來嗎?”“小道童”停下掃帚眨眨眼問。
葉羨寒三兩步闖進,拉上門,一語不發就窩在一邊捧出本子看,一連串動作輕車駕熟。
“是有一位仙人雲游到此,本來在這歇腳。我家人怎麽都要我來在桌上供奉貢品,還有打掃道觀。”這小孩是個自來熟,“結果仙人沒回來,又下了雨。”
葉羨寒不理他。但他在心裏想,什麽人住個地方還要一個小孩在大冷天打掃。
人說第一印象最關鍵,還未見面葉羨寒對這所謂仙人的感官先惡了五成。
“你不說話嗎?”
“不吃嗎?”
“不玩嗎?”
也許好不容易撞上個同齡人解解悶,小孩繞着葉羨寒打轉。
葉羨寒煩不勝煩:“別說話。我不玩,浪費時間。”
“怎麽會是浪費時間呢?”小孩很困惑。
“我要讀書,白天還要幹活。”
“哦!我知道。”小孩很興奮,“你也想做仙人,我看過那個仙人,我也想。我爹娘也說要我多在他身邊。”
“不是要做仙人。”
“那是要做什麽?”小孩更困惑了。
葉羨寒的神情帶着一股偏執勁,也有別的說法叫做堅定:“讀書,做官,掙錢。”
“錢?”小孩很驚奇。他思考錢在他生命中出現的頻次和功用,就他自己所在的環境而言錢确實是好的,但這種好也有局限;官當然也很不錯,但官也沒法和仙人比。否則有錢有官位,爹娘就不會還要他接近仙人了。
“吃的、穿的、住的、病時救命的,還有...總之我想要的很多。除此之外都是浪費時間,玩有什麽意思,聊天有意義嗎?”
“聊天有趣呀。”
“我不需要有趣,我需要有用。”聽到有趣,葉羨寒在心底暗自嗤了一聲,“學堂裏的人也是這樣聊閑話,就好像‘他們兩個’天天争那些沒用的一樣,毫無意義。我沒看見生活因為聊了這些就發生任何變化。”
葉羨寒對着孩子,但更像是對着自己說:“我要出頭,只有這個機會。”
年紀不大的孩子很難對一個連自己都心裏沒數的枯燥目标保持堅定。葉羨寒把自己想象成只會做重複行為的傀儡,近乎走火入魔地堅定自己一定能做到。至于那些對他來說太難的東西——看不看懂無所謂,說白了只要夠努力還是能全都背下來。
想到這裏葉羨寒又低下頭,想着還有太多事要做,這回堅決不能再出聲了。
小孩吶吶地低頭看掃帚,也不再言語。道觀裏靜悄悄,只有翻書和掃帚掃過的輕響。
“啊!”突然一聲驚叫從不遠處響起。
小孩本來也不擅灑掃,平時全是仆從打理,笨手笨腳的。這道觀又髒亂,絆到東西就是狠狠往地上摔了一大跤,摔得手肘剮蹭出血,大冬天的這一下更是刺骨地疼,另一手捧着手肘眼裏淚汪汪。
葉羨寒上牙咬緊下牙,忍無可忍,刷地站起來搶過掃帚就揮手讓小孩到旁邊。他一邊幹脆利落輕車熟路地打掃,一邊嘴裏念:“你既然不擅長,做這幹嘛。”
他又說:“再者,既然那個勞什子仙人沒回來,你還打掃什麽,就算是下雨回不去,你在一邊歇着不就得了。”
小孩急了,要搶掃帚,說:“不行,他回不回來和打掃不打掃沒關系。我爹娘是要我打掃幹淨,得是我,還得打掃幹淨。不打掃幹淨仙人怎麽住。若不是我打掃幹淨的,仙人不覺得是我做的,就是沒完成;仙人覺得是我做的,我也不能認。”
葉羨寒覺得這簡直不可理喻:“死心眼。”
小孩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思議,怒道:“你自己就是死心眼又說我死心眼!”
眼看着争着搶着沒個停,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啊。”葉羨寒回頭的那一刻,在心裏輕輕“啊”了這麽一聲。
兩個孩子手中的争搶都是停住了。
葉羨寒自打生來就沒見過這麽——他說不上來,這麽幹淨、這麽好看、這麽純粹...好像世間所有溢美之詞都可以往上套,但都差點意思。他初見這人,就覺得自己懂的詞句不夠用了。
其實說是仙人,看着年歲也不大,當然這也可能是某種駐顏作用下的效果。
小孩滿眼得意,偷偷甩了個“你看我說得沒錯吧”的眼神給葉羨寒。然後才後知後覺地臉皺成一團,寫滿了委屈。
葉羨寒放開了掃帚就後退兩步到一旁,暗暗打量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