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看着白骨的表情, 柳明玉的神色驀然一松,單手褪下手腕的佛珠,在手心裏緩緩撚着:
“怕什麽, 一個外室生養的罪奴, 有什麽可緊張的, 死了就死了。”
此時,一個禦林軍趕了回來,禀報道:
“王爺, 小阮姑娘找到了。”
柳明玉的目光反而鋒利起來, 手上的動作也停住了, 一言不發地等着他後面的話。
這軍士偷瞄一眼她的神情, 才繼續道:
“那夥土匪劫持了小阮姑娘, 說要、要……”
柳明玉攥住佛珠的手上挺起一道青筋,語氣卻還是那樣漠然:
“要怎樣?”
“要……見您。”軍士乍着膽子說道。
“見我?”
柳明玉笑道, 手中将佛珠撚得飛快。死寂的大堂裏,只聽得紫檀佛珠碰撞的聲音。
白骨正要請示怎麽辦, 卻聽佛珠的聲音驟停,柳明玉已經站起身來, 往府衙之外走去。
夜晚的雪越發下得緊了。白骨忙頂着寒風追出去, 在喧嚣的風雪中大着聲音勸谏道:
“王爺,您不能真的親自去啊!”
一旁的軍士也趕緊道:
“是啊王爺, 那些人是土匪, 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
柳明玉一點也沒有停下的意思,只是給他倆一個眼神。白骨和軍士立刻就後怕地閉上了嘴, 趕緊安排起行。
扶她上車的時候,柳明玉才向白骨平靜地說道:
“聖上命孤按察北地, 這清剿土匪也是職責所在,孤得親力親為才是。”
這理由很充分,但她方才一直沒說。
因為這是她剛想出來的理由,這理由說服了白骨,也說服了她自己。
孤是為了剿匪,才答應了那些土匪的要求的。
馬車很快在黑夜中疾馳起來。她低垂着眸子,雙眼冷得幾乎結冰。
……
趕到現場的時候,柳明玉一下車就看見,在半山腰處聚集着一夥兇神惡煞的東西,手中拿着亮晃晃的砍刀。
柳明玉沒什麽反應,袖手瞧着,餘光默默在人群中搜尋。
她的視線觸到角落裏的那團小黑影,見小影子還在顫抖,方才收回心神。
柳明玉發現,這夥人她認得。
正是當時在西郊縣,和阮棠一起的那夥土匪。當時柳明玉去西郊縣救阮棠,也是見過他們的。
白骨領着禦林軍在前面,高聲道:
“你們想怎麽樣!”
為首的大頭領打着火把,勉強照亮眼前,見來者确實是攝政王,大聲喊道:
“讓王爺過來!就她一個人!”
這……!白骨就沒聽過這麽無理的要求,這怎麽可能答應啊!她忙轉過頭,低聲請示柳明玉:
“王爺,弓弩手已經就緒,要不……”
“不,”柳明玉輕松地笑了笑,瞥了一眼被土匪們用刀抵住的阮棠,“孤就去看看,也不打緊。”
白骨吓得跪在她面前攔她,她卻好像一點也沒将這些土匪放在眼裏,攏了攏衣裳,散步般往山上走去。
這山不算高。走到半山腰處,這群土匪就已近在咫尺。
柳明玉來到土匪們面前,只身一人。
自從看見是這夥人,她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而此刻,眼前的情形也和她想的一模一樣。
大頭領帶着一堆兄弟跪下:
“王爺,您終于來了!”
