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這邊,大丫鬟雲羅一見着林默回來,便忙放下手裏的針線,笑盈盈地迎上來說:“默少爺回來了!王府那邊送來的東西,奴婢都吩咐他們放在書房裏了,就等您回來過了目,才好安排怎麽擺放或是收拾。”
一說到王府送來的東西,雲羅身後的兩個小丫鬟便眼睛亮了亮:那麽多的東西,可惜都裝在箱子裏,不知道是些什麽奇珍異寶,看那擡的人都是輕手輕腳地,生怕磕壞了一點半點!
林默只是點點頭,淡淡地說:“你辦得很好,我先去看看。”
小丫鬟們都很失望,少爺難道不需要人幫忙收拾嗎?正好叫我們幾個也好開開眼,看看王府送來的究竟是什麽樣的好寶貝!
雲羅也很失望,太太那邊聽說王府送來兩輛大車的東西,倒有一車是指定給默少爺的,當時就臉上挂不住,又悄悄地喚了她去,命她趁着給少爺打掃書房或是做別的什麽事情的時機溜進去看是些什麽東西,倒是叫雲羅有些費思量。
等林默進了書房,原先坐在雲羅身邊幫着分顏色線、打璎珞的兩個小丫鬟便竊竊私語了起來:“王爺出手可真是大方啊,送了這麽多東西來,一間房都塞得滿當當的了。”
“可是,我聽說王爺的賜物中,給默少爺的是最多的,老爺太太小姐的加起來,也沒有給少爺一個人的多。”
“裏面裝的都是些什麽啊,好想看看呀。王爺親賜的東西應該比太太的娘家賈府送來的尊貴得多吧。”
“那是肯定的啊。你知不知道,缙王爺是皇帝的親叔叔呢,賈府哪裏比得上?再說了,東西多少事小,難得的是體面啊,聽說缙王爺不光尊貴,還是本朝最厲害的王爺,號稱‘戰神’呢,朝廷一有了什麽鞑子入侵之類的大麻煩,就要求着王爺出馬了。”
“哎呦,王爺那麽賞識咱們默少爺,咱們可得好生伺候着,往後也好多得些賞賜和體面。”
“可不是嗎?呵呵,咱們兩個還挺有運氣的,原說調到這裏來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是拾着爛燈籠了,沒想到倒是巧宗兒呢。”
兩個小丫鬟越說越起勁,雲羅便冷不丁地開口,說:“越發沒規矩了。主子的事情說個沒夠,還牽扯起人家王爺了,那是你們說得的嗎?一句話不小心,能要了你們的小命,還不快閉上嘴,先收拾了這些東西去?另外再去夥房那邊擡一桶熱水來,看少爺這麽一頭熱汗地回來,想是要洗個澡通透一下的。”
小丫鬟們便忙站起來,結伴擡水去了。
這雲羅呢,往日是賈敏身邊的一等大丫鬟,雖然不是最好的,卻因為她心性靈活又一貫在人面前表現得勤勉又謹慎,所以,還是很得賈敏的待見的。就連撥到這“小山居”裏,雲羅還是照舊地光鮮活路都做在面上,譬如閑暇無事的時候會主動給林默做些針線,不至于像別的小丫鬟那般全無用心,叫主子鞋邋遢襪邋遢地就出門去了。再有,不要人分派,自己就自覺地将被褥搬到林默的卧房外間,林默夜間起來喝水什麽的,但凡發出一點聲響,她就會驚醒,旋即起身伺候,殷勤小心之下便叫林默漸漸放松了對她的警惕之心。
這邊,林默飛奔着回了書房,見房內放着若幹個大箱子,還有許多的錦盒木匣之類,将本來疏朗開闊的書房愣是擠得無立足之地了一般。
林默在那一堆錦盒中随意抽取了一個,打開看看,原來是缙王爺的賜品,還是缙王妃親自貼的簽子标注是給自己的,裏面裝着一雙掐金挖雲紅香羊皮靴子,靴面上綴滿了淺紫色的流蘇,華麗又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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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又打開另外一個錦盒,這裏面則裝着一件佛頭青刻絲白貂皮襖,雪白的風毛兒像銀針一般立起,觸手卻是十分柔滑貼附,一望之下便知其乃是貂毛中的極品。
