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青面獠牙

“說書人”瞠目結舌:“他們都喊我瘋子,原以為我已經足夠出格,沒想到你看着溫雅平和,實則才是真正徹頭徹尾的瘋人。”

白弈塵沒管他的不理解,接着說:“首先,以幾方勢力如今錯亂相争的局勢,你預估最後會有多少人殒命于颠覆修真者的鬥争?”

“可是修真界會死多少人,于我何幹?”“說書人”似乎覺得這話未免過于幼稚,雙手抱胸向後稍稍傾斜了些,一副悠哉悠哉等他說服的模樣。

“确實沒有關系,但相應的,修真界這麽多年來的底蘊也不是白費功夫。如果最終真的陷入相互殘殺的地步,你們的損失,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說書人”道:“是。可是不付出代價,如何換來地位與權力?”

“但是再往下想一步。你們如今依托的技術最關鍵的基石依然是勞動力,機巧的制造依賴相當數量的人,若非如此,你也不必考慮拉攏葉羨寒了。哪怕往後的發展也依然要依靠數量優勢,才能達成大規模的合作。

“修真界本就人少,依靠着靈氣能夠應對相當數量的對手。除非是頂尖高手隕落,否則人口上的削減對修真界的影響遠沒有對你們的影響大。

“直接的拼殺,你們處于劣勢,就算最後成功了,人口大規模削減也不利于接下來的發展。最關鍵的是,別忘了這世上還有魔族和妖族。”

“說書人”臉色一變,逐漸放下了手臂,正色道:“但你只說了這條路的艱難。我們別無其它選擇,哪怕是千難萬險的路,也只有闖。”

“不。還有別的路。”白弈塵見他心中已經有了動搖,趁熱打鐵道,“別忘了,當今世界的靈氣正在逐漸衰弱。只要技術能發展到一定水平,與修真界達到戰力上的相對平衡,最終天平一定會逐漸傾斜向你們。”

“說得輕巧,但要達成平衡依舊不容易。如今我們匿于暗處,若是一朝走上臺面,和修真者去分他們本來獨占的權勢、土地和自然資源,縱我們想要和平,他們會善罷甘休嗎?”“說書人”說到此,忽然心頭跳出一個預感。

“只管積蓄威懾力就是,協談交由我來。”果不其然,白弈塵如此說,“曾經一度統合天下宗門,這樣的信譽值不值得你一賭?”

“且不說能力上能否行得通。就說你我立場相悖,到時候你若翻臉不認人怎麽辦?”

“沒要你們停下籌備。韬光養晦、招賢納士、積蓄實力...原先該如何做,現在依舊要做。否則拿什麽震懾對手?拿什麽維持平衡?”白弈塵晃了晃茶杯,“至于我——你們培養死士,應當有些控制人的手段。比方說如若我不遵守誓言,便能取我性命的...”

“你就不怕我們背信棄義?”

“怕啊。但我賭我能成事,還賭你們對妖魔兩個外族的忌憚。”白弈塵抿了一口茶,神色自若地道,“閣下不用顧忌我至此。實在不行,若我稍有異動,你們要了我的命,再按原計劃行事,不也同現在無甚區別?對你們而言只賺不賠的嘗試,何不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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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真是個自以為是的賭徒,幸虧我也是。”“說書人”嘆了口氣,“方才沒有介紹,在下祁天命。”

白弈塵道:“既然代價可以承受,天下無事不可一搏。有舍,而後有得。”

祁天命離開後,雁圖南無厘頭地,帶着一點打趣地發出了靈魂拷問:“你...這時候理論上不應該去指導男主、打動男主的心,然後阻止男主誤入歧途嗎?”

“?”白弈塵很疑惑,“你這是哪來的理論。”

“某江。”

“首先,葉羨寒他沒問題,他也不會認為自己是誤入歧途,這是因為他手下勢力的構成。他頂多到了最後覺得自己在謀劃上有些失誤,本可以減少傷亡。”

白弈塵接着道:“流民勢力和墨盟的組織程度以及出發點都有很大的差別。墨盟的人積蓄已久、組織嚴明、思慮深遠,他們謀的是長遠的變天。

“而對流民勢力來說,只要能獲得權力,犧牲會被視作‘代價’,他們在放手一搏、背水而戰。最重要的是,流民勢力裏,葉羨寒并不是絕對的核心,可以說每個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力量,最終才彙聚成了能讓修真者忌憚的勢力。另一方面,散落各地的分部更分割了他的統攝力。單憑我一個人,是無法勸說這樣的勢力改變道路的。

“其次,你說葉羨寒後來聯合的另外兩方勢力,即墨盟和妖族,是他成功必不可少的條件。那麽,讓誰勸,讓誰引導事情的走向,也很清楚了。這件事,讓他們頭疼就成。

“最後,感動他一個人就能解決眼前的所有問題嗎?天下弊病久矣,他只是導火索罷了。打動葉羨寒的心有什麽用,被他繼續關在屋子裏?”說完這句話,白弈塵稍稍停頓了一下,似乎想起什麽,“不過圖南,既然系統是你那就好說話了。”

雁圖南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上一世每回見白弈塵一副笑吟吟的模樣,對方一定都沒好果子吃:“你想做什麽?”

