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叛神者
“道長,道長您救救命啊。”
葉羨寒手足無措地背對着神像,面對着湧進來的衣着殘破、伏跪一地的流民。
白弈塵離開景國後,他在于家做侍從,随着于錦煜修煉。于錦煜待他親切,并沒有真的将他視為侍從,教他也是盡心盡力。閑暇時他偶爾會出外,有時會捎一些水果,專程回到故鄉的觀裏供着。
觀中貢的一般是傳說中登神位的仙人,例如景國歸元宗的老祖宗歸元道人。後輩修真者和富人會為他們築金像,以求平安、富貴、長壽或是修行順利等。
“道長,救救我兒,我們從澤水跋涉而來,已經整整半月沒吃上東西了,他今天沒醒來...”婦女涕淚橫流地抱着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孩子雙眼緊閉,腦袋靠在母親懷裏。
“先救救我娘!”又有人哭喊,“求求您,求求您,我不能失去我娘!”
“道長,您救救他們吧!”
其中卻有一個突兀的聲音,葉羨寒應聲望去,只見七尺男兒,瘦骨嶙峋,淚與塵灰交縱在面龐上。
木栓伏跪在地,重重磕頭。一路逃難至此,原想在路邊的觀裏過夜。他知道眼前衣着光鮮的仙人至少能救一些人,哪怕一些也好...
兩月前。
天光蒙蒙,木栓本就整修難眠,從幹草鋪着的泥地上翻起來,入秋跳蚤多,渾身瘙癢難耐又抓不着。
他拍了拍睡夢中的兒子。小孩還在昏昏沉沉裏,拖着身子爬起來,饑困交加下一肚子火氣。
“該出門了。”木栓說。
小孩眼裏蓄出淚,犟嘴道:“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木栓把孩子拽起來,半推搡出門。
“我餓!沒力氣出去。”孩子死命扒着門邊,整個人貼到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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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東西吃。”
“你都知道沒東西吃!你天天在外面什麽也沒帶回來,”孩子尖聲叫嚷,“我昨天敲門到屠夫家,他轟我出來像趕狗,他兒子小聲跟他說,那個死要飯的又來了!
“我今天再去所有人門前跪一趟又怎麽樣!今年大旱,征軍糧把大家的糧草都搜刮幹淨了,你自己不去當然不知道多難求到一口吃食。”小孩越說越委屈,從話裏帶淚變成淚裏帶話,“一開始還有人看我小,賞口東西,可我一次次去呢!我怎麽能一次次去呢!一次次去看他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麽!”
木栓說不出話來了,妻子過來拉走小孩,一下下拍着孩子的背,嘴裏唱着哄孩子的鄉間小調。
木栓看着這一幕,問妻子:“你怎麽不怪我?”
妻子搖搖頭,抱着小孩說:“怪你也沒有用啊。”
木栓本是官府工匠,地位雖低但不愁衣食。無奈和領頭的吵了一架,被排擠出來。按規定官府工匠回鄉不可收徒,亦不可把特定的圖紙、制品流出。
他愁于生計,既無田地也無其他長處,若他會點吹糖、雜耍可能還有路子,如今只好給人擡轎。
可漸漸需要擡轎的人也少了。一打聽,是因為仙人流傳出來的稀罕東西,不用人力也能行遠路。
轎子不是他的,他沒錢買轎子,是有人雇他做轎夫。現在人家說不需要了,說的是“人夠多了”。
木栓內心不解。
如果說天下幹活的人“夠”多了,卻還有那麽多人餓死。那幹活的成果,都去了哪呢。
好幾日過去了,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妻子忽然拉着他,在他耳邊小聲說:“咱們快逃吧,我聽說仗可能要達到這邊來了。”
他還是太過天真,從沒想過那只是噩夢的開始。