林默将其餘的錦盒都打開看了,這一堆的錦盒應該都是王爺王妃的賜品,基本上都是穿用之物:各色各樣的長袍總有十來件,大氅、披風之類也有好幾件,還有什麽香囊、荷包、汗巾子、腰上系着的長穗宮縧之類的不一而足,樣樣都是奢華精致的上等物品。
不過,林默很知道這些鞋子荷包衣物之類的應該都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外面的人孝敬給世子淳于钊的東西,只不過淳于钊身份尊貴,從來不穿外造的衣物,只穿缙王府內造或是宮內禦賜的衣物,是以這些東西雖然華美精致,卻注定了蒙塵的命運。往日裏在王府的時候因着和淳于钊身量相仿,這樣的東西林默也得了不少,所以此時林默雖然還是感念王爺王妃素日待己之恩,卻絕不像賈敏那般受寵若驚,欣喜不已。
看完這一摞子錦盒之後,林默便将之都一一束好,暫時先放在一邊。
又打開一個大箱子。
這一次,躍入眼簾的居然是一整塊墨玉制成的透雕盆景,壯麗恢宏,巧奪天工,叫林默震驚之餘竟然屏住了呼吸。
再一看,巷子裏還有一幅卷軸,林默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幅潑墨山水畫,畫上的正是和這盆景雕的同一座山。只見畫卷之上滿是大小錯落的濃墨、焦墨、橫點、點簇,筆墨肆意揮灑之間出現層層疊疊的山巒,雲籠霧罩,似乎蒙着一層輕紗,越見清麗不俗,其畫風頗有北宋名畫家米芾的風格。再看題跋,卻是淳于钊親筆寫的七絕一首,記錄了當年在此山圍獵的情景,林默才恍然大悟:此山原來就是鳳尾山!
還記得那次缙王豪興大發,要帶着一衆兒女随從們去鳳尾山圍獵,聽得淳于钊和林默都雀躍不已,誰知出發的前夜,九歲的林默卻忽然發起了高燒,沒能去成,引以為憾。淳于钊看在眼裏,便屢次寬慰他說什麽時候纏着父王再去一次,只是後來意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林默最後回了姑蘇,也就淡忘了,卻沒想到淳于钊還念念不忘此事,居然如此有心!
旁邊的箱子裏面裝着一整套景泰藍鑲嵌珠料的秋蟲,也可堪稱精品。一套多件,有蟋蟀、蟬、蚱蜢、金鈴子、蝈蝈、螳螂及細腰蜂等等,都是以銅鍍金點翠樹葉為托,景泰藍為主體而制成。蟲蟲們的背上都鑲嵌着各種顏色的珠子,其須部的觸角乃是銅鍍金的,尾部則點着一顆小小的珍珠,精致華美,又鮮活生動,充滿了自然情趣。
林默用手指輕輕碰了一下蝈蝈的珍珠觸角,那銅鍍金的纖細觸角便輕顫不已,就如同活物一般。林默又看見裝這些的盒子裏還有一張素色信箋,便抽出來一看,還真是淳于钊的筆跡。
淳于钊的字體得了名師老儒的指點,寫得一手瘦勁飄逸的草書,一氣呵成、力透紙背,叫林默見字如見人,回憶起往日裏自己怎麽發奮苦練毛筆字依舊是技不如人,拿了淳于钊的字當字帖的糗事,情不自禁地會然一笑。
在信箋上,淳于钊倒是沒有掉書袋子,只是娓娓地告訴林默這“蟲蟲集中營”的來歷,原來是缙王妃新得一種類似的秋蟲的頭花,叫淳于钊見了突發奇想,便要那群工匠制了一整套景泰藍鑲珍珠的秋蟲。可惜時間緊迫,只得了這一套,淳于钊不忍将這蟲蟲的大團隊分開,便一氣都給林默捎了來,給他賞玩,又在信箋上囑咐林默不要轉贈他人,改日聚首之時再一起評說賞鑒。
其他的也沒什麽好多提的,要說特別值錢的東西也沒多少,都是林默離開缙王府之後淳于钊零零碎碎地積攢下來,因為遺憾于不能像往日那般與林默一起賞玩,便每一樣都分了一半出來贈與林默,并在每一樣的後面都附着一張親筆寫的小箋,記錄了淳于钊的一些感想。譬如,有兩柄象牙骨的折扇上都有拓印的宋代名畫家的山水墨畫,扇子的尾部則吊着玉蝴蝶的扇墜子,栩栩如生,振翅欲飛。淳于钊在裝扇子的盒子裏附了一張素色信劄,寫着“小扇撲流螢憶君不見君”一行字。
還有一疊子絹帕,顏色各異,每一張的上面或有一首小詩,或是一曲小令,都是淳于钊親筆寫的,筆走龍蛇,情思旖旎,叫林默讀之暗笑:是你寫的嗎,世子閣下?怎麽有種“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覺?
