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一時,禦宴準備就畢,各種珍馐異果流水般被端上席來。
先上禦宴第一品,這也有個名稱,叫做“繡花高掟八果壘”,一個黃金飾邊的白玉八寶盒裏分別裝壘着桂圓、龍眼、香瓜、銀杏、梨肉、蒸棗、石榴,真柑等八味果品,擺在面前的高幾上,煞是好看。太皇太後開口說:“諸位請吧,這是家宴,都別拘束。”便率先伸出帶着碩大鑲祖母綠赤金戒指的手,取了一枚蒸棗放在口中細品。于是,衆人才紛紛開動,各自取了喜歡的果品品嘗,先開開胃。
接着是禦宴第二品,叫做“縷金香藥”,這一回則是桂花、甘草花、木香、丁香、水龍腦等香花制成的幹花或是香餅腦子,裝在精致的紅木透雕盒子裏面,好叫空氣芳香宜人,并驅去肉類食馔的腥氣。
随後是十二品雕花蜜煎,乃是青梅、金橘、花姜、蜜棗等各類蜜餞,俱被制成各式各樣的雕花造型,晶瑩剔透,巧奪天工,哪裏像是可以入嘴之物,倒是更像一道亮麗的盆景了。
此時,才有裝扮得恍若霓裳仙子一般、披着薄紗的舞姬出現,随着飄渺的仙樂款擺楊柳般曼妙的身姿,為賓客跳舞助興。
之後,才開始正式上菜,龍之肝、鳳之髓、豹之胎、猩之唇、駝之峰、熊之掌、鸮之炙、鯉之尾,山珍海錯,美味珍馐,說不盡這八珍滋味。
只是,這麽多的珍馐美味也無法叫端坐在另一側高位之上的皇帝淳于爔有半點興致。他食不知味地吃了幾筷子,不時地擡眸瞄一眼太皇太後和坐在其下首的缙王,兩母子正一邊品嘗着美食一邊敘着別後寒暖,一副言笑晏晏、子孝母慈的景象,淳于爔不禁越發看這兩人礙眼,心裏氣恨不已地想着:那蘇家的長孫女朕早就聽聞長相不俗,有意納為宮妃,因為是皇祖母的娘家侄孫女,倒是不敢造次,去年先問了皇祖母的意思,皇祖母當時卻說那蘇姑娘年紀尚幼,且批字的又說她命中不該過早婚嫁之類的雲雲,巧言推脫了去。現在可好了,居然當着朕的面就指婚給淳于钊?還以為朕是那等老邁昏聩之人,竟然就被她蒙混得就忘了不成?
坐在皇帝側邊的太後周氏察覺到淳于爔的情緒不穩,便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內中略含焦慮又有點警告意味的眼神。淳于爔知道母後的意思,自己是九五之尊,可是,也不能先幹什麽就幹什麽,應該做天下子民的表率,“孝道大過天”,要是為了一點微末小事當衆忤逆皇祖母的話,事後還不得被那群言官參奏得煩死?再說這個時候尤其不能發作,因為缙王這個瘟神在這裏!這個什麽皇叔一向裝作是最孝順的,凡事都以皇祖母為先。朕登基不久,根基不穩,缙王則是大勝而還,風頭正勁,現在絕對不可因一時之氣而鬧出大事來。
淳于爔攥緊了椅子上的把手,克制住幾欲暴走的情緒,陰郁的眼睛在眼簾下偷盯一眼缙王,咬着牙想着什麽時候一定要雪恥。
哼,就算那蘇家姑娘美若天仙又如何,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朕也未必就缺了她不可。可是,皇祖母這種偏心的行為,還有缙王一家人的嚣張氣焰必須要打擊一下。好,有主意了,朕就來個将計就計,叫缙王府的人弄個難拆解的魚頭回去,到時候看他們吃是不是!現在呢,先将他們穩住,且打發回封地去,朕再慢慢地擺弄此事!如此想着,淳于爔的唇角露出一抹陰笑。
太皇太後蘇氏見皇帝并未說什麽,心裏想着皇帝宮中美人衆多,想來是将往日有過一面之緣的侄孫女忘在腦後了吧,便微笑着說:“皇上,既然大家都看好他們是一對璧人,擇日不如撞日,趁着今日難得人齊,都在這裏,不如就請皇上金口玉言,賜個婚吧?”