不忍回憶下去,木栓喘着氣磕着頭,腦袋上一道道血印,像是要磕暈過去:“道長,只求您救救他們。我從陵城逃來,妻兒皆在路上因病而亡,官家沒人敢開倉放糧,這一路上遭難的人太多了。”
葉羨寒扶住他,先把身上帶着的和儲物袋裏的吃食分下去,給最虛弱的人,并囑咐他們不能一下吃太急。
一些人眼紅了,蠢蠢欲動。
葉羨寒運行靈氣,威壓乍現,別有心思的人又熄火了,低下頭來。
這些流民到了其他地方什麽後果?若是運氣好能暫留歇息,然後被驅逐往下一地;運氣不好遇上殘暴血腥的鎮壓,恐怕兇多吉少。
他自小在此地長大,鄉官中飽私囊的事在街頭巷尾經常能聽聞,別的地方不知道,這裏的官府是絕不可能開倉赈濟。
一是因為歷年監守自盜層層削減本就對不上賬目;二是遇上荒年,糧倉裏的糧怕是不多;三是流民本就自別地而來,只要再趕到別處就是別人負責,光明正大而又省事,自然誰也不想擔這麽大一筆賬目安置他們;四是流民在許多人眼裏是他們唯恐避之不及的愚昧、兇惡的象征。
葉羨寒身為侍從的俸祿并不多,雖然是仙門世家的侍從,可眼前的人何其之多,靠他一個人肯定是撐不起的。
回于家求助?難。當今景國內幾家争權,本來于家已經處在危險的局勢下,自己貿然帶如此之多的流民回到于家,恐有後患。不僅不能回,甚至還要讓這件事和于家撇清關系。
就這樣放手不管嗎?理性上說,他本該如此。若他要走,沒人能攔下。
可葉羨寒站在這無比熟悉的道觀中,恍然覺得一切還如昨年。他忍不住想,如果是那個人,會放手不管嗎?
他心裏越發焦灼,還想到,這是和當年的他,還有他爹娘一般,在苦難的刀山火海裏掙紮着活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吶。
真該不幫嗎?
他當年也是,多想有誰能救救他,多想。
葉羨寒沉吟了許久,流民看這修者在觀中兜兜轉轉沒個準話,一時間面面相觑、焦躁不安。
“這樣吧,你們聽我說...”葉羨寒迅速在腦海中演算各種策略,最後心生一計,說與在場之人聽,“我會買通內應,此間千萬莫要走漏消息,到時候務必按我說的做。”
他又問:“收集信息不成問題吧?另外,有誰擅長刺繡?”
先前那孩子的母親說:“刺繡我能幹。”
“不成問題,不成問題!”有人激動地說,“我做梁上君子多年,是個熟手。身邊還有不少弟兄!”
葉羨寒嘴角抽了抽,不知作何評價。
夜深人靜時分,暗流洶湧。
次日,葉羨寒身着仿制紋飾的別家修士服,腰佩寶劍,大大咧咧地就從正門進了官府。
下屬急急忙忙報到鄉大夫耳邊:“大人,有仙長來訪。”
“怎麽會有仙長來訪?”鄉大夫吓出一身冷汗,這偏得不能再偏的邊陲窮鄉僻壤,別說仙人,連上屬一級的大人物都少來巡視,驟然來訪,難道出了什麽事?
下屬說:“好像還是幾大家族的人。”
鄉大夫坐不住了,刷地站起來。
結果還沒等他做好心理準備,一道威壓自門外便掃了進來。
“我是仙門派來的人,聽聞有人上報,專程來查賬目。”葉羨寒先聲奪人,冷冰冰地道。
“仙長您請,”鄉大夫面上帶笑,走過去拉着葉羨寒入坐,遞了個眼色給下官,“您喝茶。”
葉羨寒問:“都是怎麽一回事?”
鄉大夫接觸到那空氣中無處不在的威壓,手有些不穩,不過還是敬了葉羨寒一杯,苦着臉說:“仙長怎麽信得小人讒言。每個地方總會有看不慣他人便以謠言诽謗之人,我可是真冤啊。”
他又說:“您遠道而來,先嘗嘗這上好的翠清風。這是邊城獨有,在朝平因為路途運輸花費多,千金難求。”
葉羨寒不語,空氣仿佛沉重了幾分。
正當鄉大夫差點按耐不住要開口時,卻聽葉羨寒說:“你也知道近日軍費緊,各地在籌軍饷軍糧。再過一陣子,還會有人查下來。”
鄉大夫開始時還沒反應過來,幾秒後笑容滿面,拉着下屬備來裝茶的精致木盒塞到葉羨寒手中。
葉羨寒接過木盒,收至儲物袋,對他略一颔首,徑自走出。
而流民那頭,有人問木栓:“真要去?”
“這是什麽話!”木栓責備,“當然要去,這是為幫我們而設的局。”
“萬一他料錯了,萬一他出賣我們,我們豈不是...”