大頭領讓人把阮棠擡過來,想着阮棠如今的樣子,這個彪形大漢差點哭出來:
“這片山嶺平時裏沒什麽人,老有黑心的官差在這幹壞事。我們在這等了幾天,果然看見小阮姑娘被人押過來,那夥人還要在這殺了她,我們就殺了官差,把小阮姑娘搶過來了。”
柳明玉“嗯”了一聲,只向阮棠身上看。
接着火把微弱的光線,她第一眼甚至沒認出來這是阮棠,只看見一團模糊的血肉。
柳明玉的臉色陰沉幾分。
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彌留之間,阮棠吃力地擡起一只手:
“柳、柳明玉……”
柳明玉俯下身去,将整只小黑狗都抱在懷裏。
阮棠的意識渾渾噩噩,也不知道是幻覺還是真實,只知道自己被擁入了一個香軟的懷抱。
“他們要用我來害你……”阮棠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緊緊抓住柳明玉的衣袖,但這樣做确實能讓她心安,“你終于來了……”
柳明玉以為,她這後半句的意思是終于不用受苦了。不料小黑狗抿了抿滲血的唇,軟軟說道:
“我怕我會撐不住……”
柳明玉的動作一僵。
這小狗怕撐不住什麽?
她怕的難道不是酷刑,而是經不住酷刑後出賣孤?
這個念頭只在柳明玉心中一閃而過,很快就被她否定了。
但她仍然将阮棠往懷抱深處推了推:
“乖,睡一覺罷,醒來就沒事了。”
阮棠扁着小嘴嗫嚅道:
“會把你的衣服弄髒的……”
“孤有的是衣服,”柳明玉覺得這話說得有點過,又故意笑着補了一句,“大不了孤再用小狗毛做件新的。”
阮棠想配合她的玩笑,但努力了半天,也擠不出個笑容。
每次笑都要牽扯到傷口,太痛了。
柳明玉抱着她,親手交給身邊的人:
“送她下山,要交給白骨。”
目送着阮棠被人好生送走,柳明玉才回過頭來,居高臨下地向大頭領笑道:
“大王既然救了孤的小狗,送過來就是了,何必做出這番姿态。”
這種人她見得多了,必然是來借機邀功請賞的。不過既然是救了小黑狗的人,她随手賞些什麽也無妨。
大頭領跪着答話道:
“這世道,除了王爺您,當官的就沒個好東西。我們不敢把小阮姑娘給別人,得親手送回您這兒,才能放心。”
柳明玉冷冷一笑:
“如此說來,你們還把孤當個好人看了。”
土匪們都有點驚訝,好像沒想到她會這樣說。
“您當然是大好人了!俺妹子走丢好幾年,娘的眼睛都哭瞎了,結果上次才知道,是被人賣到富村去了!”
“對對對,富村的那些姑娘們都說,要把富村的那座廟重建,改成您的生祠哪!”
“王爺,俺們年年都會去您的生祠上香的,您可得長命百歲呀!”
柳明玉怔住了,眼中的冰層有了裂隙。
她垂下眸子,再擡起時,還是那副冷冷的眼神。
“夠了,”柳明玉厭惡地打斷他們,“孤若再聽見這種話,就讓你們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一只手抓起大頭領的手,另一只手則掣出大頭領的刀來。
土匪們都驚慌地看着她,誰都不知道她要幹什麽,但誰都不認為她是要害人。
柳明玉冷着臉,在大頭領的手上劃了條口子。
鮮血嘩嘩地流出來。
她解下腰間的攝政王印,沾着鮮血,在大頭領的衣服後面印了一下。
土匪們面面相觑,又聽她說道:
“憑這個印,去平西大營,那裏的将軍會給你們個位置的。”
說罷,又想起來:
“生祠就不必了。想立生祠的話,替西郊縣的人給阮棠立一個吧。”
那麽稚嫩的一條小性命,別被孤給克死了。柳明玉想着,又找補了一句:克死了就沒得玩了。
一聽這話,土匪們先是震驚,把那血淋淋的攝政王印看了好多遍,才有人想起來謝恩。一時間,所有人都跪倒在地,連連地磕着頭:
“王爺,小的們拿什麽報答您啊!”
“小的們給您祈福,您一定多保重身體!”