太後周氏也附和着說:“太皇太後保的這媒準錯不了,皇上,就請下旨玉成兩個好孩子的天作之合吧。”一邊給皇帝遞眼色,意思是這順水推舟的人情但做無妨。
淳于爔唇角勾起,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說:“皇祖母的吩咐,朕自當遵辦。只是,要先看看他們八字啊什麽的合不合再說吧。”
蘇氏見皇帝這般好說話,大喜過望,笑着轉頭對缙王說:“倒是哀家糊塗了,幸得皇上提醒。既如此,你們便先回去,什麽時候派幾個妥當的人騎了快馬将生辰八字送到哀家這裏,哀家親自給兩個孩子把關。”
缙王自是遵命,又再謝太皇太後的美意和皇帝的聖恩。
禦宴在歡樂祥和的氣氛中結束,只是,各人懷着各人的心思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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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呆了不足兩日,缙王便帶着淳于钊回魯南去了。
回到缙王府,缙王妃見到闊別一年有餘的丈夫和大兒子,自是欣喜不已,幾欲落淚,拉住胳膊說個沒完,又是“钊兒在外面可吃得慣?”,又是“钊兒在外面可睡得慣?”之類的慈母心腸的癡話,惹得淳于钊的弟弟妹妹們暗笑着道:“哥哥在父王眼裏是大人,在母妃眼裏永遠是小孩子。”夜間,一家人齊聚一堂,晚膳後亦沒離開,一起痛痛快快述說了一番別後情景,實在是夜深了熬不住了,衆人才散了,各自回房歇息不提。
回到自己的寝房,淳于钊卻睡不着,從下仆們已經送過來的行李中翻出了一個大盒子,裏面都是林默給他的回信,被淳于钊仔細地裝在這個紅木雕花盒子裏面,經常拿出來翻翻。還有一封信,卻是淳于钊給林默的,尚未寫完,因為當時忙着返京歸朝便暫時擱筆,沒想到回來卻趕上皇祖母為他指婚,淳于钊便沒了繼續寫下去的心情。
淳于钊手持那一封信,垂下眼睛:還要繼續寫完,然後寄出嗎?
話說淳于钊就算在外征戰的這一年多的時間裏,不論多忙,都會抽出空來,每隔個十天半個月給林默去一封信,随筆寫些什麽。雖然心中的情意不敢随意表露,但是,好像就算信筆寫寫,想象林默讀信時的會心表情也能叫淳于钊快活似地。
可是現在,淳于钊想着睿兒最在意的是兩情相悅的兩人之間要毫無無礙,睿兒說過他喜歡的人要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從身到心都為他一人所獨占,而我呢,大婚之事幾乎已是板上釘釘,不能違抗不能推脫,還有什麽臉面再給睿兒寫信?寫信又說什麽呢?難道要他恭喜我新婚?
淳于钊終于沒有寫完那一封信,而是将它與林默的來信一起封存,藏在床底板下。
次日,缙王便要帶着幾個孩子出去打獵,王妃見丫鬟們給王爺整裝完畢,又親自上前給缙王理了理頭頂的簪纓帽,裝作随口問道:“妾身聽說今兒打獵钊兒不去?”
缙王“唔”了一聲,說:“他說他要在房裏看書。”
王妃臉上露出幾分憂色來,說:“這孩子這一回有些不對頭,自從京城回來就有些消沉,經常自己關自己在書房裏,不知道做些什麽,臉上也沒什麽笑容,看得妾身十分心焦。莫不是他不滿意太皇太後指的婚事?怎麽一副這麽難受的樣子?”
缙王則不以為然地說:“他能有什麽不滿意的?那蘇家的小姐是據說有傾城之貌,又知書達理,是太皇太後親自相看的,你就別瞎琢磨了。兒子大了,心事自然就多,再說,他在書房看書,又不是幹別的什麽不好的事情,就由他去吧。我覺得钊兒是有大抱負的,哪裏會因為一個女人就怎麽樣啊,滿意不滿意都無所謂,大不了以後納幾個側妃就是了。”
王妃聽了倒也罷了,既然議親,事情不少,便丢開淳于钊的情緒問題,且忙別的去了。當日,王妃回身去将淳于钊的生辰八字翻找了出來,交與缙王。缙王便令一隊護衛将這生辰八字護送入宮,交予太皇太後蘇氏。
蘇氏很高興,将淳于钊的八字和她娘家侄孫女的八字一合,果然是好姻緣,便告知皇帝,委婉地提醒賜婚一事,皇帝自是應允,頒下聖旨令缙王世子淳于钊娶蘇家的長孫女為世子妃,為嘉獎缙王和世子之前的軍功,特許以皇子例舉行婚典,着內務府辦理大婚事宜,好不風光體面。
