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煞孤星
“于錦煜!”教書先生被一攪合,氣得吹胡子瞪眼,精準地鎖定了出頭鳥,手指着門口,“你給我出去!”
于錦煜舉着雙手,唉聲嘆氣就向門邊走,走到一半他還不知足,扭頭小小聲問了一句:“你叫什麽名字?是哪宗哪派的?”
白弈塵聽他問這句,笑得更厲害了,于錦煜還在不明所以。其實不用靈氣傳音的前提下,他說這句離得近的人全都聽了去,也包括教書先生。只見那教書先生的臉色是越來越難看,到了火山爆發的邊緣。
“先生,”白弈塵拱手,“給您添麻煩了。不過這位同學應該不是有意生事,只是見有新生初來乍到比較新奇,一時忘我。雖于禮不合,但于情有因。”
教書先生擺擺手,氣勁未消地示意于錦煜趕緊滾回座位,于錦煜三步并作兩步就撲騰了回去,同時內心大為震撼,他從沒聽說過這教書先生這般好說話。
“他名喚白弈塵,是清門山弟子。”先生讓白弈塵也找個座位,想了想,又叫人搬了張桌子到最前邊。
于錦煜心中千頭萬緒糾纏,一時間泛迷糊。
白弈塵,這名字他是知道的,非但知道,耳朵都快聽起繭了。大他兩歲、風頭正勁的純水靈根修行天才,所有修真門派渾水摸魚逍遙閑散之輩的夢魇,他爹眼裏他那大了有一輪的兄長于錦峋争奪千門大典排位的頭號假想敵。
無數誇張頭銜讓于錦煜幾度懷疑這位是不是天外飛仙又或者長輩編出來督促人的話本角色。
他也得來,看來這學堂是誰都躲不過。
但這也不對,他想自己——一個游手好閑、長輩無奈兄長嫌惡的二世祖被押來倒好說,昆山雁圖南據說沉迷花鳥服裝被送來磨性子也好說,這白弈塵一沒有性子要磨、二地位堪比清門山瑰寶,那清門山掌門雲見明是腦子昏了才送他來虛度時光...
不過雲見明...想到那個寥寥見過幾面,雖然溫柔得過分但好像确實循舊禮法到有點昏的長輩,居然好像又有幾分合理。
于錦煜對白弈塵的感官就很複雜了,一方面人對幼年時期拿來和自己對比的這類角色多少有點陰影;另一方面他又其實最不想争權奪勢,別人怎麽拿這位貶低督促他,他都不痛不癢。
課下,于錦煜還在好奇這位只出現在傳聞和長輩口中的人物,就聽一旁又是一陣争吵聲。
“這是誰放的!”
“天啊,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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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幹的,也太過分了吧。”
本來只是圍觀、置身事外的人聽到一個又一個人說着諸如此類批判的話,也連忙應和,似乎應和得越大聲、罵得越難聽就越能擺脫自己的嫌疑。
于錦煜鑽進人群裏看,只見雁圖南前桌的桌子橫杠上,趴着一只巴掌大的蜘蛛,而那人吓得翻了凳子摔坐在地。
“他!一定是他!他記恨我剛才說他壞話!”那人連滾帶爬地往後躲,手顫巍巍地指着雁圖南。
“這...”于錦煜看了看神情不變,仍然安坐、一語不發的雁圖南,一時間分不清狀況,“先等等,你沒有證據不能就這樣亂指人啊。”
“你倒是證明看看,怎麽就不是他做的了?”
“他不需要證明不是這位同學做的。”溫和的嗓音從人群中傳出,雖然這句話本身看着對于錦煜有利,但态度不偏不倚,“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既然你覺得他有罪,那麽你才應當提出支撐這句話的證據,而不是僅僅一句‘他有動機’。否則我現在說一句‘你污蔑他’,理由是‘你們先前發生過矛盾’,你是不是也要證明自己沒有?”
白弈塵走近那衆人避之不及的桌子,一邊說:“把你所知道的,先前發生的事和相應時間一一說出來,我們才好判斷,才好相信你啊。”
“我不知道,我收拾包裹,低下頭才突然看見...”說着,那人打了個寒顫。
“你離開過座位嗎?”
“沒有。”
“他離開過座位嗎?”
“不知道,沒注意。但他離我最近,其他人也沒法在我的注意下隔着很遠的距離把蟲放到桌邊啊。”
“你不喜他。”
“你難道也想包庇他?”那人聽到這句話,又驚又怒。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說的話在這個過程中有一個盲區。我問你,一個你特別讨厭的人經過你身邊時,你會不會比平常更敏感?”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
“在這過程中,還有誰和你有過近距離接觸?”白弈塵又問,那人聽到這句話,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一處,僅僅是瞥了一眼,但這個細微的動作被白弈塵察覺。
他一揮手,手上抓着的蟲子随着他的動作舉到了一個人的眼前,而這個動作從始至終,白弈塵都在盯着此人的反應。
“啊,對不起。”白弈塵輕飄飄地說,“不過這是‘無毒’蟲,只是長得吓人了點,外面‘随便也能抓到’,‘你沒吓到’吧?”
