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無處話凄涼
這場暴雨整整下了兩日。鴻安镖局大門挂着素白喪幡,拿着“引”字白紙帖的執事人們,身上穿着黑大布的長褂,腰間扣着厚重白布腰帶,站在門口接引前來吊唁的街坊。
趙滿倉來了,胡牛牛好說歹說他都不肯走,留在镖局幫着忙裏忙外。曹征也未離開,頂着孩子們的拳打腳踢,一直跪在靈堂裏。
伍智達派去妙染坊報喪的人還未回來,他自己帶傷操持宋青梅的喪事,無視陳顯忠時不時的關切。
莫如黛和玉玉哭得聲音嘶啞,跪在靈堂裏,不時去捶曹征兩拳,又跪下繼續燒紙。宋青梅靜靜地躺在黑棺裏,那張冷了一輩子的臉凝固着安詳。
梁奚亭拖着一身傷,祭拜完宋青梅後,便被柏君攙着往東廂房而去。尚未進院,遠遠便聽見莫遠歌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那場暴雨将莫遠歌連日奔波的疲憊、傷痛、透支徹底誘發出來,他病得很重,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已整整兩日。
梁奚亭快步進院,推開門,莫遠歌正趴在床邊捂着胸口咳得死去活來。
梁奚亭快步走過去,以手托背幫他順氣,輕聲喚道:“溫如。”
莫遠歌昏沉,咳了一陣,憋得臉通紅,額頭青筋暴起,眼淚不可抑制地順着眼角流下。他喘息聲很重,如拉破風箱,手顫抖着,仰面倒在枕頭上,嘴角挂着血絲。雖閉着眼,眉頭依舊皺着,平靜下來的臉色很快變得蒼白。
梁奚亭見他意識昏沉,伸手摸他額頭,觸手滾燙,不由得皺了眉。
“師父,莫镖頭這咳聲……怕是傷了肺腑。”柏君低聲道。
“宋大娘這一去,要了他半條命。”梁奚亭替他擦去嘴角血絲,心疼他清瘦至此,“再好的藥也醫不了喪親的切膚之痛。痛徹心扉的悔恨,自責,遠比疫病更傷人。”
妙染坊很快來人,趙明鏡聽聞噩耗已然病倒。宋皎月忙着照顧老母親,便派門下弟子來,要接宋青梅的靈柩回妙染坊。
“大師姐嫁到鴻安镖局十多年,再沒回過妙染坊。師父說,大師姐全了癡心卻負了孝義。她不欠鴻安镖局什麽了,但欠師父一個活生生的女兒。即便是屍首,師父也必須把她接回去。”女弟子低頭道。
伍智達雙眼濕潤,點頭道:“自當如此。大郎卧病在床,便由老朽代勞,護送家主回妙染坊。”
“我與你一起。”梁奚亭道,“是我連累了宋大娘,自當去妙染坊當面向趙掌門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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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智達擔憂地看着梁奚亭:“你若把家主遇害的罪歸咎自己,大郎豈不是也一同擔幹系?他本就悔恨當時頂撞家主,你這樣不是要他命嗎?清秋,不為你自己,也得為大郎考慮,莫在他面前提及連不連累的事。”
梁奚亭慘笑:“我不提,他便想不到麽?莫自欺欺人了,我的罪孽我自會記上;溫如已長大成人,該擔的他也擔得起來。”
伍智達重重嘆息:“唉……你們啊!”
宋青梅的靈柩很快啓程,白馬素車,靈幡蕭然。鴻安镖局一行人,危柱山梁奚亭師徒一并跟着隊伍,緩緩往妙染坊而去。
鴻安镖局冷清了下來,只剩胡牛牛和玉玉一幫孩子,還有纏綿病榻的莫遠歌。趙滿倉和曹征帶着各自目的,也一并留了下來,幫着看家護院。
且說花知煥與溫素秋帶着弟子們倉皇從鴻安镖局撤走,直到進入長青山才停下來。溫素秋臉色煞白,嘴唇哆嗦:“師……師弟,你看清了嗎?”
花知煥臉色也不好,雙眉緊鎖點頭:“嗯。”
“他們……竟然在鴻安镖局……”溫素秋尚未從方才的巨大刺激裏回過神,“今日,只怕我闖了大禍了。”
花知煥無奈嘆道:“師兄你那暴烈的脾性何時能改一改?爛柯門與妙染坊表面還過得去,你一時沖動殺了趙掌門的愛女,且不說父親能不能饒你;單說那人在鴻安镖局長大,深受宋青梅養育之恩,他日後成事了,豈能饒了爛柯門?”
