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斷錯的因果

相遇的半年前,霞陽宗內。

“咳...咳咳!”須發皆白的老者坐于主位上,精神有些頹唐,連說話的聲音都緩慢且斷斷續續。

“父親,您還好吧?要不先休息一下。”中年男人面上的線條剛硬,留着些許胡茬,不長的頭發斷處參差不齊,被利落地高高束起。

他眼底的焦急在場所有人都看得真切,他們也被這樣的情緒所感染一般,驟然屋內的氣氛低落起來。

“太上長老...”

“我沒事,還能再支撐一段日子。倒是你們,都多大年紀了,還要我當這個主心骨才能決定事情不成?不像話。”老者和藹地笑了笑,搖了搖頭,分明是指責的話,但語氣裏卻不似指責,只是長輩對晚輩的提點。

“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一直當這個主心骨。”霞陽宗主,也就是先前開口的中年人此時的眼神誠懇認真。

老者凝着已經開始視物不清的眼與他對視了半刻,語氣裏帶了些感懷:“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莫要太執着了。”

“若不是現在靈氣不知為何日漸稀薄,您早就突破境界了,又怎麽會...”霞陽宗主低垂着眼,“我聽說那盟主白弈塵由真仙之傳改制的自創功法《玄水訣》有古怪,能夠生死人肉白骨,若不是如此,患有心疾的他也活不到......”

“莫要妄為!”老者卻突然清醒了,嚴厲地道。

“我知道!可他白弈塵倘若真為天下大義着想,怎麽不把那功法公之于天下!”霞陽宗主刷地起身,質問道,“如今世間靈氣一日不比一日,多少人處于瓶頸無法突破,直至壽元...他是擔心吧?擔心其他人實力一旦突破,他這位置就坐不穩了!”

“此事勿要再提。”

“您糊塗啊!”

眼看着氣氛有些凝滞,有人要起來打圓場。

老者擺擺手:“得罪一個得罪不起的敵人,對宗派沒有任何好處。”

“我不信他白弈塵是毫無破綻的,不然,這個消息又是如何流傳出來的?”霞陽宗主沒有聽他所說的話,“況且我近日聽聞有秘聞說他的身世與魔族有關,還聽說了不少清門山的小道消息,您不知道,那可是亂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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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座城中的小酒館裏,某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消息在各人口中傳遞,好似擊鼓傳花,一句比一句誇張。

“我老早就覺得了,你還不聽。”聽着聽着,一個人斜眼撇了一下自己喝得爛醉的兄長,砸下杯子直抒己見道,“說得大義凜然,什麽平定天下。假借仁義之名吞并天下者,不過是僞君子罷了。看,果不其然,身上流的是魔族的血啊,這多吓人?”

“小點聲,傳出去你了就完蛋咯。你可別說些對仙盟不利的話呀。”話是這麽說的,但說這話的兄長臉上并不是謹慎,也不是害怕,而是帶着怨憤的揶揄和冷嘲熱諷。

“咱兄弟之間有什麽不可說?”他不滿兄長的話,也不滿兄長無意間拿他當外人的态度,“高高在上的神啊,亂了景國,讓‘自己人’上位,卻讓其他幾大家族頃刻間地位一落千丈,高樓傾覆于一夜,淪為他人笑柄。又向多少國家出兵,造就多少家破人亡,說是為了和平,實際上短時間發動征戰最多的就屬他們了。

越說他越是忿忿不平,竟然站了起來,狠狠一拍桌子,把自己酒杯都震落砸碎在地:“這成王敗寇的,哈,說白了,‘為了大義,都給我乖乖送命!’”

此話一出,兩人皆是想起了那曾經因宣國軍兵臨城下,而被強行征招填補空缺的戰友。

宣國,清門山所執掌。當時的號令之人便是白弈塵。

他們皆是經歷過那場戰争,但那個戰友,那孩子的年齡實在太小,他眼裏的渴望和恐懼又是那樣真實,淹沒了所有堂皇的辭令。

那孩子在風雪中瑟瑟發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害怕:“哥,我曾經也盼着天下安寧,當我聽到有人議論說他意在天下時,我覺得他就是個英雄。我和阿娘說我崇拜他,阿娘說莫要胡鬧。

“可他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若是壞人,為何聽說減賦改制、還田于民、清正法度,而且也不像其他人那般勝則屠城?若是好人,為何攻打我們?

“可我也不是壞人啊!

“一戰功成功在千秋,這我都知道!可我只是想活過這個冬天,能回一次家再吃上一口阿娘做的飯啊。”

他的兄長又拿起酒杯狠狠往嘴邊灌了一口,酒水撒了整桌整身。

“別提。倘若一切照舊,很多人的痛苦本來可以避免!為了未來能不要犧牲更多的人,現在的人就活該被犧牲了?”他的眼角逐漸蓄滿了淚水,“這是憑什麽!憑什麽他可以做這種主!”

幾日後,仙盟主要轄地內。

“最近有人在煽動人們對魔族的情緒,是你做的?”白弈塵似是無意地提起。

雁圖南聽到這句話,對上了他的視線:“我們的資源越來越少,宗派互相攻伐留下的陰影、仇恨和痛苦,只有另立一個共同的敵人才能平息,才能團結。”說着,他又加重了語氣,“你難道要看各家再次相互敵視,矛盾再起嗎?”

“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為了齊各宗派的心,還是為了徹底吞并各派的野心。”分明是疑問句,卻是陳述的語氣。

“有什麽區別嗎?”

白弈塵嘆了口氣,語氣依舊平緩:“有什麽區別,你心裏不是很清楚嗎?”

雁圖南卻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心,眼底晦暗不明。

心口一陣劇烈的疼痛讓白弈塵猛地跌跪在地。

是蠱?

