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十年磨一劍
第二夜亥時,江千夜準時出現在硯湖邊的大樹下。不消片刻,那人就來了。
江千夜遠遠向他行叩拜大禮:“晚輩江千夜拜見前輩。”
那人愣了下,随即道:“你心中對我并無敬意,便不要做這假惺惺的虛文浮禮。”
江千夜幹笑,堅持行完大禮:“之前晚輩多有言語得罪,前輩不計前嫌,還肯賜教,晚輩自是敬重前輩的。”
“起來吧。”那人不在意他真情還是假意,“天闕劍帶來了嗎?”
“帶了。”江千夜從腰間取下天闕劍奉上。
那人伸手摸了下烏黑的劍鞘,很快又收手,空餘一絲眷戀:“你知曉天闕城以及這套劍法的來歷嗎?”
江千夜搖頭,收了劍低聲道:“晚輩知道得并不詳細。”
那人背着手,緩緩踱步:“三百年前,北梁東面是太陳。太陳兵強馬壯,四處征戰掠奪。那時北梁乃無主之地,便成太陳掠奪的目标。當時蕭炎冥是太陳的少年将軍,因見不得北梁百姓被鐵蹄踐踏,心生憐憫,便和副将江鴻飛一同造反抗命,率北梁軍民反抗太陳暴政。二人在斷魂崖悟出天闕密卷,江鴻飛助蕭炎冥成戰神,很快便打敗太陳,建立了北梁。”
“後來,蕭炎冥下旨封存天闕密卷,令北梁皇室後代子孫不得擅自開啓。為保護天闕密卷,江鴻飛創建天闕城,替蕭炎冥守護這秘密。他從此脫離朝堂,卻又與皇室保持密切聯系。”
那人道:“功成名就後,江鴻飛與蕭炎冥二人從北鬥七星中悟出天闕劍法,征召百名鑄劍大師,用十年時間煅成天闕劍。若說武帝是天下人的至尊,那天闕劍便是兵器中的至尊。此劍有靈,但從未認主,因為這世上尚無人配成為它的主人。”
江千夜怔了怔,沒想到天闕劍法竟然是祖上與太祖皇帝所創。明黃鸾車,宮燈儀仗,自小看過。那位客死異鄉的文孝公主還曾向自己招手,給過甜甜的姜糖花餅。只是年時日久,公主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不清。
“天闕劍法,不止天闕城會,皇族中人也會。”江千夜冰雪聰明,轉頭看着那人,“前輩,您究竟是誰?”
那人輕笑:“你高看我了,我非皇族中人,只是一個大夢初醒的傷心人。”他輕嘆了聲,“文孝公主死了,皇室中與天闕城有過密切接觸的只有武帝。他會不會天闕劍法我不知道,但我想武帝不屑于用此劍法。”
江千夜道:“武帝已然是戰神,何須用什麽劍法……可戰神到底是什麽?”
那人搖頭:“開啓天闕密卷後,武帝便不再以真面目示人,總是帶着面具,也不再讓人随身伺候。袁福芝應當告訴過你,談論此事,罪同謀逆。”
“嗯。”江千夜思索片刻,“他時常因皇上不讓他伺候而焦慮惶恐,總覺皇上早晚要他命。”
“或許袁福芝知曉些什麽,但不敢宣之于口。”那人道,“你殺了他,或許正中皇上心意。”
江千夜豁然開朗,眼睛一亮:原來如此!難怪他殺了袁福芝,非但沒被通緝,反而袁福芝還被查出貪墨。随即又止不住地後悔,早知老畜生藏着那麽大的秘密,當初應該問出來再殺的。
那人道:“你那本天闕劍譜是原著,至于為何用安息文,已無從考究。我不懂安息文,看的是你爹所著的譯本。天闕劍法博大精深,我一時也只學個皮毛,還需慢慢研究其中奧妙,邊學邊教你。”
這人還真是狡猾,給自己一本看不懂的,手裏卻攥着譯本!江千夜抿嘴一笑,十分謙恭:“前輩不如把譯本拿出來我們一起研究,兩個臭皮匠,臭死諸葛亮嘛。”
那人明明蒙着黑布,卻遮不住四溢的傲慢氣息:“我自負學富五車,見識淵博,尚且只能慢慢研究,如此重要的劍譜,豈能給你這不學無術之徒試着玩。”
江千夜只得閉嘴。