溫素秋慌張了一下,眼裏兇光一閃而過:“要麽一不做,二不休……”
花知煥低頭揉眉:“師兄,你要累爛柯門跟你一起下地獄嗎?你接了曹征的書信,尚未禀報父親便急着來鴻安镖局要人,我真不該一時耳根軟,與你一同來做這糊塗事。”
溫素秋洩氣,眼中帶着絕望:“師弟說得是……禍是我闖的,人是我殺的。我回去向師父請罪,絕不連累你。”
花知煥無奈地看着他:“我沒阻攔你,還與你一同前來,便脫不了幹系。走吧,回山。”
爛柯門正氣堂裏,上座一身着寬袍直裰的老者,兩鬓微白,精神矍铄,面容蒼老,雙眼卻清亮,眉宇間含着威嚴,正是爛柯門門主花白露。
花知煥和溫素秋跪在堂下,将鴻安镖局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向花白露交代。
花白露聽到方常進信中提及歡兒舞姿與花魁相似時,臉色聚變,一聲不吭繼續聽,直到溫素秋說完,他臉色都沒緩過來。
“弟子莽撞,闖下大禍,請師父責罰!”溫素秋轉頭看着花知煥,“師弟被弟子脅迫,期間也勸弟子莫要沖動。此事完全與他無關,還望師父莫要怪罪于他。”
花白露臉色慘白,半晌才寒聲道:“逆徒!逆子!竟是報應不爽……”
花知煥有些意外花白露的反應,跪着行到花白露面前:“還請父親示下,鴻安镖局那兩人,該如何處理?”
花白露重重嘆息:“唉……明堂之上那人的手段,你不是不知。當年他要武治,天闕城落了什麽下場?如今北梁刀兵方歇,他又要文治。狡兔死走狗烹,歷來如此,你大哥、二哥跟随他征戰多年,還不是說貶就貶。老夫尚且如履薄冰,你們卻去授人以柄!愚蠢,狂妄!”
花知煥沉吟片刻,擡頭道:“孩兒有個辦法,或許可以補救一二。”
花白露知道他想說什麽,搖頭疲憊地道:“若宋青梅沒死,主動送上那兩人,或許有用……算了無蟬,先莫管鴻安镖局那人。傳令下去,先停止追查殺害知微的兇手,從今日起,爛柯門所有人不許下山,也不許滋事,違者門規處罰!”
此話一出,兩人皆驚了,花知煥問道:“父親,即便歡兒是袁公的人,相信袁公也不是不講道理之人,以您和袁公的關系……”
花白露搖頭:“袁公已經被歡兒殺了,朝廷剛出了通緝令。”
花知煥震驚,半晌才道:“此人如此喪心病狂,爛柯門不是更應該……”
“我說了不許查便不許!”花白露怒了,打斷花知煥,随即搖搖晃晃站起來往內室走去,身影落寞,如風中殘燭。喪子之痛後接連遭遇打擊,雄獅暮年,其狀尤殘,“無蟬,變天了。”
宋青梅被爛柯門所殺的消息很快傳遍江湖,趙明鏡傷心悲憤之餘,派了弟子上爛柯門向花白露要說法。爛柯門閉了山門,拒不接見,任由妙染坊弟子如何謾罵,就是龜縮不出。一時間,江湖上議論紛紛,憤恨之餘卻也猜測爛柯門為何做這種自打臉面的惡事。
過了兩日,整個北梁都在傳袁福芝的事。他屍首運抵京城,下人在清理他遺物時,發現他參與的幾樁貪墨、殺人案的書信與證據。按北梁大律,袁福芝當獲斬刑,但他已身死,便抄家作罷。對歡兒的追捕令貼在布告欄不到兩日,一夜之間就被撤下。
春寒料峭的夜晚,病了小半月的莫遠歌終于好些了。勉強下床,不要胡牛牛和玉玉服侍,強撐着清瘦的病軀洗了個熱水澡,頓感清爽許多。趁着清亮月色,難得穿了一身青衫,帶着兩壇酒上了屋頂,對月而飲。
他頭發半幹,青絲覆滿背,因消瘦更顯五官深邃。遙遙看着宋青梅那不再亮光的屋子,莫遠歌憶起當年父親把自己托給宋青梅的情形。
“娘,你有沒有見到父親?有沒有看見我娘?”莫遠歌凄然一笑,掀開壇蓋飲了一口。除了藥酒,平日他滴酒不沾。但今日只想飲酒,一醉忘情萬事休。
宋青梅種的花已開滿園,玉帶河涼月滿江,漁船搖曳,笙歌入夢。
人道消愁須酒,酒又怕醒後,這般光景,愁懷煞難受。
涼酒入口辛辣,最後一壇酒見底,酒氣上湧,暈頭漲腦,沒消之前半點舊愁,卻又勾起千般新愁。
“咚”一個硬物打到莫遠歌背上,他頭也沒回,依舊望着遠處發愣。接着,又是一個硬物沖他頭襲來,莫遠歌反手接住,攤手一看,是一顆緊實的海棠花苞。