“我們的命本就難保,拼一條出路又如何!”木栓眼神淩厲。
正當鄉大夫發愁如何應對往後查賬的人時,又一事發生了。一幫流民居然圍在官府門前,也不鬧事,只是一聲聲哀求。
“他們還沒走?”鄉大夫坐于屋內,外門緊閉,他問下屬。
下屬躬身:“已經堵了幾個時辰了,但他們不鬧事只是求,難辦啊。那位仙人也不知出沒出城。”
“偏偏這時候!”鄉大夫皺眉,“該如何是好...”
他越想越是焦躁不安,窟窿不可能填上,這回來查的人實力已經不弱,更是幾大家族派的人,下回會來什麽樣的人?不光是輕易根本瞞不下來,而且權位越高的仙人,越看不上一點蠅頭小利...
可他自己清楚,被查出來那是掉腦袋的事。
他踱步行出,趕忙向其他佐官詢問對策。
有人上前道:“大人,如此差額是死罪,若是事發你我都難逃。”
他暴怒:“我當然知道!”
那人卻說:“流民□□難平、若私開糧倉也是死罪,但倘若糧全是流民劫走的,卻只是看守失職、貶官的活罪!雖然罪責也不輕,但主要問題反而不是出在您,各層處理最後落到您身上,要輕得多吶。”
“你什麽意思...?”
那人狡詐一笑:“我說大人,咱們不如順着形勢煽動流民鬧事,再支開監守。到時候兩邊鬥起來,讓咱們的人混進去一把火燒了糧倉,問下來,一方面罪在監守,最主要的是罪在流民。糧倉的糧滿着呢,不都是流民燒沒的麽?”
鄉大夫度量了片刻,讓他叫人去辦。
是夜。
“真沒守備啊?”先前放言自己做‘梁上君子’已久的人,也就是扒手頭子,不敢置信地喃喃,“我行盜多年,第一次見到這樣好偷的東西。”
木栓說:“當真是厲害,原先各地糧倉守備最是嚴密,堪比小型堡壘。也不知是如何支開的。總之快些搬走東西,另一頭的人應該已經開始動手了。”
正是糧食都被悄然運走的時候,一把火悄然生起,火光照徹天際,映着向鄉大夫獻策之人眼底野心灼灼。
當晚,葉羨寒領着他們逃上荒山,尋了一處駐紮,又專門挑熟手指點開山耕種。
下山後,葉羨寒來到一處約定好的地方。他交付靈石,然後看着眼前的人,笑着說:“這次多謝。”赫然正是向鄉大夫獻策之人。
何長貴說:“不過互惠互利,我為的是自己。”
回官府回報前他換開了靈石,自己只留極少一部分,其他分別歸類。
何長貴向鄉大夫分析形勢,說如今應當暫避風頭,因為屆時來的仙人看到糧倉景象應當首先會發怒,萬一一時怒意上湧出了手,那都是要人命的。不如待下屬解釋清楚情況,仙人怒火稍稍平息,再歸來也不遲。鄉大夫也覺有理,收拾行囊假托有要事外出,打算躲過幾天。
他哪知何長貴多年籌備之下,與同僚早已相互勾結、知根知底。
何長貴用金銀收買打點、威逼利誘,聯合了一些人證據鑿鑿地将鄉大夫支開守備為流民叛反制造機會、以及多年中飽私囊秘密上報給了上一層。
鄉大夫當然沒等來下一輪查賬的人,他只是等來了專程查他罪行之人。
外傳鄉大夫畏罪潛逃。下官何長貴借勢上位,成為了新任鄉大夫。
葉羨寒與新任鄉大夫合作。流民于此地一處邊界荒山中就此駐紮。
葉羨寒又一次站在了那神像前。伫立許久,他忽然拔劍而出,斬過金築的高高在上的神像。神像從神壇上跌落,在靈氣的爆鳴中被砸成了紛飛的金色斷片。
“原來是空心的。”葉羨寒笑着自語,“難怪金築的神明看不見泥做的百姓。”
當形象被砸碎時,斷片剩下的唯一意義就只是,它是金做的。他将金子以靈氣融化換出去,為流民送來一批過渡的救命物資。
由于位置的特殊,他們未來将迎來一波又一波的合流,其勢力也将逐漸擴張于各地。而這日益壯大的反叛勢力,稱葉羨寒為,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