那人又道:“除了我說的那七式之外,這套劍法還有一式隐匿劍招,若悟透此式,就能使出驚天一劍,發動時風雲變色,無堅不摧,與天地同息。我定會研透此式,毫無保留地教給你。”
江千夜想開口說什麽,想了下還是閉嘴為好。
那人道:“抽出你的劍,躍上那樹枝。”他手輕指湖面一丈高處一支兒臂粗細的樹枝。
江千夜聽話地縱身躍上那樹枝,穩穩地站在枝頭。這樹枝雖細,倒是夠韌性,剛好能承受住他的重量。
“今夜你只有一個任務:站在那樹枝上,跟着我練習第一式:貪狼陽明幻莫測。”
那人說完,舉劍起勢,長劍在他手中宛如靈蛇,靈活、敏捷、潇灑、飄逸,氣勢連貫,變化多端,一氣呵成。只見他步法輕快,劍似蛇行,一式演變下來,竟然可以拆分二十多招,看得江千夜眼花缭亂。
一式舞畢,那人收劍而立,道:“貪狼陽明幻莫測為天闕劍法變式,從北鬥天樞靈敏機巧而悟。山野有微風,風聲和力度被我捕捉,它尚未拂過我面頰,我的身姿已超過風的速度;天空有細雨,雨速和方向被我捕捉,它尚未滴落我頭頂,我的身形已避過雨的方向。”
“這是天闕劍法譯文中對變式專注、敏銳的解釋,”那人道,“若你總能事先發現對方的意圖,在對方發招前做好應對,天闕劍法變式才算小有成就。專注、敏銳度越高,出劍越快。練成這一式,我花了三年。你要速成,須更加專注。在細樹枝上練最好,這樣你不敢走神。”
站在那麽高、那麽細的樹枝,若走神就摔落湖裏,這訓練方式可與莫遠歌的基本功比誰更嚴苛。
江千夜皺眉摳頭:“我還以為天闕劍法是什麽巧思神功,有捷徑可走,結果還是要硬練。”
那人笑道:“捷徑走多了,當心走到絕境。”
江千夜想起陰極功一事,拱手道:“前輩教訓的是,千夜受教。”
他聰穎過人,過目不忘,看那人演示兩遍就将招式爛熟于胸,舉劍小心翼翼在樹枝上練起來。那樹枝實在太細,江千夜手忙腳亂,顧得了手顧不了腳,好幾次險些滑落下去。
那人見他身形歪歪扭扭,道:“此式練成,身輕如燕。待你稍有進步,再換更細的樹枝。”
江千夜緊張得額頭出了汗,高度緊繃,根本不敢說話。
“你每晚亥時來,子時歸。”那人又道,“此事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人知曉,我便再不來教你。”
話音剛落,江千夜便一腳踩滑,失足墜落。驚慌失措中一手抓緊天闕劍,一手慌亂地抓了兩把,什麽也沒抓住。眼看身形離湖面只有三尺,手臂突然被人拉住,身形順着那人的力道落于地面。
“多……多謝前輩。”江千夜後背冷汗直流,連連對那人道謝。
“只此一次。”那人手背後淡淡地道,“下次我不再接你。”
“是。”江千夜垂頭喪氣。
接下來,他掉落湖中五回。那人竟真的不再接他,任憑他一次次灰溜溜爬起來繼續練。好在他精神高度集中,衣衫濕透也不覺得冷,反而還練出一頭汗。
子時方過,江千夜只覺渾身軟綿,再拿不出一絲力氣。黑衣人燒了火堆,正在烤魚。江千夜疲憊不堪地尋了塊石頭坐下,期期艾艾地問道:“前輩,今日的訓練已完成。我還有一些問題想要請教前輩。”
“說。”那人的注意力都在魚上。火光穿透他臉上的黑布,隐隐可見那人高鼻深目的輪廓。
“天闕密卷到底寫了什麽?”江千夜望着他,眼眸中火光跳躍。
木柴在火舌的問候下發出噼裏啪啦的微響,今晚的夜,寧靜又漫長。“我不知。”那人道,“此乃北梁最大的隐秘,只有歷代城主知曉其中秘密。”
“那武帝又是如何說動我爹開啓密卷的呢?”江千夜皺眉思索,低頭看火堆,更像是自言自語,“這可是違逆太祖意願的事,他們二人竟然達成一致的共識……我爹在開啓密卷後,為何又要召集百名童子密煉邪功?他到底在想什麽?為何連我……連我也算計進去?”
