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佳人應有憐

江千夜連忙抱着劍回到屋中,在油燈下仔細打量懷中劍。

劍長約四尺,護手、劍柄、劍鞘均為黑檀木,劍鞘以黃銅雲紋裝飾,形式古雅。劍柄雕刻精致陽刻雲紋,九爪金龍隐匿雲中。

江千夜心中“砰砰”直跳,握着劍柄小心翼翼拔劍,烏黑锃亮的劍身緩緩從劍鞘中抽出,在燈下泛着冷沁的寒光。劍镖為陽刻蟠龍紋文,另一面刻着“天闕劍”三個古篆字,劍身為寒鐵打制,扁而薄,卻十分沉重,端的是劍似長虹,刃如秋霜。

江千夜慣用巧勁,平日用軟劍,與這沉重的天闕劍天生不搭。

“往後就靠你了。”手指輕彈劍身,“當”地一聲脆響,劍身嗡嗡震動不已,“還請多關照。”

江千夜眼神一寸寸掃描天闕劍,像看着有靈的活物。他興奮地抱着劍細細打量欣賞,一牆之隔的莫遠歌也沒休息。

莫遠歌散了發推開窗,黑暗中一只信鴿由遠及近飛來,“咕嚕嚕”地落于他手。取下鴿爪綁上小圓筒,從裏面抽出薄薄的信紙,展于燈下:龍子匿民間,良将自守護。

莫遠歌眼神一震,只覺頭皮發緊,後背發涼,手心直冒汗。他慌張了一下,指上發力将信紙揉碎。走回床邊的幾步路,他已鎮定下來。略一思索,又起身走到書案旁提筆疾書。

很快,信鴿又被放飛在黑夜裏,莫遠歌準備歇息。

“嘶~啊~”隔壁傳來極江千夜輕微痛楚的呼聲,莫遠歌側耳傾聽,又沒了聲息。莫遠歌不放心,起身至江千夜門口,輕扣門扉:“星河,你沒事吧?”

“沒……沒事。”江千夜聲音慌張,接着“啪”一聲,像刀落在了桌上。

莫遠歌徑直推開門,江千夜連忙背過身去,慌張地拾掇什麽。桌上擺着一把匕首,刀刃上沾着血,聽到莫遠歌走進來,他吓得聲音都劈了叉:“別~別過來!”

“你在做什麽?”莫遠歌快步走過去,吓得江千夜捂着左手腕慌張躲避,卻一時找不到适合的地方躲藏,伸腳蹭了兩下地上的血跡,捂着手一頭紮到桌底。

“咚!”慌亂中額頭一下碰到桌角,江千夜顧不得疼,往桌子裏面縮,抱着手瑟瑟發抖,緊張地看着那人的腳,絕望地祈禱他不要過來。

但莫遠歌已經看見了,江千夜左手腕正在流血。他一下明白過來,僵在原地,眼前那幾滴發黑的血刺疼了他。

江千夜蹲在桌下,瘦弱的脊背輕微顫抖,只覺頭皮發緊。大難臨頭不過如此,他寧願去冰冷的硯湖泡一晚,也不願被莫遠歌看見自己做這事。

皮膚已割開,該把黑血擠出來了,但江千夜如芒在背,冷汗涔涔,無法在那人的注視下有任何動作。

莫遠歌緩緩走到桌前單膝跪下,漆黑的眼眸并沒有看江千夜,只是盯着他的手腕,把手掌輕輕覆了上去。江千夜被他的手燙了一下,渾身一顫,把傷口捂得更緊了。

“出來。”莫遠歌柔聲道,“給我看看。”

江千夜固執地不為所動。

莫遠歌徑直拉開那只手,見他左手腕內側有一道長約一寸的破口赫然眼前,正往外滲血。切口不深不淺,剛好能放血,又不至于切到大動脈,顯然那人對此十分熟練。

“我幫你。”莫遠歌聲音依舊溫柔,只是隐藏不住顫抖,伸手拉他。江千夜掙紮起來,試圖脫離那只手的掌控。

莫遠歌不容他掙紮,反手捉住他,将他從桌底拉出摁在椅子裏,半跪在地,低頭吻住了那傷口。

溫軟的唇,輕柔的吮吸,一口口的黑血被他吸出,吐出……莫遠歌垂着眼睑,唇上不可避免地沾了血,對比他蒼白的臉,猶如掉落雪地的殘紅。

被莫遠歌的唇吮過,一股酥麻感從江千夜手腕往四肢百骸蔓延,做見不得光之事的緊張、忐忑漸漸消散。偷瞄那人的臉,他神色柔和,有些難過,卻沒生氣。他說過不許自己再練陰極功,可自己偷偷練了,放血時還被他抓現行,他依舊沒生氣。

“遠哥……”江千夜可憐巴巴地喊了句。

莫遠歌吐出最後一口黑血,給傷口敷上金創藥,細細包紮:“你是狗嗎,還鑽桌底。頭撞疼了嗎?”

