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關關雎鸠

葉羨寒把銅鏡遞給白弈塵。

白弈塵低頭,鏡子裏分明映着他長大後的模樣:“那你方才說你與我相熟,又怎麽證明?”

“你看這個笛子,就是你之前給我的。你在外游歷認識我時一直用着它,最後留給我做紀念。看到它應該能想到些什麽吧?”葉羨寒從儲物袋裏取出竹笛,白弈塵光看這竹笛隐約覺得好像還是有點熟悉的,自己應該确實用了有些年頭,“還有這個玉,上面刻的是你的名字。”

白弈塵頓時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你是我的什麽人?”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種在玉上刻名字的行為他只在一些成雙成對、卿卿我我的客官身上看到過。

葉羨寒一時間卡殼了:“我是你的,嗯...”

仇敵?這個不能說。

後輩?朋友?弟弟?還是...

不管哪一種,他真的有資格這樣說嗎。

白弈塵看他糾結起來,神色更古怪了。

他自己應該是因為實力高所以駐顏在了年紀不大的時候,但眼前這人比他看着年紀還小,也就剛成年,而且還是個男的。

長大的我,不至于吧?他質問自己的靈魂純潔性。

“是你的朋友。”葉羨寒挑了一個最保守,不容易出問題的。

白弈塵看他說一個朋友遲疑了那麽久,腦內風暴已經轉過上千回了,現在是一點都不信:“這樣啊。”

入夜,因為沒有多餘的地方,兩人只能繼上一回在朝平的客棧之後,又睡在了一間房。不過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曾經朝思暮想的人以後,葉羨寒的心态就完全不同了。

白弈塵睡得很老實,不但不翻身,連呼吸都很輕淺。如果不是看着他,甚至都察覺不到有這麽一個大活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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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側躺着,微微蜷着身子,烏發鋪散在肩頭。手肘彎曲,微微握拳的手抵在額頭前。柔和的月光在他指尖流連,睫毛觸碰着略有些寬松的內襯袖口。

溫熱柔軟的被子勾勒出有些單薄的輪廓,瑩瑩月光流瀉,随着呼吸,被子的輪廓微微起伏。

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葉羨寒一直看着他。

葉羨寒倒是按耐不住自己一直想翻身的欲望,輾轉反側。主要是天快亮了,他卻一直沒睡着。

輕淺的呼吸落在他耳中,就像羽毛拂在他心上,掃來掃去。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從被子裏鑽出來,生怕驚醒白弈塵,一邊慶幸着白弈塵的睡姿讓他不用面對古書轶事裏隔斷衣袖的窘境。

葉羨寒一會兒在原地兜着圈子,一會兒又來到床邊,一會兒坐在邊上的椅子上,一會兒趴在床邊。

然後白弈塵睜開了眼。

葉羨寒驚得一哆嗦。

“快睡。”白弈塵好像嘴角微微地上揚了一些,一雙桃花眼裏浸滿笑意。

葉羨寒慌忙把自己塞回了被子裏。

結果第二天醒來時頂着兩個烏黑的眼圈,吓了白弈塵一跳。

“你...”白弈塵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葉羨寒卻坐在床邊,揪住他的袖口:“你不要再出去了,不要到山下,好不好?”他一整晚都安不下心,不僅僅是因為內心的悸動,還因為對現狀的一種不真實感和不确定感。

是啊。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他還能和前輩像這樣平淡而溫馨的生活,但假如有一天前輩的記憶複蘇了呢?又或者參與到當今的紛争之中了呢?

仙盟仙尊,與推翻修真者統治的反叛軍首領,他們是天然的對立面,他難以想象如何要在那樣的情況下達成和解。

“為什麽?”

