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月寄
白弈塵看到這樣的場景顯然是十成十的始料未及,他表情控制得再好眼底的震驚也快藏不住了。這種表情大概是——“我前幾天住的小破觀裏為什麽憑空冒出來兩個小不點還在搶掃帚”。
他注意到正對面的小孩隐約帶紅痕的手肘,于是半蹲下來輕輕拉過小孩一直想藏在身後的手看。小孩嘴巴撅起,眼角泛紅。葉羨寒一直在一邊偷瞄,然後怔住了,只見白弈塵擡手一揮,小孩手肘的傷無影無蹤。
擔心小孩凍着,布下陣法讓整個屋子暖起來後,白弈塵從儲物袋裏翻了半天翻出來個本來留着晚上吃的面餅,掰成兩半在法器上烘暖拿給兩個小孩。
若是師尊和師兄知道我這麽用法器的,該被大笑一番了。他心裏琢磨,然後把掃帚提溜着放回角落。
放下掃帚,白弈塵發現另一個小孩始終沉默着,現在窩在一旁讀書。他好奇地湊過去:“你在看什麽?”
葉羨寒沒有回話,手指逐字指着書文,來回反複,漸漸皺起眉頭。
白弈塵看了一眼字
——故恒無欲也,以觀其眇;恒有欲也,以觀其所噭。
這就難怪看不懂了。
“‘噭’字就是外在具體體現,‘眇’則是感官所難以知覺的內在微妙變化。”他在一旁輕聲說,“天地萬物無窮盡,我們的感官用不同的角度映射萬物的模樣于腦海,才将萬象于混沌中剝離入可以被區別成個體的概念。五感所見是你所‘能’感知的,心靈的洞見則是你所追尋的。
“你從哪個角度看世界,帶着何種追尋,世界在你的一生裏就是何種模樣。不帶欲求和成見而感萬物,才能察覺萬物本真。越是執着于外部感官的紛雜刺激和欲望,反而越會看不清更多,錯失更多,一生在迷瘴裏打轉,像被胡蘿蔔吊着的毛驢盯着蘿蔔在磨盤邊打轉,廣闊天地就在眼前卻累死也看不見。”
葉羨寒的手指頓住了,半晌他說:“可是仙長,我只是平平凡凡的人,自身尚且難以保全,很可能明天就死在這裏,爛在泥裏。這世間有萬千同我一樣的人,若是沒有比一般人家更深的執念和欲望,便撐不下生活的折打,争不到填飽肚子的飯。逍遙對我而言遠在天邊,不只是身、還是心。
“更遑論書上說的聖人之道。我只想讓我所愛的人幸福,終我一生都難以想象能做到大濟天下。”
“天地要比聖人之道來得廣闊。”白弈塵認真地注視着他的眼睛,“如果在一生中能夠時時反思自己是否被紛雜的事物所惘,囚籠只能困住你身,無法困住你心。”
葉羨寒搖搖頭:“如何能不被欲望困住,何時才能不受束縛?哪怕我有一天富甲一方,錢對我來說依然很重要。我也問過自己,擁有多少的錢才算滿足:一百兩?要是饑荒了呢?變法重稅了呢?一千兩,要是瘟疫了呢?一萬兩,要是戰火波及了呢?翻來覆去的答案是我填不上心裏的溝,恐懼會催着我一直囤積下去。”
“你不是已經說出口了嗎。”白弈塵輕輕地笑道,“催着你的是經歷催生的恐懼,還是你的心之所向?人各有欲、各有道、各有劫。此刻你心中執的,就是你一生漫長的路。這不是任何人說得清的。我,還有我見過的許多人,都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蹉跎輾轉在因果的輪回中,直到現在都不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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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累啊。”葉羨寒只這麽說,不作認同或否定,“那樣複雜。可是我只要一直獲得金錢,不斷滿足欲望就能得到快樂,一生就這麽短,大道讓其他人去尋吧。”
天色很晚了,眼看外面這般也不好回家。白弈塵替兩個小孩收拾了個柔軟的地鋪,兩個孩子擠一擠勉強還是能睡下,他自己則打算靠牆邊坐着湊合湊合。
給葉羨寒掖被角時小孩嘴裏嘟囔:“仙長,我不是好人,你不要想着幫我。所有人靠近我太久後,都厭惡我,這是我的活該,沒人喜歡我這樣的人。”他說着說着倒自己眼角挂上淚珠來。
