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再行歸元

歸元宗的山門還是曾經的樣子,筆畫也還是曾經那般蒼勁有力。時間還未過去多久,卻徒生了許多變故,多少有點令人唏噓。

歸元、歸元,萬變終歸本元,滄海桑田,磐石猶然。白弈塵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何當日自己站在這刻字前心裏未有觸動。

雁圖南問:“你确定要這樣做?”

白弈塵說:“我的醫術肯定說不上精湛,但這不是有你在,我放心麽。到時我探查病情,你借我五感來分析情況。”

“真會拿我當槍使。”雁圖南看似抱怨,但語氣中全無抱怨的情緒。

聽得他的來意,值守山門的弟子領着他上山,又安置在一處外客居所。據說那尋醫修的長老還未歸來,需要等上一等。

方才休整完打算躺床上整理一下思緒,就聽見外頭有吵吵嚷嚷的孩童聲音傳來:“他們打你罵你,一定是因為你不好,不然怎麽獨獨選上了你呢?”

“照你這麽說,我打你罵你也是因為你活該咯。你們對被傷害之人的挑三揀四,無非就是害怕與他們并無差別的自己也可能遭遇不幸。”這清澈的聲音很耳熟,聽得白弈塵翻身坐了起來,“打上一個個标簽,仿佛就可以劃開界限,免遭不幸。”

是...那時候的小女孩?那個叫小莫的,指出罪魁禍首的姑娘。

一通淩亂的打鬧撕扯聲,白弈塵忙推開門。本來烏泱泱圍着的孩子看到竟然有客人在此,哄地一下作鳥獸散了。

出乎意料的是,打起架來這小姑娘竟然全然不落下風,連衣衫都未曾亂。而且表現得鎮定自若,絲毫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小莫笑嘻嘻地向他打了個招呼,沒多說什麽,攬着被人欺負的小孩離開了。

她轉身時,白弈塵猛地注意到她的衣帶上亂針自繡的不顯眼紋飾,目光一凝。

倒三角和一把穿過它的利刃。

...墨盟?

是了。小莫那日在問他有關凡人的問題時,多看了一眼葉羨寒和胡遙,他當時還覺得奇怪,但沒在意。現在看來,很多細節都因為他當時的記憶缺失被忽略過去。

她選擇留下,應當有別的原因。白弈塵決定稍加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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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想到變故發生得那麽快。

他匆忙趕到時,看到的是倉皇逃離的身影,此人缺了一只手臂,不是別人,正是那日與他、葉羨寒還有胡遙對峙的紫袍人。

而小莫則從隐蔽處現身,低聲喃喃着:“你們欺辱了太多無辜的人,所以該死。”

聽到了別的動靜,小莫回頭,見白弈塵到此,她慌亂了一下:“哥哥...我...”

白弈塵沒來得及和她說明,趕忙向紫袍人逃跑的地方追去。

他知道她們用的暗器多半帶毒,紫袍人逃也逃不出多遠。

可孩子終究經驗不足,哪怕只有一點可能,讓這人走漏了風聲...小莫也好,其他和她常相處的小道童也罷,就在劫難逃了,而且還可能牽涉墨盟。

此時也顧不上什麽暴露不暴露,能不能趁醫治混進歸元宗了,只要他想,機會和方案還有很多,眼下的情況更緊急。

吳妄道感受着傷口處如毒蛇一般上蹿進血液中,撕扯經脈阻滞氣息的毒液,已然失了分寸。他一口黑血吐出,濺在了掌心和外衫上。

究竟是如何中的招?究竟是何人出手?

對方神出鬼沒,他甚至不及反應...此毒烈性過強,必須逃,一定要立刻向宗門長老求救,說不定還有活命的機會。

就在這時,一個隔音屏障悄然展開,他正驚疑,猶如幽冥地府傳來的笛聲空靈冷冽,好似催命。

泥地裏悄然蔓延出宛若蛛絲般的水線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和從前不同,此時的水線操控精度上了一個臺階,殺氣凜然,少有碰觸便會留下一道血痕,水線邊緣的冷意令他汗毛倒豎。

“原來是你...!”

白弈塵并不打算進行任何寒暄,繼續催動笛音。

吳妄道心知逃不掉了,他的靈氣在毒的侵蝕之下四處沖撞,撕扯經脈,一時竟也無法催動。

他怒極反笑,在絕望中急促地控訴:“這是替他們報仇?你把這些事都怪在我身上?你是什麽也沒看明白啊!”

白弈塵道:“至少你做過的事無可辯駁。”

“我做過的事?我有何罪之有!我只是做了每個走上絕路之人都會做的事罷了。”吳妄道憤怒道,“我只是個奴隸時,被逼着吞咽牲畜的糞便,被拴着當狗遛,還得害怕哪天惹人不高興了直接下油鍋,可我看着近在咫尺就是酒池肉林、榮華富貴,就近在咫尺。

“若是一死,倒還好了,可是我偏偏還有一口氣吊着永遠也無法翻身的絕望,一見到光,就被按着頭磕在地上。他們有你救,我有誰救。我只能自己救我自己。我第一次出逃,謀劃了好久的機會,差點餓死在半路上。好不容易遇上有人願意收留,吃上了半口熱粥,我還以為可以重燃希望,結果轉頭就被收留的人押了回去。

“但凡能爬上來當一個奸佞,哪怕是踩着其他人的屍骨,誰願意在下面刀山火海、千刀萬剮!