“外面...危險。你看,你之前就是在外面受的傷。而且你還有心疾,本就不适合出外到那麽危險的地方闖蕩。”葉羨寒的語氣裏帶着懇求。

白弈塵雖然本來也沒有很想出去,但覺得他這樣小心謹慎倒也不必:“我又不是瓷做的,哪有那麽脆弱。”

“可是我會擔心。”

啊呀。

眼前青年讨乖的眼神仿佛一只剛被喜愛之人撈上岸抱在懷裏的落水小奶狗。

好像讓他擔心也不好。

“那好吧。”也不是什麽大事。

其實他隐約能感覺自己沒有記憶的那些年發生了太多變化,對他來說一眨眼就過了幾十年。

當他真的确認母親因為心疾已經不在時,心裏仿佛瞬間镂空了一塊。那是他在颠沛流離的歲月裏唯一的親人。

這些他都沒辦法放在口中說,心裏卻一片迷茫。

滄海桑田,眼前的人是他唯一抓得住的确定性,就像航船的燈塔。

他下意識尋求一個內心的支撐點。

葉羨寒不知道他心裏所想,聽到此話笑開了,靠近他身邊。

很奇怪,明明兩人什麽也沒做,什麽也沒說,一分一秒裏卻蔓延着暖意,包裹着痛苦不堪的他。

對于白弈塵來說,短短的幾年記憶裏,就從沒有過這樣安心的時候。溫暖的被窩、幹淨的屋子,不需要流離失所,不需要考慮太多。

而且,他在自己的童年裏從來沒被當成孩子看過,例如肯定不會有人對他說擔心他,反而是他要擔心很多事情,要照顧好母親。現在過了幾十年,竟然反而有人拿他當小孩一樣小心翼翼。

白弈塵昨夜偷偷睜眼時,葉羨寒看他的珍惜的眼神,他也曾看過的。

那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為了劇目效果他穿着薄薄的戲服,在後臺凍得全身發抖。

“會冷嗎?”

白弈塵下意識地應聲望去,帷幕之間有縫隙,他看見一對夫妻,丈夫把外衫蓋在妻子腿上,妻子卻笑着把外衫拿起來,裹在小孩身上。

小孩被裹得嚴嚴實實,探出一個小腦袋,嘿嘿直笑。

他們的眼裏,好像有光。

直到白弈塵緩緩登上臺階時,還舍不得挪開視線。他唱悲歡離合,臺上臺下、戲裏戲外好像隔了兩個人間。

過了一會兒,葉羨寒自語:“要是能一直這樣下去,只有你我,開開心心的該有多好。”

白弈塵疑惑:“為什麽不能?是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葉羨寒低下頭,“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有很多人需要你,你會抛下我不管嗎?”

“哪輪得到我替很多人負責呢,我又不厲害。”白弈塵卻搖頭。

“生命何其單薄,我就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能讓身邊的人幸福就足夠了。夢想嘛就是尋一個山明水秀、清靜幽雅,與鳥獸作伴;或者一個傳說中桃花源一樣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伴重要的人一起。”

等等,桃花源是他從哪裏聽來的來着...好像沒印象。算了,大概是哪段還沒回憶起的記憶吧。

葉羨寒在心底描摹那幅畫面,無意中喃喃:“要是真能,就太好了。”

這個時期的白弈塵似乎和往後有很大的不同,例如乍一看更兇狠也更随意些,不是一貫維持的翩翩君子模樣;例如沒有那麽多大愛天下的心願,喜歡些簡簡單單的幸福;例如沒有那樣地“無情”,不是一個合格的理性的操控布局者、執掌天下之人。

那當然了,這還只是個六七歲的孩子,很多事情還沒有發生。

命運的不定數太多了,葉羨寒自己琢磨自己的童年還想着當一個掙大錢的官。事實上命運的許多轉角初看似不會起太大作用,日積月累下卻發現自己和前路已經相去甚遠。

但葉羨寒卻越品越覺得這些細節很是吸引人,就像挖到一點點獨有他知道的寶藏一般。

這些天白弈塵當真連院子都很少出,只是要了紙筆,寫着曲子,有事沒事就開始擺弄花草、吹笛子。葉羨寒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人居然這般不好動,覺得很有意思。

安寧的日子沒過多久就又被打斷。

“禀告少主!”