現在像個孩子了。白弈塵在心裏想,他靠在一旁牆上坐下來,傳音說:“你是不是打心底覺得我們不一樣,所以我沒法理解你。在看到了你的全部以後會厭惡,會避開,又或者覺得我的耐心會被磨光。
“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
“從前有一個小孩,他從記事起就知道家人在被仇人追殺,仇人奪走了他的父親,那時他就只在不到兩步開外的床下,血一直流到了他的手指邊。
“只剩下他,當時十三四歲,照顧患有心疾的母親,風餐露宿。還有更不幸的,他遺傳了母親的心疾。
“孤兒寡母要生存下來談何容易,不幸中的幸運是有戲園的掌櫃看中了她們的臉,收留他們唱戲,母親唱戲,兒子又恰好有那麽幾成天賦,就寫曲。
“可是後來母親病倒了。他頂上去,扮女相。你知道戲園的客官分地方,不入流的小戲園裏,客人不光聽曲,也揩油。想要客人常來、常捧着,就得阿谀奉承、逢場作戲。他自己不難過,只是想到母親,比心頭刀割還痛。
“他正在做的所有事都和他心中的信念割裂了,好像活活被剖成兩個人。他只好說服自己,外面那個是人偶,裏面這個是機關,理智操縱着如同木偶的皮囊,但唯獨不是一個人。
“天道有時也愛雪上加霜,他還沒多大年紀呢,按理說不是該死的時候。也許是因為營養不足,也許是因為過度勞累,心疾的影響浮現了出來。
“他的母親原本自己都已經在生死邊緣還不願多說半句過往,可看到兒子這般,有天突然拉着他說,我們回昆山。
“昆山,醫蠱之派,醫術聞名于天下,是他母親的‘家’。只是男孩的父親、她的愛人就是死在這昆山派出的人手中。
“但醫術确實高明,讓他撈了好幾年的命,甚至還入門了修真。可他在這昆山一刻都待不下去,清門山離得最近,他和母親說過了,這回是唯一一次他不管母親怎麽勸,也要離開。他沒法不恨,這裏觸目驚心,葬着他的父親、他母親的幸福和他的童年。
“純水靈根,這遺傳下來的天賦在此時算得上好用,讓他帶着一個昆山叛逃的名號還進得了清門山。但好用也就到這了,他拜入師父門下,然後成了清門山其他人眼裏涼薄無情、只知修煉的怪人。
“這也不是他想的,他試過和別人搭話,但自從離開了那個噩夢還經常夢到的地方,他賴以和外界交流的技巧好像支離破碎了,怎麽也組織不起來,來自心底的抗拒沒日沒夜地折磨他。
“他用理性的機關去試圖和他人談話,所有人厭惡他,覺得他不可理喻。
“他用感性的木偶去讨好別人,別人覺得他虛僞,矯揉造作。
“他習慣了人們驚奇地靠近厭惡地走,于是他學會了提前警告,‘別再接近我。’逐漸地他說不出話來,後來他說,我不需要那些感情。他連自己都騙過了。
“他做過很多傻事,很多錯事,恨過所有人。要不是師父和師兄人好,還有少數貿然闖入的笨蛋友人救了他...
“我自己就從泥潭裏來,又怎麽會嫌誰一身塵埃。”
“這算睡前故事嗎?”葉羨寒說着好像七繞八拐沒有重心的胡話,“第一回 有人給我講睡前故事。”
“你要聽故事,可以天天來。”
入夜,葉羨寒見兩人都睡了,摒着呼吸偷偷把供在桌子上的吃食揣了一些進衣服裏。手碰上東西時不斷在抖,他安慰自己說倘若神真的在也一定不介意赈濟窮苦人家。
白弈塵在濃如墨的漆黑中睜開眼,無奈地笑了笑。
天剛蒙蒙亮,母親拿着蘋果問葉羨寒:“這是從哪來的?”
他說:“道觀裏一個道長哥哥送我的。他還講書上的內容給我聽。”葉羨寒隐隐有些期待,他很少主動提起自己的經歷,但這回将聽到的那段書中內容的解釋用自己的話複述給母親。
“那是他吃飽穿暖,飽暖思□□。若是他自小活在被餓死的恐懼裏,然後輾轉大半個輩子操勞,比誰都惦記這來之不易的口腹之欲。” 母親說。
往後一段時間,葉羨寒從偶爾去道觀變成了天天去。幾個月後,白弈塵離開了,他再也沒去過。
兜兜轉轉又過了幾年,只奈何萬事沒有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