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邀請
這真是相當尴尬。
按理說葉羨寒背叛了他,此時恢複記憶的他應當與葉羨寒分道揚镳。
問題是葉羨寒确實沒把他如何,而且既然是站在凡人的角度出發所以才必須控制住他這個仙尊,那與他也并沒有什麽本質上的沖突...
白弈塵心态上的“置身事外”不僅針對他人,還針對他自己。但凡最終目的一致、可以利用,抑或是沒有本質沖突、不必得罪的,哪怕像雁圖南那般置他于死地,他依然可以抱有局外人的不喜不怨的态度進行交流。
但其間又摻雜進了一點他從未了解過的微妙情感。葉羨寒硬生生闖入了他最無防備、最真實,也是最嘴硬倔強的童年,然後讓自以為無需依靠、并且能承擔起照顧撫養者責任的他,嘗到了一點點前所未有的、依賴他人的滋味。
就好像一滴濃糖漿墜進了冰水裏,一絲絲地在冷硬的冰塊隙間交融逸散。
他最不擅長應付這個。
“沒事。”白弈塵試圖敷衍過去,但他不知道自己的音調發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語氣帶着幾分僵硬。
要敷衍過去并不容易,葉羨寒不依不撓:“是做噩夢了嗎?你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确實,是個噩夢。
也許是還未從失憶的恍惚中緩過來,聽着葉羨寒仿佛哄小孩一般的語氣,他心裏雖然覺得別扭,卻下意識地回答了。
“我夢見來自最信任之人的背叛。還夢見來自所有人的厭惡。”說這話時,白弈塵原來想的是雁圖南。
話一出口,他感覺到葉羨寒纏着他的手臂縮緊了一下。
糟了,不該提這個。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只是一次失憶,他怎的連心都不定了。
這話他說出來,葉羨寒應該接不上。
總不能說“你可以信任我,我永遠不會背叛你”這樣膚淺且具有諷刺意義的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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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你我不得不站在對立面,我不會卸下自己的責任去證明情義。”葉羨寒的回答并不在預料之外,甚至說得上誠懇。
可葉羨寒接下來的話讓他愣住了:“但倘若最後陷于至死方休的困局,我不知道...還沒有過那樣的境地,我便不可能知道。
“也許我會向自己的信仰和背負的所有人的心願告罪也不一定。
“所以前輩,說來慚愧。和當年一樣,我可能終究只是一個自私的人,放不下所愛之人。”
他說,愛?
白弈塵不禁思考自己的經驗,試圖理解這句話。
他愛天下蒼生,希望更多人能過上更好的生活,他也熱衷于幫助別人和感受幫助別人後得到的愉悅感,這是自師尊雲見明一脈相承的“能幫則幫”。
但他依舊對這個“愛”字不得要領,因為這些好像都和葉羨寒口中說的不是同一回事。
葉羨寒的眼裏帶有剖析自己的、不顧一切的、橫沖直撞的侵略性,和溢于言表的執拗。這種感情是脫離理性的,裹挾着自私、占有、瘋狂、貪婪,是水與水抵死纏綿直至融為一體。
可以置一切信仰于度外,直到把愛供上神壇。
人怎麽會對一種情感狂熱至斯?
“他倒是抛得下。”雁圖南不冷不熱地評價,“若是我,會先結果了自己在乎的人,等到一切終了,再以死謝罪。”
他們都能明白的事,對他來說如隔雲霧。白弈塵則好像剎那間就明白了為何那日在流放船上,有人對他的評價是已經死去。好像也摸着了孟知客對他痛罵那聲“畫皮難畫骨”的邊緣。
若是他自己,會怎麽做呢?他斷不可能為任何感情所牽絆,放棄長久以來謀劃的目标。孰輕孰重,一眼便知,私情又如何能夠牽絆大義?那可不是能說放就放的東西啊,那是多少的血與淚和犧牲才終于鑄成的前路,那是多少人的期望,是多重的責任。
可...世間真有感情是連這樣沉重的一切都能暫且逾越的嗎?
這簡直太過荒謬和瘋狂了...
怎麽做,才算對呢?
“你用不着自怨自艾這個。若是你行事不夠堅定果決,不是每一次都能在我們猶疑時毫不猶豫地判斷并且出手,撥雲見日,誰又會願意聽命于你那一聽上去就荒唐狂妄的願景。”雁圖南點醒他,“如果你是一個為私情而棄江山的人,那可能都輪不到我謀反你就該被五馬分屍了。怎麽兩世為人反而活回去了,這麽不利落。”
白弈塵在心裏回他:“我可能得離葉羨寒遠點,他很好,但是離他越近我似乎就越不對勁。”
他覺得自己的思維都快分裂了,再這樣想下去估計離走火入魔不遠。
“我對你說這些做什麽,你現在又不懂。”葉羨寒聽着靜默的空氣中對方的呼吸聲,笑着将白弈塵從不知所措中解救了出來。
次日晨,一支利箭刺着一封信,穿透了虛假的安寧。
“可否前來一會?——您的故人。”信裏攜着地圖。
要出去并不容易,幸虧葉羨寒對失憶的他沒什麽方便。
“竟然只身來此,”終于到了目的地,是個茶室的雅間,眼前之人赫然是曾經在流放船上有過一面之緣的“說書人”,“見到我,你好像并不驚奇?”