“我還道你喝醉了。”身後大樹上,是江千夜的聲音。
莫遠歌沒回頭看他,也沒有說話,只顧仰頭喝酒。身後衣袂翻飛的聲音,緊接着便是人落在瓦片上的輕響。那人正一步步朝自己走來。
江千夜徑直走來,與莫遠歌并肩而坐。怯怯地看着莫遠歌側臉,低頭道:“宋大娘的事,對不起,都是因為我……”他尚未說完,莫遠歌跟沒看見他一般,站起縱身躍下屋頂。
他飲了許多酒,落地的瞬間竟一趔趄,随即被一雙手扶住:“遠哥,對不起。”
莫遠歌推開他手,踉踉跄跄往房間走去。
這次江千夜沒再跟上去。看着那門“呯”一聲關上,江千夜定定地在院中站了片刻,緩緩往正房而去。
看着正房緊閉的雕花木門,江千夜“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夜深人靜,他就那麽靜靜跪着。人已逝去,再跪亦已于事無補,但江千夜心中難受得緊,跪在這裏便要好受些。
跪倒半夜,突然聽見東廂房傳來“啪”一聲,像是瓷器碎裂聲。江千夜心一緊,連忙起身,往東廂房跑去。
他敲門,門裏沒有任何動靜。“遠哥,開門。”江千夜喊道。依舊沒有動靜。江千夜怕是他體內冰潭玉失了壓制,顧不得許多,一腳踹開門。
黑暗中,他聽見莫遠歌低聲的啜泣,悲拗,且壓抑。
江千夜拿起了火折子,旋即又放下。他知道,莫遠歌定不想讓人看見他此時脆弱的模樣。
都把他當成鴻安镖局最後的希望,莫遠歌只得把自己挺得像杆旗,拼命為鴻安镖局撐起最後的臉面,好保持衆人的希望。可如今,那拉旗的繩子斷了,這杆旗便潰不成軍。
江千夜朝那壓抑的啜泣聲摸索過去,很快便摸到那人不斷聳動的肩膀。莫遠歌赤着腳蹲在地上,把頭埋在臂彎裏。強大得似永不會倒下的人,此刻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
江千夜不敢碰他,靜跪在他身邊陪着。
黑暗中,江千夜不知跪了多久,直到膝蓋又麻又痛,啜泣聲才止息,卻沒聽到那人任何動靜。
江千夜咬牙起身,從懷中摸出火折子點亮,借着微光,見莫遠歌竟然倚着床腳睡着了,地上是他不慎打碎的茶杯。
他的臉,那般清瘦,挂着淚痕,身上酒氣濃重,哪有初見時芝蘭玉樹的神采。
江千夜點了燈,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莫遠歌扶到床上,給他擦洗幹淨腳,蓋上被子,轉身欲走,手卻一把被人拉住。
他愕然轉頭,見莫遠歌睜着一雙通紅的眼睛看着他:“不許走,走了便不許回來。”
他手冰涼,力氣極大,聲音沉穩,江千夜一時竟無法判斷他到底醉沒醉。
江千夜心頭一跳,沒掙紮,低聲問道:“遠哥,你不生我氣了麽?”
莫遠歌愣愣地看着他,答非所問:“你說,我兩個娘在地下會不會打架?爹會幫誰呢?”
如此傻氣的話從他口中一本正經地說出,定是醉了。
“說不定你兩個娘同仇敵忾,追着你爹打呢?”江千夜苦笑。
莫遠歌閉眼不答,一滴清淚順着眼角流到耳朵裏,在那裏留下一滴清亮的水珠。
“遠哥……”江千夜滿心愧疚,人去了,任何話都于事無補。
“這裏。”莫遠歌閉着眼,指着自己胸口,“好痛。”
江千夜不知怎樣安慰他,伸手去揉他胸口:“我……我給你揉揉。”
莫遠歌松了他,雙臂交叉覆于面部,擋住江千夜的視線:“走吧,別回來了。”
“遠哥……”江千夜停了手。
“我無用,誰都護不住……”莫遠歌哽咽,“風無憂不懷好意,你要當心。”
江千夜驚詫,這人到底醉沒醉?
“我知道,所以我逃了。”江千夜試探地看着他,“你想我嗎?”
莫遠歌不答。片刻之後,江千夜覺他呼吸均勻綿長,這人竟是睡着了。
江千夜将他覆于面上的胳膊放回被子裏,在桌上趴了一宿。
作者有話說:
祝大家新年快樂,虎年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