“沒什麽,就是如今我們在同一戰線上,對吧?積分也是你先前編造出來想要引導我的,是不是?”

“別跟我來那套。你打小忽悠人的時候我可都是跟在旁邊。”

“我現在內傷未愈,難以運轉靈氣。此行必然兇險萬分,說實話我挺懷疑以現在的實力能不能在這個時代生存下去的。若是一個不小心喪命,被做成什麽人肉燒烤,你想要阻止大戰的苦心豈不是白費了?”

言下之意就是原來作為積分兌換的丹藥什麽的多多益善。畢竟一個前世登上巅峰之位的醫蠱同修之人,丹藥定然不會少。

雁圖南說:“我若真有,早就給你了。你可能對自己是死過一回的人還沒有足夠清醒的認知。作為從下一世大海撈針強行喚回來的靈魂,你以為自己傷得很輕嗎?”

我也沒想到還能這麽嚴重啊。

白弈塵的神色凝重了起來:“那還能治好嗎?”若治不好,接下來的行事會有諸多不便,說實話,在必要的時候一力降十會真的是很方便的解決方案。

“其他人不能,我能。”雁圖南很輕巧地說出這句話,“丹方有,藥材卻不好找,先前不告訴你就是擔心你會貿然行事。”

“直接說吧,在什麽地方?”

“我只知道其中一種在昆山。”

“......”白弈塵默然,“算了,計劃裏遲早要去的地方,到時候再想辦法吧。”

“這就有規劃了?不過,別怪我沒提醒你,像你現在這樣屢次三番催動超過身體承受範圍的靈氣,再有幾回你就廢了,到時候大羅金仙都救不回你。”

雁圖南說着,兩張丹方的符文信息在白弈塵腦海中緩緩浮現:“左邊的是護脈丹,先找齊相應的藥材把經脈給穩住。右邊的是還本丹,是徹底治好你的丹方,路上碰碰運氣,能找到上面這幾味藥材的相關信息就不錯了。”

白弈塵邊思考着接下來的規劃,邊無意識地用手指在虛空中做出小幅度的敲擊動作,看上去像在敲一張無形的桌子。

前世在仙盟掌控下的直屬三大宗派,清門山、歸元宗和昆山,清門山已經在孟知客手下覆亡,歸元宗在地理位置上最近,先前是墨盟和妖族的下一個目标,內部局勢分裂;昆山則有一味藥材...

“先深入歸元宗一趟,探探信息。”白弈塵迅速做出了決定,“路上買齊護脈丹的藥材,都是基礎藥材,應當不少見。”

結果喬裝打扮換了一個身份的白弈塵尋了好幾家藥鋪,都沒尋着哪怕一種藥材。

“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掌櫃沒聽幾句,就一攤手,“世間靈氣稀薄,修煉無路,許多人只好依靠外力,壽元到了盡頭的也只能靠丹藥吊着。再加上連年征戰,大家都搶着要藥材和丹藥。不管種類、也不管能不能用的通通搜刮走,基礎藥材匮乏得不行。實在是沒有您要的東西啦!”

旁邊正巧有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好幾回想問但不知如何開口,聽到這話着急了,顫巍巍地将手中的紙遞到掌櫃的面前,問:“這上邊的可還有嗎?”

掌櫃的接過紙眯着眼仔細看下來,想了好半晌,才無奈地搖了搖頭。

老人面帶失望,又拿回了紙條,自言自語道:“我再多找找,多找找。”

掌櫃見狀眼中閃過不忍,攔住他小聲說:“不用找了,找不到的。其實本來也沒有稀缺到這種程度,但前不久有一個富商來此,把剩下的也全收走了。您在這方圓百裏內估計都難找到了。”

白弈塵方才就在一旁,看到了幾眼紙條上的字,那幾樣藥材對修真者來說并不稀罕,都不是什麽帶有靈氣的千萬年藥材。他曾在昆山待過一陣子,也識得一些藥方,雲游時也曾治病救人,認出那是抑制風疾的方子,症狀諸如半身不遂等,對于凡人來說是極其痛苦、必死無疑的絕症。

他以神識探查過儲物袋,好巧不巧,正好有留存一點有此療效的上品丹藥。上品丹藥和尋常藥方自然有很大差別,但這種丹藥并非輔助修煉、提升靈氣之用,尋常人服用無害,療效比起普通藥方更是好上不止一個層級,有救命之能。

白弈塵取出玉瓶放在老人手中,道:“我方才看到您的藥方,正巧手中有。不如您向我買?”