白弈塵看了他一眼,從儲物袋裏反手拿出棱刺,棱刺上沒有半分靈氣,更無法注入靈氣,分明是凡人以凡鐵打制。如若将其刃尖對準天空,就能看見反光處隐晦地藏了一個倒三角符號。
他端詳着說:“自從被刺殺以來,我一直在研究它。
“讓我驚訝的不是它的機括設計,而是有人将如此複雜的設計制作出來了。技術的設計雖難,但長期的實踐經驗積累下出現革新也不算過于奇怪。我揣測它的設計者很可能是一群經常能夠接觸基礎建築、鍛冶、木工等手工業生産的人。
“它的實現要比設計更複雜。要想得到輕度硬度适中的材料和精巧不差毫厘的機括構架,背後需要的冶煉鍛造技術...這個時代的爐型、鼓風技術所能達到的溫度,金屬加工技術所能達到的精密度,都不夠!你們顯然并非小打小鬧,而是已經對量産胸有成竹。那麽,從燃料、原料到加工工具再到生産者,這背後需要有足夠的礦産、土地、人口支持。接着,離開了農業勞動的人的糧食如何解決?由此還有糧食供應乃至社會管理構架支持,由此可以反推出的事情,就太多了。
“你們‘墨盟’究竟從何而來這樣超前的技術?不可能是在受到修真界控制的域內...域內受宗派控制,就連年老歸鄉的工匠也會被嚴格要求不準許收徒傳承技術。
“何況有靈氣這樣便利的工具,何須去造功能一致卻不能用靈氣驅使的物品?各門派斷不會允許這樣沒有功用反威脅自身的技術存在。這樣的技術在修真者眼裏大概屬于既不可能,也沒必要。
“再去探究它的發源地,那就只有域外——本該是荒原的地方了。技術來自于傲慢的修真界自以為的‘被放逐之人’,你是來往的樞紐,是傳話者,我說得對吧?”
“說書人”實打實地驚愕了一下:“你還真能猜到這份上。”
“不難猜,畢竟那日你說的話讓我印象深刻。竟然‘湊巧’到同時點出了我和羨寒兩個人與你們的最大沖突,你未免知道得太多了。”當然還有另一個時空的經歷以及雁圖南手握的上一世劇本的加成,但他不會說出來。
“說書人”敲着疊起來的折扇向他接近:“說實話,我本是沖着你和葉羨寒去的,不過沒想到葉羨寒先對你動手了。”
看出了白弈塵的顧慮,“說書人”拉開椅子道:“放輕松,坐下吧,我今日亦是一個人前來。因為‘他們’最在乎和遵循的規矩,在我這裏并不重要。”
并非代表墨盟前來,且在墨盟中具有一定地位,至少是可以不守規則管控的地位。
“不去尋葉羨寒,反而來找我這個已經沒什麽利用價值的落魄之人?”
“此言差矣。先不說葉羨寒對你的态度...你當時在船上所為,也令我很感興趣。”“說書人”沏了一杯茶,自己喝,“你應該摸透□□成了。
“如今天下勢力,第一方是仙盟,其中宗派各懷鬼胎;
“第二方是葉羨寒所率反叛軍,由流民組成,各國各地皆有其勢力,零星散布。優勢是人數衆、號召力強、輻射面廣。但組織和規則卻略顯不足、相對散漫;
“第三方是墨盟,擅機巧、紀律嚴明,伏于暗處苦心經營多年,主要領地如你所料,在南荒。但人手安插于所有勢力間,擔任要職,穿針引線、布陣設局。
“第四方是妖,數量最少,但漫長的壽命和可觀的實力都令他們不容小觑。雖有合作,但我們對其仍了解不深。
“葉羨寒主張颠覆勢力格局卻不鏟除修真者,墨盟則主張徹底消滅修真者,妖族态度一向游移不定,只以自身利益為先。”
白弈塵說:“于錦汐的事是墨盟所為,歸元宗的事則是妖族所為。随後妖族,或者說我師兄孟知客讓人自導自演了一出揭穿戲碼,令于家和歸元宗離心,陷入相互猜疑和關系破裂的境地。”
“我果然沒看錯人。”“說書人”突然往白弈塵的杯子裏也沏上七分茶水,然後接着方才的話說,“你引起我注意的事有兩件。首先,在你遭到圍殺那日,作為一個仙尊,不論傷勢多重,面對凡人你至少都有魚死網破的能力。你要帶走幾個人并不是難事,而你沒有。
“其次,你那日的話語和态度很有趣。分明陷于困境自身難保,卻還出手救下了船上這些,本該被流放的人。”
“這有什麽不對嗎?”白弈塵問。
“因罪流放之人,在許多人眼裏是罪有應得、活該被唾棄的。你搏命相助卻不憐憫,仿佛只是刻度精準的天平。我本以為你是仙盟那一方,然而你并不是,你不屬于任何一方。
“反叛軍、妖族與墨盟如今雖然勉強站在同一陣線,卻各自有考量。就憑這樣他們也想颠覆修真界長久以來的權力構架?可笑!”“說書人”飲茶如飲酒,痛快灑脫,“你說不定會是契機。”
聽到此,白弈塵卻搖了搖頭:“你也說了,我不屬于任何一方。明人不說暗話,我想阻止幾方勢力之間的争鬥。同時,也會讓你們達成原有的目的。”
阻止那場本該在未來發生的,令天下陷入悲痛的戰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