還有一個大箱子裏裝着滿滿的文房用具,有筒身上刻着《崔莺莺侍月西廂記》主題紋飾的象牙雕刻筆筒,有翠玉制成的筆架,有硯體是一片帶荷花的荷葉的名貴寶硯,還有威風凜凜的白玉貔貅鎮紙,至于筆墨之類的更是将箱子的縫隙填得滿滿當當的。
林默有些慚愧又有些發愁,慚愧是因為淳于钊這麽用心,自己倒像是個無心的人,回來之後因為忙着适應環境,調适心情,倒是很少有時間去回想以前的事情,和淳于钊待自己的真心相比,自愧難當。發愁是因為這些東西都是很貴重的感覺,俗話說“來而不往非禮也”,自己現在每月就是五兩銀子的月錢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書本筆墨開銷,拿什麽去還世子的大禮啊?
林默便将東西都一一收拾好,想着該和父親說說此事,看怎麽處理比較得當。
次日,林默在花園裏散步的時候,偶見一個蚱蜢,張須怒眼,十分有趣,一時玩心大起,便回了書房取了那景泰藍套件中的蚱蜢,放在一起一比,果然相似得很,不禁哈哈一笑。
恰逢黛玉帶着丫鬟們路過,見此情景,也起了頑皮之心,湊過來看得目不轉睛,不住口地問:“大哥哥,你這個是在哪裏買的?真有趣。”
林默見她一雙漂亮的眼睛巴巴地看着自己,明顯流露出想要的神色,不禁有些為難。若是別的東西,就算是再貴重些的給她也無所謂,可是這個是成套的,而且就連淳于钊自己也沒留着,全贈給自己了,豈可随意轉贈?林默便硬着心腸說:“蹲在這裏好熱,我要回去洗澡了。”便不管黛玉的臉色,自己收拾了放到荷包裏,逃也似地就提起腳步走了。
晚上吃完晚飯,一家人又按着平日的習慣一起飲茶閑聊,看着時候差不多了,黛玉身子怯弱,便先告退,扶着丫鬟回房歇息去了,林默也準備回房,卻被林如海喚住,說:“默兒,你留一下,我和你母親還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林默便立在一旁,等父親發話。林如海先瞥了一眼賈敏,才緩緩地說:“默兒,你明年便要下場趕考,雖然只是個童生試,但是你既然立志要走仕途,就不能只滿足于考過就作數,而是要力摘桂冠,一鳴驚人。一鼓作氣之下,後面的考試便順風順水了。”
林默說:“是,孩兒自當勉力,不負父親所望。”
林如海蹙眉道:“光是表決心沒啥用處,還是要落在實處。這個童生試也不光是死記硬背就能脫穎而出的,還是要在有經驗的業師的指點下有條不紊地溫習的好。可是,為父已經四處托人去搜羅飽學的儒士,卻實在是沒找到合适的,這裏就想着咱們三個人一起商量商量,看是将玉兒的師傅先借給默兒用一段時間,還是叫默兒去外面的學堂溫課的好。安國公府裏有個私學,本來是給他們族內的子弟進學的,塾師乃是和我同年中過進士的飽學之士,賦閑之餘但擔了這私學的業師,此人和我私交甚好,也可叫默兒去那邊暫時對付着。”
賈敏自然是巴不得林默無外面進學的好,此時便先跳出來說:“童生試而已,以默兒的資質,就是在家裏自己溫課,想來也不會考不上。如今有了業師有了學堂,豈不是更有勝數了?再說,光是讀死書也沒意思,在學堂裏還可以結交些志同道合的學子,正是一舉兩得呢。這一點玉兒就不能了,女孩兒家不好出門,只得在家裏延師受教了。”