老人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低頭看了看玉瓶,又取出丹藥來回仔細觀察,放在鼻尖聞了聞,求助地看向掌櫃。顯然是懷疑此藥和他向來買的不一樣。

掌櫃接過玉瓶一看,手顫抖起來。他見白弈塵的眼神,才一怔,旋即鎮定下來,鄭重地将藥歸還給老人:“确實有效用。”

老人有些踟蹰:“這成藥怎麽賣?能不能賒賬?”他只攢夠了藥材錢,通常是回了家自己熬藥,這情況一下不知如何是好。

“按藥材錢就行,工序不複雜。”白弈塵則是說。

老人離開後白弈塵本打算走,卻被掌櫃攔下來。

“這位,這位醫修道長,您稍等!”他通紅着臉尴尬道,“您來時,我見您氣度不凡,還以為又是...又是那些無急用卻來搜刮的人,所以才...”

“啊。”白弈塵擡頭,笑笑說:“這倒是沒事。不過看你這般,是還有我所尋的藥材...?”

掌櫃為難地搖搖頭,又點點頭:“我是沒有,但我知道買走他們的人。那位富商在收藥材時提過一嘴,說歸元宗正急尋一位藝術精湛的醫修,聽說是一位長老病了...我想可能與此有關,您不妨去打聽打聽。”

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白弈塵沉吟了一下,點頭謝過他,留下了些醫治凡人尋常疾病的丹藥。出門後,他一路沉默無言,腦子裏滿是接下來的行事路徑。雁圖南也沒有做聲。

已是晌午,他順路尋了一處此地人最多最熱鬧繁雜的酒肆吃頓飯,順便探聽消息。

白弈塵喝着粥,聽着說書人在堂內講些轶聞奇事,突然發現說書人一敲響板,把衆人從詭麗的民間傳奇中給喚了出來。

然後他語調一轉:“再說到從前有一個統一天下的和平國度,人們遵循禮度,行止文明。他們安居樂業,沒有突如其來的戰争、沒有繁重的賦稅。但是後來各地權勢大了...”

下面的聽客紛紛交頭接耳起來,瞟向說書人的眼神裏帶上了一點探究的意味,但沒有人發聲。

有個小孩突然從座位上起身,嚷嚷起來糾正:“不對,這話本講得不對。前朝人應當是暴虐無道,青面獠牙的怪物,就像魔道一樣,只行歹事、胡作非為!”

同一桌的家人看着是十分不好意思的模樣,但其實掩不住的笑容分明暴露着他們對自己孩子聰慧的得意。

這說書人是在影射前朝,不但被一個小孩一眼看穿,小孩還說出了相當“合時宜”的話。

立馬有人拍桌子站起來說:“好!有些人成日裏傳播些居心不良的思想,覺悟還不如一個小孩。”

接着就是暢快的鼓掌聲和相撞的酒碗聲,帶着一絲不易被察覺的恐懼越撞越響。不是對往昔,而是對今朝。

說書人悻悻然将響板一拍,甩袖走了,嘴裏還念叨:“禮崩樂壞,禮崩樂壞啊!”

白弈塵聽着,百感交集。

曾翻閱過如山的古籍秘典,他自知道前朝是怎麽一回事。真要論起來,說書人偏袒了,但小孩也沒看明白。

雍朝,亡佚于繁榮的禮樂和祭祀制度,引起反抗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濃厚的鬼神文化,甚至以活人為祭品,許多思想延續到了如今。

但若要說凡是雍朝之人,都十二不赦,一副青面獠牙的樣子,卻也是荒謬。

至少他腦子裏應該就住着一個此時恨得牙癢癢的傻子。

“不必對他人言語介懷。他們所言不過是自己看到的或是希望認為的,決定不了你。”

“是決定不了。可悠悠衆口,卻足以決定一個人乃至一個國在其他人眼裏成為什麽模樣。至于他本來是什麽模樣,反而沒人在乎了。”雁圖南道,“你不是最清楚嗎?”

白弈塵默然。

“鬼面錦衣客,七言亂六國”曾是時人對于雁圖南的評價,原指雁圖南因為容貌眣麗如女子不得不以青面獠牙的假面示人來統帥下屬,和他常常旁若無人地穿着花紋飾品繁複的錦衣華服。

他此時想想雁圖南刻意的形象,是對衆人無聲的反抗和嘲諷。

錦衣,是故國;鬼面,還是故國。

就是這麽一個雍朝之人把衆人耍得團團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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