江千夜搖頭,臉紅得要滴血,丢臉丢到姥姥家。

“以後不能再用陰極功了。”包紮好,莫遠歌用手背擦了下嘴唇,眼睛卻沒有離開那只纖細的手腕,雪白的手腕內裏,遍布的灰色刀疤,重重疊疊,已然數不清多少條。

“這是最後一次。下次若再見你這樣,我便不再是你的遠哥了。”莫遠歌警告他。

“嗯。”江千夜連忙豎起三根手指,舉到眉毛高的位置十分認真地發誓,“我發誓,絕不再練。”

莫遠歌擡眼看他,眼眸裏是深深的自責:“也怪我……若是我武功再好些,你便永遠無需出手。”

這人自己都還淋着雨,卻想給江千夜撐傘。

“永遠?”江千夜心中一動,“遠哥要永遠護着我?”

“嗯。”莫遠歌嘴上應着,卻沒看江千夜那雙充滿期望的眼睛,起身收拾桌上殘局,“去歇息,我來收拾。”

江千夜脫了外袍鑽進被褥,兩只黑漆漆的眼看着莫遠歌的背影。他很快就要收拾好了,收拾好,他就要走了。

“你……冷不冷?”莫遠歌背對着他,把擦幹淨的匕首放進刀鞘。

“冷。”江千夜眼睛一亮。

莫遠歌沒回頭,徑直吹了燈。黑暗中,江千夜聽到他朝自己走來。窸窸窣窣寬衣解帶的聲音,随後,床一沉,莫遠歌掀開被褥在他身邊躺下。黑暗中,江千夜凝神屏息,一雙堅實的臂膀伸過來将他攬入懷。江千夜背緊貼莫遠歌胸膛,頭枕着他胳膊,莫遠歌低沉聲音就在耳邊:“這樣就不冷了。”

這種姿勢下,小江公子不能威脅莫遠歌了。江千夜難耐地挪動了下屁股,卻沒蹭到想蹭到的東西——雖以這樣不雅的姿勢抱着,莫遠歌卻克己守禮,收腹縮腰,不沾染他半分。

“遠哥……”江千夜想轉身面對他,“我想面朝你睡。”

“別亂動。”莫遠歌手臂用力阻止他翻身,威脅道,“安份些,再動我就走。”

只得作罷,江千夜背部緊貼他溫熱的胸膛,明明親密無間,卻也疏離。那人綿長溫熱的呼吸就在耳邊,江千夜小聲問道:“遠哥,我若是女子,你會娶我嗎?”

“不會。”莫遠歌聲音含着幾分睡意,他很困,很累,亟需休息。

算了。江千夜洩氣,氣鼓鼓地睜着眼,漸漸抵不住困頓,縮在溫暖的懷裏沉沉睡去。

兩人皆勞累,睡得死沉,不知不覺中睡姿就變了。不知何時莫遠歌沒再抱着他,仰面躺着。江千夜半邊身子壓着他,硌得腰不舒服,翻個身徑直趴他身上。兩人臉緊貼着,各自睡得不省人事,醒來時又早已分開。

第二天的一日三餐,江千夜一改故轍,冷水飯也吃了個肚兒圓。莫遠歌疑惑地看着他:“今日怎麽肯吃了?”

江千夜嘴巴塞得滿,含混不清地道:“餓了。”

莫遠歌默默把自己碗裏的飯撥給他:“明日讓他們多送些飯。”

“嗯。”江千夜不推辭,端着碗吃得幹淨,抹抹嘴,“遠哥,我們去長生殿吧。”

宋青梅的靈柩已停棺月餘,再有十多天就該安葬了。趙明鏡早已吩咐過,宋青梅的靈柩會葬進妙染坊靈山中,與祖祖輩輩為伴。梁奚亭為讓莫遠歌安心守靈,許多事便不再讓他參與,借着往日布下的江湖與朝堂的勢力,與伍智達暗中策劃着一場驚天巨變。

長生殿裏僧侶誦經聲依舊,燭火搖曳,肅穆莊嚴,來祭拜的人絡繹不絕。莫遠歌與江千夜披麻戴孝跪在靈前,有人來拜祭便向來者回禮,無人來時便默默燒紙。表面靜默安然,實則各自背地裏懷揣自己的秘密。

夜裏回到海棠閣,飯還是冷水飯,但量比往常多了些。江千夜跟幾日沒吃飯一樣,吃了滿滿兩大碗,告別莫遠歌回房歇息。

亥時,一道黑影蹑手蹑腳推開房門,閃身融入黑暗。他身輕如燕,足尖輕踩花枝,一躍一丈遠,輕盈落于另一花枝,在海棠林裏輕盈穿梭,來到硯湖邊。

那黑衣人站在湖邊,背着手眺望湖面,聽到身後動靜,依舊沒回頭。

“前輩。”江千夜站在他身後,低頭拱手。

“天闕劍呢?”那人轉身,“怎麽不帶出來?”

