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阮棠不是沒有過夜不歸宿,正相反,因為需要到各種店鋪裏去賺零錢,她時常不在家裏住,父親也很少過問她的狀況。
對于阮家,她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成員,甚至還有些礙事。
然而這一次,正是晌午,阮棠悄悄地繞到側門,打算進阮府時,卻察覺到一絲逼人的緊張。
院落裏靜悄悄的,平日裏偷閑打牌的下人們大氣不敢喘,好像生怕惹了老爺和夫人生氣。
爹正在氣頭上麽?我還是偷偷回去吧。阮棠這樣琢磨着,卻忽聽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尖聲:
“你這孽障,玷污了阮家姑娘的清譽,還有膽子回來?”
怎麽是嫡母的聲音?
阮棠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當頭打了一個耳光,唇角開裂,滲出一絲血。
暈頭轉向的,她聽見兄長要自己跪下,忍不住反問道:
“我為何要跪?”
話落,嫡母的貼身侍女就仗勢上前,一把扯住她的衣領:
“還敢嘴硬,我家夫人早就抓住你勾結外男的罪證了!”
阮棠差點沒給氣笑了,心說我有什麽罪證?又聽嫡母嗤嗤一笑:
“你不說,就當我們都不知道?昨夜是誰帶着與賊漢子定情的繡鞋,出去和外人厮混?”
我就說那混混為何半夜去捉我,必定是嫡母指使的。阮棠心中的疑影得到了證實,反倒松了一口氣:
如今那鞋已不在我身上,從樓上掉下來的時候不知摔倒哪裏去了,那人也并未捉住我。捉奸捉雙,嫡母她們哪裏有确鑿的證據呢?
阮棠沉默不語,阮廬看着她這副樣子就莫名生厭,居高臨下道:
“你又在盤算什麽鬼心思,以為我們沒抓住把柄?待會兒自有人來證明,你就等着父親生剝了你的皮吧,賤種。”
說着,又轉頭向嫡母道:
“娘,這院子裏越發冷了,咱們到屋裏暖和暖和,讓她自己在院子裏等也就是了。”
嫡母點頭稱是,厲聲命令阮棠:
“去後院當間跪着,找個有陽光的地方,別說我們凍壞了你。身為主母,我對你這個孽種已經足夠仁至義盡了。”
仁至義盡。阮棠咀嚼着這個詞,沒說話。
她裝作順從地在冰天雪地的院落中間跪下,連下人們暗地裏的議論聲也能聽見一二。
阮棠不在意,只暗中留意着嫡母,待嫡母和阮廬一走,她立刻就想辦法溜掉。
她的冬衣很單薄,石板的冰面堅硬地抵在膝蓋上,雪水融化後浸入棉布,凍得皮膚幹裂地發疼。
這樣的情景,也不是一次兩次。近幾年雖少多了,可在阮棠小時候,嫡母只會比如今更過分。
她本來沒想擡頭的,不料母親卻在晚雲的攙扶下從房間出來,拖着病體來給她求情。
崔氏今年也不過三十幾歲,曾經溫淑乖順的模樣也被折磨得病容枯槁,幹瘦的手吃力地捧着一件棉外袍,裹在阮棠身上。
這件棉袍也不算厚實,卻是崔氏作為母親能給女兒的最厚的衣服。
生怕漏風,崔氏還将領口往裏揶了揶。
“娘……”
阮棠的鼻尖紅了,不完全是因為冷。
崔氏無聲地笑了笑,确保女兒被裹成了小團子,這才向主母行禮道:
“小女年幼,一時在外貪玩,晚歸了也是有的,還請您見諒。”
她知道在這個世道,女孩背負一個污名有多麽痛苦,所以想盡自己所能,讓阮棠不要被人說成是“勾結外男”。
不料話音未落,阮廬身邊的小厮竟一腳踹在崔氏的心口上:
“你是什麽東西,也配跟主母和公子說話?”
阮棠和晚雲連忙上前扶住崔氏,崔氏本就體弱,此時只能伏在阮棠的臂彎裏咳喘不已,面色青白。
見崔氏這一下傷得不輕,阮廬這才攔住小厮:
“好了,崔姨娘好歹是我的庶母,怎可這樣無禮?”
主母乜了一眼崔氏,心說這女人就是會裝柔弱,因此才能勾引到老爺。正要說話,忽然見阮老爺的貼身小厮急匆匆過來,也不理會崔氏和阮棠,只向主母和阮廬彎腰禀報道:
“主母,攝政王行宮那邊有人過來了,還說想見見嫡公子。”
攝、攝政王……阮棠的目光驀然凝滞,但主母和阮廬怎麽可能留心她的異樣,兩人喜氣洋洋地去迎客了。
見這兩人走了,晚雲才松一口氣,連忙問阮棠道:
“大小姐,如今可怎麽辦?”
“我先扶娘回房間去,”阮棠讓娘親靠着自己,摘下明玉姐姐送給自己的簪子遞給晚雲,“把這個當了去抓藥,快一點!”
