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阮棠以為自己做了場漫長的噩夢, 無邊的地獄困住了她,她想要逃出來,卻只是被那群惡鬼綁住, 往地獄的更深處拖去。
直到有一道光亮, 劈開了血紅色的天, 将惡鬼們照得灰飛煙滅。
那道光線短暫地照亮了她,卻沒有多停留。她忙追上去,哭着求光明等等她, 卻眼看着越來越遠。
然而當她跌倒了, 掙紮着還沒有爬起來, 卻見一只手伸到自己面前。
“笨蛋小狗, 摔疼了麽?”
她拉住那只手, 緊接着意識一陣混沌。
她恢複了意識。
還沒睜眼,只聽一個聲音在身邊說道:
“怎麽還沒醒, 不是說退了燒就會醒麽?”
這音色她太熟悉了,一聽就知道是誰。但這語氣裏的焦急和關切, 卻是她非常陌生的。
那聲音又道:
“孤再給你擦擦身子,快點醒過來, 好不好?”
柳明玉……給我擦身子?阮棠差點以為她又在玩什麽花樣, 下意識地就睜開了眼。
一睜眼,正好撞見柳明玉彎着腰肢, 在水盆裏擰熱毛巾。
屋子裏并沒有其他人, 那她方才是在和誰說話?但阮棠現在沒時間想這個,因為柳明玉也看見了她。
柳明玉手裏的動作當時就僵住了,熱毛巾還在滴水。
兩個人誰都沒說話, 甚至誰都沒動。
半晌,柳明玉才勉強地将毛巾放在自己臉頰上, 也不看阮棠的眼睛,自顧自地擦着:
“這不是給你擰的毛巾,是孤自己要擦臉。”
她生得白皙,羊脂玉似的。眼下,她用毛巾半掩着臉,幾縷青絲垂落下來,襯得耳朵尖的一點粉紅越發惹眼。
那是羞惱的情緒在她耳朵上咬的牙痕。
阮棠看向床頭櫃子上的藥碗,見勺子的邊沿上,還留着柳明玉的口脂。
她……我昏迷的時候,她一直守在這裏?給我擦身子,喂我喝藥,還自己先嘗一下?
被折磨時,捕頭的那些話忽然又撞入腦海:
“以為阮棠已死,柳明玉也不管那兩個娘們兒了,命手下暗中處理掉了。”
方才那轉瞬即逝的溫暖,瞬間就被摔成碎片。
惺惺作态。
阮棠在心中想着,卻不知下一步應該怎樣行動。她想,或許自己應該殺了柳明玉報仇,可是以如今的情況,她幾乎就是癱在床上,動都動不了。
更可笑的是,這只索命的厲鬼,竟然還在親力親為地照顧她。
柳明玉怎會知道她在想這些,見她傻呆呆的,只以為她是被吓壞了,于是不自然地咳了咳:
“沒事了,傷害你的人都處理掉了。”
柳明玉其實是想哄一哄被吓壞的小孩,但她哪裏會哄孩子呢。
見阮棠沒反應,她試着換了一種策略,在阮棠的床邊坐下,說道:
“崔氏和晚雲來過了,但那會兒你還睡着。等你身子好些了,孤讓她們來看你。”
她看見阮棠驀然睜大了眼睛。
果然,小狗對孤只有恨,還是提別人有用。柳明玉在心裏笑了笑,卻沒說什麽,只是撫摸着阮棠的小腦袋。
阮棠被她按得很舒服,又實在疲憊,不自知地就哼唧起來,差點睡着的時候,又幡然醒悟。
柳明玉被她的睡相逗得微微一笑,不防她突然醒轉,只得及時斂起笑容。
就這麽一會兒,竟被小狗抓包兩次。柳明玉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冷漠地抽回了手,站起身來:
“孤還有公事,先走了。”
對着她的背影,阮棠忽然喚道:
“王爺!”
柳明玉站住了腳,回眸望着她,心說這次怎麽不直呼我的名字了?
方才,阮棠從柳明玉口中聽見,娘親和晚雲姐姐好好的,并沒有死。想到之前對柳明玉的種種猜忌,阮棠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喚出這一句。
小狗把臉憋得通紅,半晌,才憋出一句:
“……謝謝。”
還欲蓋彌彰地補充道:
“替娘親和晚雲姐姐謝謝你。”
柳明玉掩面笑了,回到床邊來,俯下身子。
趁阮棠的身體不能做大動作,她将面孔挨得很近,鼻尖和唇吻幾乎貼在阮棠的頸上。
“口頭言謝,太沒誠意了吧?”