原本正在沏茶的葉羨寒聽見外面傳來的聲音,按住好奇張望的白弈塵的肩膀,伏在他耳邊說了一聲:“院子裏的地方都可以去,有人要同你說什麽不要随便應答,不要輕信除我以外的人。”

白弈塵對他這樣細致的囑咐感到很好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不是嗎?”葉羨寒逗他,在他還沒反應過來之前開門出去了。

來到議事堂,确定白弈塵聽不到,葉羨寒才說:“說吧。”

“有前副盟主雁圖南之死的消息。”

“哦?”這也是葉羨寒一直沒明白且很在意的一件事。

前來禀告消息的下屬說:“找到了第一個目擊雁圖南死時場面之人,是昆山的人,當時本來是打算送飯到副盟主的屋中。”

“你說他本來打算送飯?”

“是的。據那人所言,他端着飯菜開門時就看到了那一幕,然後精神支撐不住在原地嘔吐了起來。”

“如果雁圖南料得到自己會出事,就不會讓人前去送飯。”

“奇怪之處就在這裏,”屬下說,“偏偏他屋裏的場景看上去像是自殺,而且是手段極其殘忍的自殺。在場還有一個陣法,目擊之人将它大概的樣子畫下來了。”說着遞上了一張圖紙。

“怎麽會!”葉羨寒瞳孔微縮,那紙上畫的陣法他竟然在從歸元宗繳上來的邪書中看過,由于陣法的作用看上去誇張得令人發笑,文字說明也像是編出來的瘋話,讓人感覺這東西就是入魔的邪信徒編造湊進去以擡高書的神秘性和震懾力的湊數産物因而他對此印象很深。

邪陣的作用是,倒置因果。

“倒置...”葉羨寒手心冒冷汗,感到毛骨悚然。

真的存在這樣的邪法嗎?為什麽雁圖南會知道這個陣法?既然雁圖南已經使用了它,為什麽這個世界卻一點變化都沒發生?

還是說...其實已經發生了?

可是為什麽雁圖南要這麽做...不對,他的思路被“自殺論”帶偏了,雁圖南本人可能甚至都不知道這件事會發生。

究竟是因為他被什麽給“自殺”了,所以因果律發生了變動,還是說,因果律發生了變動,所以他被什麽給“自殺”了。

“帶我去見那個目擊者。”葉羨寒急切道。

......

直到天色已晚,葉羨寒才回到院子中,原本他從未有這樣的感覺——當他踏進院子時,煩擾的心事煙消雲散,心安了一大半。

葉羨寒繞過拐角。

月色空明,劍鋒劃過他的身前,他卻只能看見眼前人轉身回眸時,潋滟笑意流轉眸中。剎那漫天飛雪成點染,随風飄搖如霜花,寒梅綴色暗香來。

長劍停在他面前三寸,卻撞得他心底天地停格,萬物無聲,消融成溫熱酥軟。

好似三月灼灼桃花色,就上九月軟甜桂花糕。

葉羨寒在腦海中回顧那劍法,分明是複刻的他自己晨練時的劍術。

“怎麽不休息,來這練劍?”

“我随便練練。”白弈塵不想承認是當時那一茶壺下去沒把對方砸暈,讓他有些不滿自己的體質了。

嗯。如果他們是那種關系的話,他的體力卻比應該是剛成年的葉羨寒差...豈不是很丢臉。

他可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萬一遇到什麽事情,自己卻很弱的話,要怎麽保護葉羨寒?

葉羨寒走過去,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肩上:“外面冷,而且這麽晚了。你身體本來就不好,何況現在傷還沒養好。要是很想學的話明天我帶着你練就是。”

“真的可以?”白弈塵眼裏放光,看得葉羨寒心跳漏跳半拍。

他心想,以前輩的性格,勸他別練肯定是沒用的。還不如自己看着他練,挑些入門的,對身體要求沒那麽高的,不至于練傷的。至于多入門,練習力度如何...就參考六歲小兒習武的标準吧。

反正他心裏還覺得自己是七歲,應該看不出來。

不過...

葉羨寒仍舊在想先前的事。雁圖南的死大約是在他與白弈塵相遇的時候,那時究竟發生了什麽?那之前又發生了什麽,才會讓白弈塵身陷魔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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