這些事在無數個夜深深折磨着江千夜,可惜遍尋真相無果。在他不多的記憶裏,與父親也算父慈子孝,他為何要害親兒子?
這事不弄清楚,江千夜這輩子都不得安寧,尤其面對莫遠歌時,總揣着深深的自責和自卑。莫遠歌被天闕城害成那樣,可他卻大度地忘了那些傷害,一直護着江千夜,似乎江千夜才是被害者。他越對江千夜好,江千夜心中的自卑和自責越是深刻。他發誓要尋到真相,卻又害怕真相會讓莫遠歌與他成為陌路。
“前輩,我總覺得只要弄明白天闕密卷寫了什麽,所有的問題都能找到答案。”江千夜低頭看着火堆,眼中微光忽閃,“戰神到底是什麽、我爹為何要做那些事,還有……還有遠哥腹中冰潭玉或許有解。”
他眼睛一亮,沒等那人回答又興奮地道:“前輩說蕭炎冥和江鴻飛在斷魂崖悟出天闕密卷,或許那處能尋到些許蛛絲馬跡。”
魚熟了,那人用芭蕉葉分了一半遞給他,江千夜擺手不要:“尚在守靈,不宜食煙火之物。”
那人收回魚,道:“星河,我教會你天闕劍法,其餘的事便要你獨自去面對。”他拍拍江千夜肩膀,“天闕密卷早與天闕城一同化為灰燼,斷魂崖在天闕城遺址最深處,傳說此地不祥,不僅有猛獸毒蟲,還有鬼祟之物。天闕城創建之初便将斷魂崖封起來,不許任何人出入,是天闕城的禁地。”
“不祥……”江千夜蹙眉深思,突然想起莫遠歌關于龍鳳雙刀不祥的話:我行走江湖,屢次靠這雙刀脫險。照月湖畔,我也是靠它們從數十名高手手中救下你性命。它們若不祥,什麽才祥?
是了,斷魂崖既是太祖和城主悟出天闕密卷之地,太祖靠它打下江山,武帝用它擴張版圖,那處又怎會不詳?
江千夜豁然開朗,擡頭笑盈盈道:“晚輩受教了。”
那人繼續烤魚:“莫遠歌很好,出乎我意料的好。不論當年真相是什麽,我都希望你們可以一直這般肝膽相照。”
肝膽相照,這是他對二人感情的評價。事實上,江千夜對莫遠歌應當叫圖謀不軌。
“借您吉言。”江千夜起身抱拳,“夜深了,晚輩明日還要守靈,告辭。”
接連幾夜,他晚上亥時去子時方歸,白日守靈精神恹恹,疲憊不堪。午時,送走最後一個拜祭之人,應當去吃午飯了。莫遠歌伸手拍了拍倚在自己胳膊上的臉:“星河,該去吃午飯了。”
“唔……”江千夜疲憊地應了聲,起身跪好,手捂着嘴悄悄打了個哈欠。
莫遠歌正要扶他,見他寬大的衣袖裏露出的那節胳膊竟然有些許淤青,輕觸那處,那人便皺眉發出痛楚的低吟“啊……”
“你怎麽了?”莫遠歌心生好奇。
“沒……沒事。”江千夜這幾日練劍胳膊都快斷了,每晚掉落湖裏好多回,渾身酸痛難當,緩緩起身,“走吧。”
吃飯時,江千夜端着冷水飯,明明吃得伸脖捶胸,卻固執地堅持吃。莫遠歌見他皺着眉,吞咽都困難,放下碗道:“飯有些硬,吃不下去別硬吃,當心噎到。”
“我吃得下去……”江千夜嘴裏包着飯,含混不清地道,“就是有點噎嗓子。”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又端着碗拼命吃。
莫遠歌暗自嘆息,放下碗慢慢等他。江千夜吃得臉紅脖子粗,偶爾咽得直翻白眼,好不容易吃完兩碗冷水飯,兩人又回到長生殿繼續守靈。
“玲珑姑娘。”莫遠歌見江千夜又昏昏欲睡,輕聲對身邊的玉玲珑道,“可否請妙染坊送飯弟子,給江公子的飯稍稍煮軟一些,他身子嬌弱,吃不得太硬。”
玉玲珑微微一笑,看了江千夜一眼,對莫遠歌道:“莫公子你人真好,對随從也這麽細致入微。”
兩人說話,江千夜渾渾噩噩聽了一耳朵,只聽莫遠歌低聲道:“他不是随從,他……他是我幼弟。”
我才不是。江千夜心中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