柳明玉笑道,溫軟的吐息搔在阮棠耳後。
阮棠渾身一顫,緊閉雙眼,扭過頭去,深恨自己多嘴:
“你想怎樣……”
柳明玉故意不說話,而是靠近她的耳朵。
阮棠緊張到了極點。
柳明玉微微張開雙唇,故作一副要咬下去的樣子,看小黑狗緊張得渾身發抖。
但直到她欣賞夠了,終究還是沒有咬下去。
她直起身來:
“孤不會趁機欺負小狗的,等小狗傷好了再說吧。”
說罷,也不管阮棠看向自己的目光,徑自離開了房間。
白骨已在門外侍立多時了,是柳明玉命令她率領護衛在這裏守着。
之前那捕頭招供,說是阮棠已經投敵,要刺殺攝政王。柳明玉聽後,沒什麽回應,只是詢問阮棠傷情如何。
待聽說阮棠傷得這麽重,柳明玉倒沉默了。許久,方才對白骨道:
“孤親自去試試她。你帶人在暗處候着,她若有一句話說得不對……”
柳明玉的笑容冷厲起來:
“就地誅殺。”
說錯一句話就誅殺,然後她挑阮棠昏睡着不能說話的時候去。
白骨心想,王爺渾身上下就只剩嘴硬。
“王爺,可發現了什麽?”
白骨手按刀柄問道。
孤發現這小狗睡覺會哼唧……柳明玉心裏霍然冒出這一句。她忍住這種奇怪的想法,只回答道:
“孤諒她也沒這個狗膽。罷了,等她養一養身子再說,別顯得孤欺負她似的。”
“……是。”
阮棠的身體,痊愈得比醫女預料的要快。不僅是因為她那頂級乾元的體質,更重要的,是柳明玉說了,等她身子好些,就可以和娘親團聚。
醫女照常來給她換藥,阮棠也照例咬緊牙關,即使藥膏滲進傷口,又麻又痛,也不吭一聲。連行醫多年的醫女,也未曾見過她這麽倔的小孩。
換罷了藥,阮棠向醫女道過謝,驀然又擡起水汪汪的一雙杏眼。
“姐姐,”阮棠的小手揪着被角,鼻頭還挂着疼痛的汗珠,“柳明……王爺最近很忙麽?”
我、我沒有想見她!阮棠心中賭氣道。我只是怕幾日不見,她又在謀劃什麽鬼點子。
醫女愣了一下,回答道:
“有人給王爺進貢了一批歌兒舞男,王爺近日正宴飲不斷呢。”
阮棠的手攥得更緊:
“那……王爺有沒有問過我的情況?”
哪怕只有一句呢。她認真地望着醫女,等待一個答案。
醫女搖搖頭:
“沒有。”
雖然阮棠也做了心理準備,可得知确實如此的時候,還是有些失落。
“哦……知道了,謝謝。”
阮棠抽嗒一下小鼻頭,躲進被窩裏去了。
片刻之後,行宮的書房裏。
柳明玉手邊放着一摞公文,面前還擺着好幾份,一邊勾畫着,一邊聽醫女的彙報。
每次醫女給阮棠換過藥,她都要召見醫女,并威脅醫女,不得對別人說她曾問過阮棠的情況。
“下官都是按照您的吩咐,給小阮姑娘回話的。”
醫女禀報道。
“嗯,”柳明玉目不轉睛,又打開一份折子,“小東西生氣沒有?”
醫女回想着:
“沒有,但是好像有點不開心。”
柳明玉的字寫到一半,停下了。
她不開心?……咳,小小一個罪奴,竟敢跟攝政王不開心。柳明玉揉着太陽穴,做出不耐煩的語氣:
“那裏有一瓶金瘡藥,你下次給她帶去,別說這是禦賜的東西。”
醫女應聲,領了藥便去了。
偌大的書房裏,只餘柳明玉一人,沉寂得有些可怕。
自從上次,她就再也沒去看過阮棠,更不去驗看小狗的傷勢。仿佛只要她不知道,阮棠就一直重傷着,她就不用把試探阮棠的事宜提上日程。
孤只是……只是還沒想好,應當怎樣試探阮棠,柳明玉這樣想着。
其實她不是信不過阮棠,而是信不過自己。
想殺她的人太多了。她自己做下這些事,就從未期望過得到別人的愛戴。
她知道,是自己虧待了阮棠。阮棠真若是恨她,等她完成了那些事情,就讓阮棠殺了自己也無妨。
可不知怎麽,她竟有些不想面對小狗的恨。
這太奇怪了,明明有那麽多人都想殺她,她想自己應該早已習慣了。
此時,卻聽門外有人求見:
“行宮主侍臨觀給王爺請安!”
是那個什麽……臨侍從。柳明玉記得,此人先前和阮家有舊,曾經在她面前編了一堆阮廬的好話,有一次還把阮棠推倒在雪裏。
柳明玉最近忙,還沒騰出手來料理他,他倒主動來了。
她嗤笑一聲,和善地說道:
“是臨侍從啊,有事進來說。”
得到攝政王的恩準,臨觀激動得跟什麽似的,跪着就爬了進來。
他不敢瞻仰天顏,只低垂着腦袋,渾身顫抖地進言:
“小的聽聞您老人家近日心情不佳,特來為您排憂解難。”
柳明玉心中冷笑,臉上仍笑眯眯的:
“孤有何憂?”