晚雲應了一聲,趕緊從角門出去了。
将娘親在枕榻上安置好,阮棠說不清心中是個什麽滋味。
崔氏的病其實有的治,只是有幾味藥很是昂貴,她們以前一直抓不起。方才情況危急,阮棠也顧不上什麽人情不人情的,擅自做主用別人送的東西去抓藥。
可是,我根本沒辦法補償明玉姐姐,還連累她觸怒了攝政王……
阮棠守在娘親身邊,不自知地垂下眸子出神,心裏沉沉的。
轉念又一想,至少這藥吃下去,娘親的身子就會好,阮棠又強打精神高興起來。
大夫可都說了,這藥方是專門針對娘親的坤澤體質開的,管保是藥到病除。
娘親的笑容、明玉姐姐緊鎖的眉頭,以及主母和嫡兄的嘴臉在阮棠腦海中糾纏作一團。胡思亂想許久,待晚雲煎好了藥端過來,阮棠才回過神。
好不容易求來的神藥終于煎好,阮棠激動得聲音有些發顫,扶着母親坐起來:
“娘,咱們吃藥了,您的身子馬上就會好的。”
她小心地盛了一勺藥汁,吹得溫熱不燙口了,才端到娘親唇邊。
崔氏張口喝了下去。
“……怎麽樣,娘親,有沒有好一點?”
阮棠一雙小狗似的眼睛直冒光,期待地問道。
崔氏虛弱地笑了笑,心說你這孩子,喝藥哪有一口就見效的?正想在她臉頰掐一下,卻猛然心頭作痛,整個人都跌在床上。
阮棠懵了,眼睜睜看着娘親竟然痛苦地撕扯着背角,捂着心口呻|吟:
“娘親的心口快疼死了……”
……
一聽說攝政王行宮那邊來了人,阮知府忙點頭哈腰地去門外相迎,還通知嫡夫人和阮廬也要來面見,畢竟他可是一門心思地要讓自己這個寶貝兒子和攝政王結姻親。
不多時,就見一個錦衣玉裘的男人在前呼後擁下走來。
這人三十來歲,姓臨,官位也不過是行宮的一個侍從而已。這職位不高,根本見不到攝政王本人,但卻能聽到攝政王的消息。對很多人來說,這已經是想都不敢想的好差事了。
這一次,臨侍從就是來轉達攝政王口信的。
他與阮知府也算是舊相識了,滿面喜色地走進堂來,一見面就拱手道:
“阮大人的鴻運到了,在下先給阮大人道喜了!”
阮知府還不知道自己喜從何來,臨侍從又笑道:
“攝政王壽日将近,她老人家的意思,是要在阮府過這次做壽吶!”
一聽這話,阮知府和夫人興奮得像兩條發了情的狗,恨不得搖着尾巴互聞屁股。三人歡天喜地地寒暄起來,臨侍從又笑着看向下垂首的阮廬:
“阮公子這般品貌,必得王爺青眼,日後可別忘了我們這些舊人。”
想到日後可以憑借王夫身份平步青雲,阮廬故作謙遜一笑,卻仍掩不住幾分得意。
行宮那邊走不開,臨侍從一盞茶都沒喝完,就匆匆地道了別。不想堪堪走出府門,就聽見一縷輕聲在身後怯怯喚道:
“臨大人?”
他一回頭,随即就面色一沉:是阮家那個不得寵的庶女,她來添什麽亂?
其實在阮家衆多人當中,他第一個認識的就是這個阮棠。
當年臨侍從還只是個舉子,求學路上被水匪搶了財物,人被扔進河裏,命懸一線。那日阮棠去河邊洗衣服,意外發現了被沖到岸邊的道侍從,好心将他救了起來,這才有他日後中舉、入仕行宮的事。
阮棠正為娘親急得滿頭是汗,驀然發現今日的來客竟是臨侍從。
她聽說臨侍從認識不少禦醫,而且畢竟有當年的事,應該不至于不幫忙吧……
不料她得到的回應,卻是臨侍從的冷漠一瞥:
“阮小姐說什麽呢,當年救了本官的分明是阮廬公子。本官飽學儒術,怎會和你這種未婚女子糾纏不清?”
說罷,便轉過身去,臨走還扔下一句話:
“女子不可私會外男,阮小姐自重,勿要多留。”
看着他的背影,阮棠只覺得自己似乎要被風雪淹沒了,壓抑着喘不過氣來。
“臨、臨先生!求您救救我娘吧,”為了母親,阮棠咬咬牙追上去,“我不會纏着您的,實在是這次情況緊急……唔!”
話音未落,阮棠就被迎面搡了一下。這一下力度很大,直接将她推倒在路邊的雪堆裏。
後腰撞得好痛……阮棠感覺腰身後面腫了起來,但仍克制着情緒,沒有讓自己失了态哭出來。
見她這樣狼狽,臨侍從更加厭惡,心說這庶女怎麽如此不知好歹,竟敢跟我拉拉扯扯。我可是要在攝政王面前露臉的人,怎能讓她污了清譽?
他越想越氣,甚至還遷怒了圍觀的路人,對一個駐足的女子沒好氣地說道:
“看什麽?信不信我以行宮主侍的身份治你的罪!”
扔下這句狠話,才冷哼一聲走了。
被平白罵了一句的白骨有點懵,回過頭去,向身後的轎辇委屈道:
“王爺,他要治我的罪。”
暖轎內的柳明玉輕輕嗤笑一聲:
“孤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