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愚者舟(2)
當他們再次找到老人時,老人正把着船舷,半個身子探在船與河之間,幾欲墜入河中。
他的目光聚焦在不斷翻湧的白浪之上,很入迷,像是想用起伏的波瀾為鏡看到什麽過往。
白弈塵也在不遠處學他把着船舷,往船外探,下面是被船劈開卷碎的翻浪,此外便無其他。
就這樣維持了一會兒,老人終于開口問:“你在這做什麽?”
“這浪真險。”白弈塵只說。
老人轉頭說:“要是跌進河裏,只一個浪拍過來,人就暈了。”
“是啊,十死無生。”白弈塵伸手感受着濺起的水花,涼絲絲的水滴灑在他的手心,“您似乎有心事?”
沉默懸空了半晌,老人開口:“那裏沒有容下我的地方,這裏也沒有。我在那裏是瘋子,在這裏還是。”
白弈塵靜靜地,平和地望着他。
老人斟酌了一下該從何說起,才又緩緩說道:“我自幼被棄街頭,不曾有過家,在街頭看了數十年他人屋裏隔窗的月圓。後來第一回 ,偶然地、鬼迷心竅地救了一個如當年的我一般流落街頭的孩子。
“那是一個中秋夜,也許風太冷,也許月太圓,我分着一半懷裏只有一塊的餅,遞給他,自己咬了一口,嘗到了天上的月亮。
“說來逃的逃,散的散,也就他願意留在我一個沒用的老人家身邊啊。
“天高海闊,是我在這,才連累得他還要留在此地啊。”
葉羨寒則是沒有與任何一人對視,眼神裏深藏一絲惆悵,嘆息道:“可他願留于此陪着您,便是把您放在心上,視作依靠。哪怕前路艱險,在所不辭。”
老人有所觸動地深深看着他,但又苦笑搖搖頭:“前路!前路哪有少年人一拍腦袋的沖動那麽容易,哪有什麽相依為命便可以度過難關的好事。我都過了大半輩子了,也沒盼來什麽希望。往後怕是要一日比一日更苦,還不如早了結。命途如此紛亂,我也迷糊啊。”
話間,一個少年噔噔噔踏着甲板地跑來,他的脖子上懸着一個粗制的長命鎖玉墜,一眼便知是仿品。少年一手環着老人的手臂,警惕地看着眼前兩個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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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也說這河很險,往下是最險的河段,古往今來無數人殒命于此。既如此,不如将命運交由老天判斷,若老天要奪,正合心意;若老天執意要讓這船平安過河,也許是您的希望還在後頭,祂不忍心在此奪去,而給您的兆示呢?”白弈塵輕聲說。
他從儲物袋裏取出自己那份的幹糧,遞給少年,少年搖着頭往後縮,白弈塵說:“我們其實是來打聽消息的,”見到少年動作一松,想起什麽的樣子,白弈塵才繼續開口,“是之前你見到的事,可以用你們需要的做交換。”
少年看着幹糧伸手比了個五,白弈塵直接裝了一袋給他,他四下看了看,發現近的周圍沒有其他人,才小心地藏進衣服裏。
“老鼠。”少年說的話磕磕絆絆,意味不明,“他,變。”
“你說那個人,變成老鼠?”葉羨寒問。
少年點點頭。
老鼠,妖族,狐妖...還有那“掌門師兄”。白弈塵掐着手指,覺得下一程應當想辦法打聽那個還未謀面的師兄。
一聲吆喝将所有人叫清醒,凡是船艙外的紛紛進了船艙裏。船過一個分岔口,進了狹道,船身開始搖晃,一下比一下起伏劇烈,忽然便像撒瘋的野馬。衆人便知道到了水急的流域了。
滔天巨浪将一切沖碎,震撼着船的骨骼,水花瓢潑入船上,兩岸群山高聳入天際,仿若四萬八千丈般傾側壓迫着狹窄的水淵,飛鳥至此尚繞行而過,陰影層層疊疊在船身上有如魑魅魍魉的狂歡。沖波逆折于險礁崖壁,好似河神伸手将船身推得颠簸搖擺。
船內所見一切都在搖搖欲墜,好像整個世界天翻地覆,抓不住一切都在眼前旋轉搖擺,人置身其中恍若闖入了醉酒的光怪陸離。
人人高舉振着雙臂,吶喊起舞,渾渾然分不清是向天地而歌的祭祀之舞,還是面對未知與死亡的縱情狂歡。
“他們跳舞,”高個子嘿嘿笑着,指着人群說,“每年都跳,一起嗎?”