江千夜腰上懸着一柄木劍,是孩童練劍的道具。“前輩不是讓我把它藏好嗎?我想只是練劍招,什麽劍都一樣。”

那人似透過黑布在打量他:“天闕劍和木劍怎能一樣?我不奢望天闕劍認你為主,但你需習慣天闕劍的重量,才能恰到好處拿捏力道。”

“那我回去取。”江千夜轉身欲走。

“今夜不必。”那人道,“我要先看看你資質如何。”

江千夜疑惑轉身。他自認學武資質不差,在袁府那般不适的條件下,也能将陰極功練至七重,學個天闕劍法有何難?

“天闕劍法剛柔并濟,講究變化之道。”那人道,“你足夠柔韌輕盈,但剛猛不足。走吧,是騾子是馬,拉出來看看。”

自己是匹千裏馬,不是騾子,江千夜堅信。跟在他身後,想象一會兒他對自己點頭稱贊的模樣。

那人在湖邊找了一棵千年老樹,這處偏僻,不會有人來打擾。那人讓江千夜躍上樹。江千夜十分輕盈地躍上最高的枝頭,得意地看着樹下之人:“如何?”

那人背着手:“往前。”他伸手指向湖面高約三丈的一支極細的樹枝,“你要站在那處練劍。”

樹葉早已掉光,那人手指的樹枝不過手指粗細。江千夜輕功不錯,若讓他借那樹枝躍向別處還行,但要站在那細細的枝幹上練劍,卻是萬萬做不到。

“前輩在說笑吧?”江千夜站在樹巅沒動,“我是長得瘦,但也不是紙糊的,如何能在那手指粗細的樹枝上長久站立?”

那人沒說話,縱身一躍,輕飄飄落于那細枝上,穩如磐石,只将手指粗細的樹枝壓彎了一點,似這人黑布裏的身軀就是紙糊的。

那人雙手抱懷,雖看不見神情,但江千夜聽得出來他聲音裏的蔑視:“騾子。”

不蒸饅頭争口氣,江千夜提氣縱身一躍三丈高,輕飄飄落足于那人面前,那細細的樹枝又被壓得向湖面低了一些,卻沒有折斷。江千夜提着那口氣不敢松,左右搖晃兩下站定身形,驕傲地看着那人。

那人卻輕飄飄地飛了下去,落足于湖邊:“小子還不錯,且看你能撐多久。”他下去了,樹枝受力輕了些,往天空彈了兩下。江千夜提着那口氣緊張地左搖右晃,随即站穩身形,卻不能開口說話,因為一開口那口氣便沒了。

那人看出他的窘境,笑道:“你還真行,且看你能憋到何時。”

江千夜憋得臉紅脖子粗,那人話音落了不過剎那功夫,他憋不住了,猛地吸一口氣。随即身形一沉,“咔嚓”一聲,樹枝斷了,江千夜驚慌失措地抓了兩下,“噗通”掉進硯湖裏。

片刻後,之前的驕傲和自信被打了個粉碎——“冷~”江千夜狼狽不堪地裹着那人丢過來的毯子,坐在樹下瑟瑟發抖,臉頰濕漉漉且蒼白,濕發貼在臉頰上,落湯雞一只。

那人生了一堆火給他烤:“我能站那樹枝上輕松自如地說話,憑的并非輕功,而是天闕心法。不過你僅憑輕功能在上面站立那麽久,倒讓我有些意外。在靈巧輕盈上,你足夠了。專注和敏銳度尚有些欠缺,提升一下便能練第一、三、六式。”

“前……前輩,這幾式是什麽?”江千夜凍得直哆嗦。

“小子,你記性那麽好,定記住了我那日念的七句口訣。”那人道。

江千夜猛點頭。

“那七句口訣,便是天闕劍法中的七式。”那人道,“貪狼陽明幻莫測,陰精巨門無前勇,真人祿存深壁壘,玄冥文曲幽朱臺,丹元廉貞居傲骨,北極武曲統五岳,天關破軍而後立。對應的分別是變、攻、守、防、襲、蓄、破七式。”

“以你目前的狀況,變、守、蓄三式能習。”那人道,“待你體魄稍強壯些,便能練攻、防、襲、破這四式。”

江千夜從字面理解,大概明白這七式的意思,但還是有疑問:“前輩,第三、第四式分別是守和防,這二者有何區別?為何我練得守式,卻練不得防式?”

那人道:“第三式真人祿存深壁壘為守式,為只守不攻,可在絕境中求生機。第四式玄冥文曲幽朱臺為防式,雖是主防禦的一式,卻是伺機而動,攻守協同,随機應變。天闕劍法中所有的攻勢皆剛強勇猛,你太瘦弱,練不得。”

江千夜頓時洩氣,低聲道:“那有什麽用,所有攻擊的招式都練不得,卻練得一身挨打的功夫。”

那人擡手賞了他一個爆栗:“能挨住打也是本事,在這亂世兇年,需得先保住你這條小命,才能有資格說還手。”

江千夜捂住額頭,盯着跳躍的火苗,滿眼皆是沮喪。

那人起身,道:“你衣衫濕了,早些回去,免得生病。明日亥時你來這裏,我給你講天闕劍法的來歷,再教你第一式。”

作者有話說:

先學會挨打,才有資格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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