蘇氏将此消息又回饋給蘇家,蘇家太老爺鎮國公,即蘇氏的胞兄蘇伯光便命兒媳帶着孫女蘇婉進宮謝恩,待入了寧壽宮,太皇太後蘇氏見這蘇婉較之以前更加出挑,鮮豔美麗得就如同她在花房裏精心侍弄的含露開放的芍藥花兒一般,更是喜得合不攏嘴,又賞賜了許多珠寶首飾,只說叫女孩兒拿回去弄着玩。
誰知風雲突變,出宮後恰逢蘇婉乘坐的馬車路過一處繁華街市之時,一只獵鷹忽然如同疾風閃電般掠過,尖尖的利爪在轅馬的頭上猛地一爪子劃下去,立刻顯出一道血紅的印子。
轅馬驀然受驚,又兼吃痛,便“嘶”地一聲長嘯,同時一抖鬃毛,便撒開四蹄狂奔了起來。原本坐在前面駕馬的車夫猝不及防,急忙想要拉住馬頭,卻被此時因為受傷而狂暴的馬甩下了馬車,這下子,沒了車夫,馬車越發像風浪中的小舟一般完全失去了控制。
恰在此時,迎面趕過來一支一百多人的隊伍,躲閃已經來不及,蘇婉所乘坐的那一輛失控的馬車于對方的隊伍結結實實撞到了一起,發出“砰”的一聲巨響。蘇婉被甩出車外,當時就沒了氣息,血流一地,而此時,馬車出于慣性,還在往前,過了一會兒才“嘎吱”幾聲慢慢地停下來。
一疊聲的“快請太醫!”聲中,即将蒙世子妃稱號殊榮的蘇家小姐在驚馬事件中不幸遇難,香消玉殒。
喜事變成了喪事。蘇家自不消說,哭聲震天,缙王府這邊,雖然有些懵了,倒也反應迅速,急忙派人前往京城慰問蘇家,并試圖拿回淳于钊的八字。
皇帝這會子卻發話了,說是缙王府和蘇家的兩個小兒女八字已經合了,婚也賜了,不能因為女方死了,這門禦賜的親事就不做了,那他皇帝的威信何在啊?隐含的意思是要淳于钊和蘇家長孫女的牌位成親。
缙王懂了,沒準兒這事情就是皇帝侄兒一手籌劃的,好巧不巧地就出了驚馬的事件,不死別人,光死蘇家姑娘。死了還不算,還要逼着照常大婚,這不是擺明了就是陰整淳于钊乃至缙王府的人嗎?好毒辣的用心。再則,他早不動手晚不動手,偏是等到八字合了、賜婚的聖旨也下了,才搞出這一出大戲來,就是要叫缙王府一家子雞飛蛋打,灰頭土臉!
缙王氣得面色鐵青,在堂上走來又走去,拳頭捏得格格作響。
正是五心煩躁的時候,王妃趕了過來,一雙淚眼望着缙王,拉着他的衣袖哭哭啼啼地說:“王爺,我們家钊兒怎麽那麽倒黴啊。王爺要為钊兒做主啊,怎麽能第一次結婚就跟個牌位,也太晦氣了!”
缙王不耐煩地說:“我知道了。哭哭哭,哭有什麽用?得了,別哭了,我自有主張,只不叫钊兒吃虧便是。”便将王妃打發走了。
缙王正心煩意亂,卻見淳于钊進來,先給缙王行了禮,說:“父王。”
缙王看他尚屬少年的面龐露出剛毅的神色,心知他有話說,便溫聲問:“钊兒可是為婚事的事情而煩心?你不要怕,父王自會為你做主。哼,老虎不發威,他當我是病貓呢!”
淳于钊擺擺手,說:“孩兒此來,正是想要勸父王不要為了疼惜孩兒的緣故意氣用事。”
缙王一聽這話裏有緣故,便說:“哦,那钊兒有什麽想法,倒是先說說看。”
淳于钊說:“父王心裏也明白,那蘇家姑娘的死,明顯是皇帝的手筆。只是他做的事情,誰敢去查?想來此事是沉冤難雪了。可是,蘇家心裏會有一本賬記着的。蘇家老爺鎮國公原是皇祖母的同胞哥哥,現在蘇家因為子嗣不繁有些沒落,卻還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本朝中有些勢力。若是咱們将計就計,就由着孩兒與蘇家結姻,蘇家感念之餘,将來或許能為我方之助力,又可昭顯皇帝的失德之處,豈不一箭雙雕?”
缙王聽了點頭,卻凝視着淳于钊,說:“你想得不錯,就是太委屈自己了,為父也不忍心。”
淳于钊卻說:“父王憐惜孩兒,才會這樣想,以為會委屈了孩兒,其實,孩兒真的是毫不在意,孩兒現在只想幫着父王做成大事,不要那些表面浮華的東西遮了眼睛。再說,等父王心想事成之日,孩兒想要怎樣的大家閨秀,都會如願,何必此時萦懷?”
缙王猛地拍了拍淳于钊的肩膀,大聲稱贊說:“好,大丈夫何患無妻?吾兒有志氣!那就按着你說的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