白弈塵站在角落,被人群推搡着像一個木雕混入了舞廳一般,這是他兩世所未見的,卷挾吞沒這片方寸天地的熱浪。
他從未感受過如此集中而熱烈的來自人內心的情緒。
另一個角落裏,人群的密集讓角落低處的空氣悶了起來,少年拽緊老人枯瘦的胳膊,默默地用另一手攥着玉鎖。
支離破碎般的沖撞和震耳欲聾的轟響讓這狂歡的人群互相聽不見彼此的聲音,光與影,明與暗,失重與落定一層層交疊,沖上船舷的河水一浪更推一浪高,似乎下一次便要将一切吞沒。
白弈塵始終看着窗外。也不知怎麽想的,葉羨寒竟然手環過他的背後,護着他堂堂一個修真者,好像這凡人都扛得過來的颠簸能把他如何一般。他覺得好笑,但也無心去管。
若是船能安然無恙地過去,倒也還好。若是不能...自己特征過于明顯,一旦出手難免暴露身份。要是混進什麽居心叵測之人,在這行于河中的船只上動手,由于船上狹窄且無其他地方可以躲避,不論是對于船上無辜受牽連的人,還是葉羨寒和他,都極為危險。
渡者此時緊張得無以複加,因為數十年的經驗告訴他,這一回的風浪之急是以往任何一次所不能及的。任何一個暗礁都可能撞沉這艘船,讓所有人殒命于此,而此刻船已經完全不受控制了,被掀得東沖西撞,再一次又一次群山的投影下本來就若隐若現的暗礁也更加難以捉摸。
突然的一陣陰風從峽谷間穿行而過,在峽谷的逼仄中沖擊力越發強烈起來,直直奔着船尾掃來,湧起的波浪仿佛平地掀起的雪峰那般高聳壯闊。
生死門邊緣的狂歡裹挾着每一個人,老人也随着人群的一次次振臂舉起手來。
劇烈的震顫和破裂的震響下,恐懼則肆虐了船艙外的世界。
船尾失控地橫掃向嶙峋的崖壁。
劃槳人一個個手臂都劇烈顫抖着,瘋狂地用力對抗着浪的反沖;缭手們死死拽住帆繩,倒着身子拽,用全身的重力妄圖穩住風帆。
船向一側傾倒,所有人都幾乎要被巨力抛出船去。
他拼命控制着船舵,用盡一身的力氣旋轉船舵。
天昏地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向他咆哮着,掀起的水浪甚至澆透了他的全身,他的腿在寒冷中顫抖,而不是因為恐懼。
又一次劇烈的撞擊下,所有人都被震得停住了動作,絕望悄然滋生。
他仍死死地把着船舵,轉動着與狂風咆哮的巨力相抗衡。
哪怕這一次撞擊擠壓的滔天巨浪已經從空中急墜而下。
這艘船不算小,但在整個峽谷中就像一顆米粒,一切反抗都堪比蚍蜉撼樹。
放棄的船員見渡者如此,又握緊了船槳、帆繩。
堅持了一小段距離,風暴稍緩,渺小的船搖搖晃晃地逃出了最險峻的一段峽谷。
但一切沒有結束,水從撞斷的缺口中湧入,船一點點下沉。
狂風又一次襲來,所有人都以為它會輕而易舉地撕開這艘船。
袅袅笛音穿過了衆聲喧嘩,流水穩穩當當地托承着木船,從峽谷間穿行而過。船上的人早已精疲力竭,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兩岸崖壁不斷在眼前掠過,狂風在此時卻乖順得好像柔和的輕風,從癱坐在地、大汗淋漓的人們身上拂過。
“河神...”
“是河神!”船員喊。
白弈塵環視着周圍,船上的人太多,像他們這般混進來難度不大。在這流放船上甚至方便滅口,一勞永逸。也不知他這一出手帶給船上人的究竟是救了他們一命,還是短暫的安全和更大的危險。
他帶着歉意地看着葉羨寒,傳音說:“對不起,本來應當小心行事。”
酥麻和刺痛在背後蔓延,強烈的瀕死感和不敢置信的困惑攫住了他的心神,瞳孔卻在意識的消弭中逐漸渙散。
“對不起。”昏迷前,青年在他的耳畔說,聲音裏帶着深深的掙紮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