林如海眉毛一跳,心裏很不高興,賈敏的言下之意很清楚,就是要林默別打黛玉師傅的主意,自己去外面進學。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黛玉的課業不過是弄着玩的,豈可和林默的正經學業相提并論?夫人還是私心重了點,要叫她對默兒一視同仁看來是難做得到的。
林默呢,一來不想和妹妹争,二來也确實如她所言,想結識幾個朋友同學,不然,成日裏就見賈敏這一張晚娘臉,還有一群蒙昧無知的小丫頭圍在身邊打轉,豈不是煩都煩死了?便順水推舟地說:”正如母親所言,孩兒情願在外進學,學業進步之外還可結交一二良師益友。”
林如海見賈敏和林默都這麽說,也就不再堅持,罷了将賈雨村弄來指導林默的念頭,只想着還是想法子再托人尋去,就不信找不着好的了。
賈敏不禁在心裏暗自得意:小崽子若是不去外面讀書,往後怎麽好陷害他受外面的聲色犬馬的誘惑,失足堕落了呢?
一舉得手,賈敏便來了勁,索性趁勝追擊,對林默說:“默兒,你和玉兒是親兄妹,時常也該照看着些妹妹,偶然在外面得了什麽好東西,也分點給妹妹,叫她也歡喜歡喜。”
林默的面色一僵,不知道賈敏唱的是哪一出。
賈敏瞟他一眼,繼續說:“你上午玩的那種蟲子,既然有許多個,何不分一個給妹妹?她喜歡得什麽似地,纏着我也要到外面定制去,鬧得我頭都大了!你是讀過書知道道理的人,孔融三歲能讓梨,你怎麽就不肯讓讓你妹妹呢?”
林默見林如海都是一臉不贊同的表情,少不得解釋說:“那是世子爺贈我的一套玩意兒,若是少了一個,就拆零了倒是可惜,妹妹若是喜歡別的什麽,哪怕是比這個貴重一百倍的,我都盡可以相贈,只是這一項不能,還望母親體諒。”
林如海聽了便說:“既是世子饋贈,倒是要好生收撿好了,才不負辜負人家的一番盛情。玉兒喜歡也不值什麽,下一次叫人拓了樣子來,仿着做一套給她玩便是。”
賈敏本想試探着看林如海的态度,若是林如海軟了,便趁勢要林默将缙王府那邊送來的節禮一并收繳了來。現在看這情形是不能夠了,便悻悻然地說:“說是王府那邊送你的東西堆滿了書房,弄得一團亂,不如我叫丫鬟們将側邊的一間廂房給你收拾了出來專門放這些個東西吧。想來明年若是我們府上還有和王府的禮物往來,你便有地方放了。”
言下之意便是:你收的禮可是要還的,別裝沒事人似地,自己就一股腦兒都吞了!
她越是這般嘴臉難看,林默便越是故意裝作聽不懂個中玄機,眨巴着一雙貌似天真不通世故的眼睛,笑笑地說:“那就謝母親費心了!”
林如海也明白賈敏的意思,卻只是略略皺眉,揮揮手,說:“默兒自回去歇息吧,等明兒我便叫人備下束修等物,帶你去見學堂的薄先生。”
林默便對父母施了一禮,由丫鬟婆子們簇擁着回了小山居。
走在路上,林默疑惑地想:淳于钊給自己的那一套秋蟲,可都是收拾得好好地在箱子裏面的,自己僅拿出了一個蚱蜢在外面玩了一次,怎麽賈敏就知道那是一整套的玩意兒?難道說我的房裏有人趁着我不備,偷偷潛了進去,察看了我的物品不成?
想到這個,林默馬上緊張了起來,淳于钊每一樣物品上都配着一張信箋,還寫得有些小抒情的,不像是朋友之間的寄語,倒是有些脈脈含情的,要叫不明所以的人看見了不會起什麽奇怪的念頭吧,那可就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