正是雁圖南的後桌,他後退半步,剛好發火,在聽到白弈塵話裏若有若無刻意強調的幾個字眼後,偃旗息鼓了,哼一聲退到人群中。
被害者此時也已經擡起頭了,看到這一幕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白弈塵打着哈哈拍着他的肩膀說:“看吧,都是誤會吧。哎,學堂在山中也有不好,就是蟲多。”
他沒有反駁,看着空處不知道在想着什麽。
“都散了都散了,小事,誤會一場。”白弈塵用沒抓蟲子的另一只手從儲物袋裏拿出一些糖果,在這深山老林,這樣的小甜點是極少見和稀罕的,因而圍觀的少年們都是眼前一亮,白弈塵把糖果送出去,“來,都壓壓驚。那大蟲子确實吓人。”
吓人?可你剛還把蟲子捏手裏把玩。于錦煜撇了撇嘴。然後就被按了一顆粉色的糖在手心。
“......”絕對是故意的吧。
雁圖南也不管周圍怎麽鬧了又散,指專心讀自己的書,結果突然課本的夾縫間落下來兩顆糖,落在桌面上“嗒”“嗒”響。
“壓雙倍驚。”白弈塵趁着沒人注意,悄聲對他說,還眨了眨眼,“對不住。”然後轉身離去。
雁圖南盯着那兩顆圓呼呼的糖看了許久,才把它們攥進手心,收進兜裏。
于錦煜抛着手裏的糖,拆了糖紙往空中抛,然後用嘴去接。嘗着甜味,他想,不管怎麽說這人确實有點意思,先是幫自己解圍、又幫了雁圖南。
他想了想,往白弈塵走的方向跟去。那似乎不是學堂的住處。
白弈塵坐在層林間一處石頭上,心裏想的是臨行前師尊說的話。
“那些什麽’天煞孤星命,有緣但緣薄,遇者相背離。’你不必介懷,此行有緣就交上些朋友,無緣就圖個開心,師父對你沒什麽要求。”
“只是塵兒啊,人與人之間是要用心交流,你時時推算,還怎麽看得見自己的心?”
白弈塵當時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突然一道身影蹦噠出來,似乎是被絞纏的野草絆到了。于錦煜邊“哎喲”邊說:“好兄弟,怎麽上這麽偏僻的地方。”
他蹦出來又說:“這事多謝啊。”
“不是你的事,你謝我?”
“好像是這個理,不過差不多。我過來就是想說,兩次相幫,你這朋友我就認定了。”于錦煜直接就坐上了另半邊石頭,“那些人胡攪蠻纏,要不是你,我真不知怎麽跟他們論道理。”
“不複雜,他無非是利用平民和修真者之間的矛盾,想挑撥你和其他人的關系,重新掌握在你們中的地位和話語權。你本人又是一個心直口快有事說事且不受規矩束縛的硬角色,不好惹,就只好借其他修仙者生事了。至于被選中的人做了什麽、是什麽樣、清不清白在他眼裏根本不重要。
“若一開始強出頭,不論如何去證明雁圖南的清白,那都只是加深衆人對流言蜚語的印象。甚至你身為修真者,越是為雁圖南說話,他們的挑撥意圖就越成功,他們的團體就越凝聚。
“但他那個‘朋友’似乎熱衷于在他和雁圖南之間煽風點火、坐收漁利,這不就是現成的好機會麽?”白弈塵指節在石頭上不停地敲,緩緩道。
“等等等等!什麽?”于錦煜懵了,“你一開始就在?”
“在啊。從你說那句不想讀書的話,我就站在門口看他們所有人表情了。”白弈塵好像沒覺得自己說了什麽大不了的話。
“那,”于錦煜更在乎的不是這個,“先生...”
“哦,他那時候還不在,是我先來。”
“所以是你刻意打斷...”于錦煜露出一個大受震撼的表情。
白弈塵點點頭:“別這麽看我,一開始我也沒轍。我已經和那位姑娘道歉了,兩顆糖。”
“噗。”一聽這字眼,于錦煜不在乎其他事了,大笑,“這倒是你觀察不到位了。”
“什麽?”白弈塵疑惑。
“那是男孩。”
白弈塵有些尴尬,他第一次失态,反手捂住于錦煜的嘴就說:“剛才的事你沒聽見。”
于錦煜笑得更猖狂了,最後還是用糖才堵住了他的嘴。
後來的漫長時間裏,于錦煜發現白弈塵總來這發呆,于是他也成了這小地方的常客。
一開始還只是覺得他有意思,想要結交,後來漸漸地也不知為何...他想,也許是這地方太偏僻,林子裏太靜,樹葉吹動風聲太安寧,太适合說一些心事。
總之,他時不時就在這,聊着聊着開始對白弈塵說些平日裏對誰都不敢吐露的,長久積壓在內心的心裏話。
“我哥,我怕他...我不是說親人之間那種小打小鬧的怕,我的意思是,傳聞說他為了掌握大權就連親戚都下了死手。
“好在我是個扶不起的廢物,他們沒人看得見我。
“你說在權勢捆綁裏還有愛嗎?有親情嗎?我分不清。
“他們看起來都對我還行,不上不下,但都看不見我本人。好像對我的一切态度只是因為我是‘他的兒子’,又或是‘他的弟弟’。
“所有人。連我都看不見自己了。”
也有可能是因為白弈塵會在那裏,靜靜地,但又無比認真地注視着他,聽他把話一句句哽咽着說完。
“錦煜,我從未認過朋友。
“我的意思是,我對待你的一切不是因為你是‘我的朋友’,而是因為你是你,于錦煜。
“這些話,不論未來發生了什麽,世事有怎樣的變化,你我立場有怎樣的變化,你來找我傾訴,我都一樣聽。我待你,都不會有任何變化。”
于錦煜讓他給逗笑了:“你這也能算安慰嗎?我第一回 聽有人安慰別人說的是‘我不把你當作朋友’。
“但是…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