雁圖南緩緩踱步到他身邊,漠然地看着他因痛苦而掙紮:“想必你也看出來了吧,不過我還是想從頭說說。

“鳥兒飛不出囚籠,我也是。因玩物喪志送進學堂?不過是羁押前朝餘孽,怕我掀起什麽風浪。

“我娘是被我爹擄去的。她自小就狠命逼着我,那點野心連藏都不藏着,結果昆山那幫人防我防得更緊。幸好我沉迷花鳥、衣裝。

“白弈塵,還記得在桃花源裏發生的事嗎?是你親手打碎了我的夢,把我從自甘堕落裏叫醒。”說到這,雁圖南打了個手勢,也就是這一瞬間,萬蟻噬心的痛苦炸在了白弈塵身上。

雁圖南從背後按着他顫抖的左肩,冷笑道:“事後卻又送給我花的種子。怎麽,讓我看清莫要沉溺于逃避後又來道歉、安慰我嗎,還是叫我莫要複仇最好繼續逃避下去?你這人怎麽前後邏輯不一。你想我做什麽,在仇恨的土壤上栽花嗎?

“是一切都可以寬慰、可以原諒、可以忍氣吞聲,就為了大義、為了未來?我不要未來,我甚至希望同歸于盡。但我得忍,還要複興一個曾經支離破碎的夢,一整個朝代,無數人的夢。”

他接着說:“啊,對了。你就是這樣的人,連發生在眼前的欺淩,你也可以用一個強作圓滿的‘大團圓’糊弄回去,假裝達成了皆大歡喜,你看誰心裏滿意?

“我的大團圓不是放下滅國的仇恨,也不是和欺辱我的人和解,而是他們就此煙消雲散。”

雁圖南的眼底逐漸被仇恨所占據,手上也不自覺用力,緊緊擰着白弈塵左肩的骨頭,擰得劃破了皮肉,鮮血淋漓。不過由于全身上下更劇烈的痛苦,肩上的完全被蓋過,可以忽略不計。

白弈塵根本沒力氣說出話來。

雁圖南這一連串的話好像壓抑了許久、醞釀了多年,也根本沒留下插話的空間:“你的自以為是結下了多少殺生之孽。血染的和平如此荒誕和不堪推敲,因之幸免的人不會感激于你,他們覺得不過是權力更疊,本該如此。因之遭受苦難的人則會痛恨于你。

“宣國人想,廢了那麽大人力物力一統天下,這天下居然不是我們囊中的,還要有什麽‘仙盟’;仙盟宗派确實希望聯合,但他們希望的是他們自己一家獨大、吞并其他;而身為平民,和平當然求之不得,可還得加個前提,‘只要別是建在我的屍骨上’;還田于民、清正法度、精簡賦稅,這又讓多少人恨你恨得牙癢癢。你還算有分寸,一步步施行,一點點滲透,但那又如何,待到牆一倒,他們都是推牆之人。

“可笑的是,對你的怨憤,根本一點也不難挑起。說起來,我是你親手所教。怎麽樣?學得不錯吧。

“好了,故事講完了,你也該落幕了。”雁圖南伏在白弈塵的耳邊呢喃。

白弈塵強迫自己在極端的痛苦中開口:“變法者的下場莫過如此,更遑論東征西戰得罪了多少宗派。圖南,以你對我的了解,我是一個活在理想世界裏的人麽?”

這句話讓雁圖南暫時停下動作:“也是,你不應該不明白。那你為何還執意胡作非為?”

“弱肉強食、厮殺争奪、仇恨的延續...萬物生滅是天道,天道順勢而行,講究不妄作、不妄為。可我是人。天地無道,便代行天道。”

這讓雁圖南更覺得他荒謬得不可理喻了:“你這是在做什麽呢?你所行既非善良,也不會有人感激你。”若他是想實現一統天下的宏圖霸業一切也就順理成章了,可偏偏他又不是。

“也好過天下永無寧日。”白弈塵緊繃着崩潰邊緣的神經,讓自己保持清醒,努力平穩地說出每一句話,“我惡行累累、罄竹難書,我的每聲令下都是太多無辜的枯骨鋪就。每一個人,他們的控訴都理所應當,他們恨得對。我知道,也不為自己辯駁。

“但是圖南,若你要這天下,千萬守好它,善待他們。”

“你真是藥石無醫。”

“有點耳熟,我也這麽評價過師尊。我對不起他,死罪難赦。”白弈塵驚訝于自己居然還能笑得出來,不過也該是下一步了,“圖南,你做得很好。接下來的路,仙盟的共同敵人便有了。

“仇恨總是一層層傳遞、擴散和延續,承受仇恨的人往往回擊,致使它綿延不絕。一個能歸罪一切,讓衆人心安理得的活靶子,才是你想要的,最佳的敵人。”

“等等...”雁圖南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漫上心頭。

“我該死,但還不是時候。按你原先的計劃做吧,告訴他們,副盟主與盟主理念不合,分道揚镳。”早已設下的傳送陣不知何時悄然展開,白弈塵的身影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催動蠱蟲,卻已經失去了感應。

仙尊白弈塵叛逃的消息不久後流傳而出,随着他的各項罪行傳得沸沸揚揚。

最可怕的謊言是半假半真,雁圖南身在昆山,更有辦法得知一些不穿的秘辛。例如白弈塵身上确确實實流着一半魔族的血,若非如此,分明是昆山旁支小姐的他母親就不必遠離昆山帶着他颠沛流離,他父親也不會死于昆山之人手中。

清門山的權力,白弈塵也确實掌控得名不正言不順。

只要他不是完全“清白”,就足夠旁觀者生生編織出一場大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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