“當有人告訴我把這書交給歸元宗就能死裏逃生的時候,你知道嗎,在我眼裏他就是天上的仙。那哪是妖邪,仙不救我,可妖邪救我,就算是出于他們的目的,誰在乎他們有什麽目的?” 也許是因為在漫長的人生中不曾能夠與誰訴說痛苦,他說到最後,其實已然很難分清究竟是控訴,還是傾訴。

“歸元宗裏除了你可否還有其他勢力安插進來的人,特別是妖族?”白弈塵操控着靈氣逼問道。

“你若想知道,不如留我一命。”

如今情形,留不得。白弈塵手下動作一頓,旋即催動笛音貫穿了他的軀幹,一邊道:“不必了。還有,放心,我終會還現在仍在遭受着這般苦難的人一個自由。”

血從傷口四濺而出,吳妄道的眼神卻越發亮了,絕望中竟然逐漸混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求:“仙尊,其實我知道是你。”

這出乎白弈塵的預料。

“我當時就看出來了,那時的話正是對你說的。不用這麽看着我,我沒和其他人拆穿...”

吳妄道已經趨向于意識消散的邊緣,口中的話語也逐漸不像先前那樣凄切和怨恨,而是被一種白弈塵極為熟悉的情緒所占據:“可是救我的怎麽不是你啊...你當年,怎麽不也救救我啊。”

是不甘心。

人之将死,多少的苦痛憤恨掙紮後悔,終将碾為不能重來的不甘。

“...對不住。”白弈塵說了這句話,但卻不是對他一個人講的,而是對曾願信于他卻淪落苦難的所有人,“但冤有頭債有主,走投無路不是殘害無辜的更弱小者的理由,兩者并不能相抵。”

吳妄道有氣無力地哈了一聲,嘴裏的話也随着意識的逐漸消弭變得混亂無序起來:“...你是兩派高高在上的仙啊,你不明白。我不想低頭做奴隸,只好擡頭做奸佞。不救自己,誰來救我?誰來救我?誰來救我...”

最後一句話便淹沒在血泊中了。

白弈塵處理現場時,雁圖南冷不丁問了一句:“你說什麽對不住?天下受苦受難的人多了,連罪人都要憐憫,這樣立場不明只會得罪所有人。何況天下之大,有多少事情是你能左右的?哪怕你執掌一方,大舉改制,待你身死不還是沒用。曾經多少國君開疆拓土都敗在了後代人手底下,高樓千載起而一朝塌。我總覺得你是管的太多,幹涉得太多,好像什麽都與你有關,何必呢?”

“能做多少是多少。若我身死,還有後來人。”白弈塵說罷,突然戲谑他,“當年罵我罵得頭頭是道,可後來,我生前推行之事你一定也樣樣執行了吧?”

雁圖南又不做聲了。他就是有這點打小而來的習慣,一碰到不願接話的情況,說沉默就沉默,那嘴巴是誰也撬不開。

這時若于錦煜在,就愛逗他笑,看他既氣不過又忍不住笑的別扭樣子,然後于錦煜就會被他養的團子鳥啄得吱哇亂叫。

小莫動手的時機地點選得好,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白弈塵悄聲回到了屋裏後,和雁圖南探讨:“他竟然還能在這歸元宗之中,歸元宗的長老層問題不小啊。再加上先前布陣的也是妖族,歸元宗怕也是被滲透了個遍。這像是要步清門山的後塵。

“邪法由妖族刻意安排送到此處,然後獻邪法的人得到了權位...是有什麽長老對邪法動了心思,想借他人生機換取壽元?錦煜還提到邪法之事被揭發後的一陣子,靈脈出了問題;之前來歸元宗的人也說這處靈脈不知為何長盛不衰。邪法還能将生機和精力轉化成靈氣不成?”

白弈塵深思着,突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修煉靈氣以求長生,邪法用生機換取靈氣。靈氣,生命,這兩者之間究竟是何關系,我們修的是什麽?”

雁圖南說:“到我那時,已經有不少頂尖強者相繼隕落了。許多人一直在尋你的功法,他們始終認為你奪天地之氣運,而玄水訣是能延壽的。”

“?”白弈塵被這些人豐富的想象力震懾了一下,“它确實是很好的保命功法,但只能讓人回到基本的身體狀态,也就是說只對經常重傷半死的人有用。況且殺傷性還比通常功法弱,主要強于束縛和轉化,我不知道是什麽人會需要玄水訣,他們也患有先天疾病嗎?”

“是這麽個道理,但他們就是認為玄水訣在凝聚靈氣和生機這方面定有神秘之處。”雖然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雁圖南自己的推波助瀾,但問題是,“他們為什麽會如此肯定?他們是不是還知道些什麽,與邪法有關嗎?”

“圖南...”白弈塵驟然發問,“在你看來,靈氣是什麽?”

雁圖南心領神會,他問的定然不是任何門派剛入門都會講的那套“靈氣是天地自然孕育之力”,而是別的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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