過了好久,他們才反應過來,柳明玉已經離開了,悄無聲息地一個人走了。
到了山腳下,白骨一面吩咐人将阮棠送回行宮,又迎上來,詢問柳明玉:
“王爺,銘州府衙門那些人,如何處置?”
柳明玉溫和地笑了笑:
“坑殺。”
……
行宮裏,好幾個醫女進進出出地忙碌着,捧出一盆盆紅得發黑的血水。
柳明玉被方才的冷風吹得頭疼,但仍不動聲色地隐忍着,坐在屏風外看折子,耳朵卻留意着屏風後的動靜。
醫女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
“姑娘,你忍着些,這裏的肉都爛了,得刮掉才行。”
接着,就是阮棠那小狗般的嗚咽聲。這孩子好像咬着什麽,死活不肯叫出聲來,也不知是在跟誰較勁。
柳明玉看上去沒什麽反應,仍立在卧室裏的佛龛面前,非常虔誠地念着經文。
她手上的泥土和血污,是剛剛才洗幹淨的。
銘州府大小官員五十餘人,除了她留下的活口,皆被活埋在衙門後面的土場裏。那埋人的坑,是禦林軍拿刀逼着他們,讓他們自己挖的。
柳明玉雙手合十,低聲呢喃道: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信女所做之事,報應皆在信女一身,與信女的父母無關。他們生前都是良善之人,還望菩薩保佑他們早登極樂。”
說罷,将兩柱香奉在菩薩面前,分別是給父親和母親的。
捧起經文正要接着念,猝然聽屏風後傳來一個軟塌塌的聲音:
“疼……”
按在經文上的手一停。
鬼使神差地,柳明玉又撚起一炷香。
……孤為她祝禱什麽?
孤自從當了攝政王以來,殺人無數,她這條性命,與旁人有什麽不同麽?
柳明玉冷冷地想着,覺得這個說法很有道理,卻不知為何,怎麽也放不下這炷香。
她将手放在官府的衣帶上。
柳明玉想,如果自己脫了這層攝政王的皮,或許可以以柳明玉的身份,給小家夥祈一炷香的福分。
可是這層皮下,早已沒有那個叫柳明玉的人了,只有一只惡鬼。惡鬼寄生在攝政王的皮囊裏,脫了皮囊,就要灰飛煙滅。
她喚住一個出來換水的醫女:
“傷員情況如何?”
這醫女忙得焦頭爛額,更沒想到攝政王會守在外面,竟沒看清是誰問話,脫口而出:
“這麽小的孩子,家裏大人也不知道是什麽照顧的!她四肢上都有爛肉要刮,否則四肢一個都不能留……啊,王、王爺?”
看清眼前之人,醫女瞬間吓得兩腿一軟,顫抖着跪倒在地。
但她今日幸運,這位陰晴不定的攝政王并未怪罪,只是說道:
“嗯,快去吧。”
醫女趕緊跌跌撞撞地去了,沒有看見身後,柳明玉那想要邁出、最後卻沒有邁出的步子。
我想去看看阮棠。柳明玉的手扶在屏風上,最終還是阻止了自己的腳步。
不,關心和在意,都不是孤應該有的情感。
正失神間,忽聽白骨在身後道:
“王爺。”
“嗯?”柳明玉一下子回過神來,随手拿起一份折子,“孤在看公文。”
白骨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心說我又沒問您在幹什麽。
見王爺手裏的公文拿反了,白骨也不敢多說,只禀報道:
“那個負責審訊阮棠的捕頭招供了。”
柳明玉漫不經心地笑着:
“哦,都說了些什麽?”
白骨聽着屏風之後阮棠痛苦的嗚咽聲,心中緊張至極,但也只能照實禀報:
“說……他們之所以沒殺阮棠,是、是因為……”
柳明玉的笑容有些陰毒:
“因為什麽?”
白骨落下一滴冷汗,顫聲道:
“是因為阮棠已經答應作為他們的內應,幫他們……刺殺攝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