“小的知道,您定是為那阮棠煩憂!”
行宮裏的人都觀察到王爺近日煩躁,而臨侍從又聽說,那阮棠勾結了賊人,企圖刺殺攝政王,只不過王爺一直沒能抓到切實的證據。
他順理成章地揣測着:王爺必然是想要結果了那阮棠,只是沒有證據,不好動手。因此,他今天才來求見。
“哦?”柳明玉饒有興致,“臨侍從說說看。”
臨觀越發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大着膽子說道:
“那阮棠既然與賊人勾通,小的就扮作賊人模樣,去問她為何還不動手。她若真的回答了,就是不打自招,坐實了她勾通賊寇。”
柳明玉的笑容有些陰冷,但語氣仍然和緩:
“那就依你說的做吧。”
臨侍從以為自己投了攝政王的趣味,趕緊答應着去了,預備着立下這一件大功。
柳明玉連看也沒多看他一眼,只是沉默地望向窗外,目光渙散。
阮棠,你為了孤受那麽重的傷,孤卻還要懷疑你,試探你。
柳明玉撚着佛珠,笑了,但笑得并不開心。
你怨孤吧,盡情地罵孤,或者在心底幻想着殺了孤,都可以。孤就是這樣的壞種,就是這樣的混蛋,因為孤是攝政王。
因為孤是柳明玉。
這個名字所承擔的東西,你是沒必要懂的。
夜很深了,阮棠卻睡不着。
說起來自己也不信,她夜半失眠,居然是在糾結柳明玉為何不來探望自己。
那個壞女人,我才不願意見到她呢!阮棠氣鼓鼓地揪着被角,忽然又覺得這被子上有柳明玉殘存的體香,趕緊把被角丢開了。
可是我到底是為了她才受傷的嘛……阮棠翻了個身。她不願意承認,想念柳明玉,是因為喜歡那種被人期待的感覺。
那個時候,柳明玉守在她身邊,等她醒過來,又親自那樣照料她。
她知道,柳明玉的這種珍視也不過是圖新鮮,還有很多玩弄的成分在裏面。
可即使是這種摻雜了沙礫的愛,她也沒經歷過,所以哪怕被劃爛了嘴,也貪戀這種味道。
算了算了,該睡覺了。阮棠吹滅了燈,強迫自己閉上眼。
然而睡意還沒到,她先聽見黑暗中傳來一點異動。
什麽聲音?阮棠一個激靈,只覺得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趕緊朝那個方向看過去。
借着微弱的月光,阮棠驚愕得差點跳起來:
“你……!”
……
臨觀換了夜行衣,在黑暗中等候多時了。
好不容易等阮棠吹滅了燈,聽得床上的動靜逐漸平息,他确認阮棠肯定是睡着了,這才蹑手蹑腳地靠近。
模糊的黑暗裏,他瞄準枕榻上倚靠着的身形,屏息凝氣地靠近,猛然撲了上去——
他一只手捂住阮棠的口鼻,另一只手,則掐在她的咽喉上。
這個力道,明顯是想殺死她。
臨觀感受到阮棠的掙紮越來越劇烈,但沒有要放手的意思,緊盯着她的動作,生怕這一下不能殺死她。
臨觀說來試探她,不過是個托辭而已。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殺了阮棠。
當初他以為攝政王會娶阮廬,因此百般讨好阮廬,還折辱了阮棠,連阮棠的救命之恩也算在阮廬頭上。
如今情勢變了,他生怕阮棠把這些事說給攝政王,因此才來殺人滅口。
事後的說辭他都編好了。就說他試探出阮棠要刺殺攝政王,當場就想将阮棠緝拿起來,無奈阮棠殊死相抗,他一時失手,誤殺了阮棠。
阮大小姐,上路吧。臨觀在心中笑道,眼見着阮棠掙紮的幅度越來越小,最終慢慢不動了。他不放心,又捂了一會兒,才松開手。
好了,現在只需要去找白骨大人禀報……他盤算着。
然而,沒等他去找白骨,白骨先找上門了。
卧室的房門被一腳踹開,白骨帶着一哨官兵沖了進來,幾個兵士不由分說,上來就扭住臨觀的手,把他押在地上。
“白骨!你這是幹什麽?”臨觀完全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我是替王爺辦事,你這是要謀王爺的反嗎!”
白骨厲聲道:
“深夜行刺攝政王,我看謀反的是你!”
臨觀怒道:
“狗屁!我何曾行刺攝政王!”
但下一刻,眼前的情景讓他渾身的血都凍住了。
禦林軍點起燈火,照亮屋中情形。
床上的人,不是阮棠,而是……
“臨觀,你手勁不小嘛。”
柳明玉笑着說道。
她倚靠在枕榻上,頸部還留着臨觀方才掐出來的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