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來到會議室,季懷之始終皺着臉,林止淵總會在時機不對的時候說一些不對勁的話。
比如,在她很認真想要去思考自由這回事時,突然問她是不是對自己有想法。
不知道季懷之腦子裏的想法,林止淵背着手推開門,當她看見滿桌滿地的新書時,原本挺直的背突然就垮了。
“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除了寫作以外的任何工作。”
話是這麽說,但是林止淵還是乖乖坐到了專屬的位置上,她面前放了一桶馬克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開始簽了第一本新書。
簽完後,林止淵遞給了坐在一旁滑手機的季懷之,說:“第一本親簽,送你了。”
季懷之拿着書,道了一句:“謝謝。”
她沒有看小說的習慣,她想林止淵的這一本《自由牢籠》會成為她人生中閱讀的第一本小說。
在林止淵忙着簽書的時候,季懷之翻開了那本書,安安靜靜地看了起來。
會議室裏開着空調,而林止淵天生怕冷,季懷之注意到她簽字的手皮膚有些發紅,便起身走向外頭,還順帶調高了室內溫度,林止淵本以為她是去上廁所,結果她回來時手裏拿了一杯熱茶。
“先別喝,燙嘴。”季懷之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她掏出手機,有兩條未讀消息。
早上她把照片發給了汪覺,而對方直到現在将近下午兩點了,這才回複,內容大意就是讓她自己看着辦。
為了不打擾林止淵,季懷之走到了會議室的另一角撥通了小區業務的電話,過了許久對方才接通,她早上撥過幾次,對方沒接。
林止淵放慢了簽名的速度,聽着季懷之講電話,從她的詢問中可以了解到,沒有監控,昨晚發生的事情除了她和季懷之,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窗戶上的那張笑臉早就被雨水沖刷得一幹二淨。
季懷之挂了電話,走過來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林止淵先說了一句:“我知道,沒關系。”
聽着這句話,季懷之突然就覺得心裏有些許的愧疚,或許是在怪自己辦事不力,連監控都拿不到。
“你生活中,有沒有得罪過人?”
一句再普通不過的例行詢問,聽在林止淵耳裏卻有些不是滋味。
“在我看來,你們警方需要改一改這句話,上來就先問我有沒有得罪過人,聽起來像是我先得罪了其他人,這才遭到了報複。”林止淵換了一只新的筆,繼續龍飛鳳舞簽着名字。
季懷之不知道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會引起對方的不滿,但是轉念一想,或許受害者和警方的立場本就不同,警方問這句話是為了查找前因後果抓獲嫌疑人,而受害者聽這句話,心裏想的可能只有:“我才是受害者,為什麽要問我有沒有得罪人?”
“我并不是在試圖把你從受害者轉移到加害者,如果你自覺被冒犯到,那我道歉。”
見季懷之态度誠懇,林止淵也覺得有些過分了,她放柔了語氣,說:“沒有,或許有也說不定,在我無意識的情況下……”
季懷之明白了,她心裏思考着要怎麽查,但就出版社而言就有上百名員工,而林止淵的粉絲體量又很龐大,要從那麽多人中找出一個嫌疑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有哪些人知道你的住家地址?”
“不清楚,兩位老板知道,出版社裏可能有部分員工知道,但是是哪部分我就不确定了。”實話實說,她家的住址就明明白白地填在簽約合同上,哪些人能看見合同,她還真不清楚。
突然會議室外頭有一群人經過,看起來是新入職的員工,一個個臉上還帶着青澀的社會新人的專屬表情,一個女生拿起了手機,往會議室內拍了一張照片。
“懷之,你覺得為什麽網絡上都找不到我的照片?”林止淵單手撐着下巴,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好好好,我知道了。”季懷之拉開門,找到了拍照的女生,要求她删了手機裏林止淵的照片。
“雖然人家長得好看,但是還是要尊重一下別人的隐私,不要随意拍照,她很介意。”季懷之柔聲勸說着,她很努力地不去增加林止淵的仇人。
等那群人走後,季懷之轉身要回會議室,卻看見林止淵就站在她身後,笑眯眯問:“我好看嗎?”
季懷之側身經過她,也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但是林止淵窮追不舍一直問,所以她回答:“在部分人的審美中,你是好看的。”
“那在你的審美中,我好看嗎?”
“好看。”
林止淵滿意地坐回位置上,簽名的動力又有了。
簽書一直簽到晚上,她們飯都是在會議室裏吃的,晚上九點了,書還沒簽完,林止淵只能作罷,明天繼續簽。
“懷之,吃烤串嗎?”林止淵眨着眼睛,從她眼裏流露出“想吃”的欲望。
“吃。”
于是兩人風風火火找了一家路邊的烤串攤坐下。
林止淵豪邁點了幾瓶啤酒和一堆烤串,按她的話來說,就是她負責喝酒,季懷之負責吃烤串。
“啧啧啧,不會有人想到,百萬收入作家現在就坐在路邊攤吃燒烤。”林止淵有些得意地挑着盤子裏的烤串,最後挑了一串雞胸肉。
“你沒有來吃過嗎?”季懷之也拿了一串開始啃。
“很少,以前跟兩位老板來吃過,但是兩位老板說年紀大了,戒夜宵,就再也沒來過了。”想起以前三個人一桌子的過往,林止淵不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一個人獨居,确實不方便的事情很多。”季懷之咬下串上的肉,喝了一口檸檬茶,又問:“朋友呢?”
“朋友……”林止淵撐着下巴,看着遠處的日光燈開始放空。
她淺色的眼瞳裏放映着燒烤攤的人間煙火,也放映着一些過往,不為人知的、人盡皆知的,都有。
“我是孤獨精,沒有朋友。”林止淵露出有些不自然的微笑,仰頭喝空了酒杯裏淡黃色的液體。
季懷之沉默着,安靜地啃着烤串,林止淵的家,在她十五歲那年發生了變故,或許她在那之後,就開始了孤身一人的生活。
安靜吃着烤串的兩個人,聽見了不遠處的吵嚷聲,二人皆轉過頭去,看見幾個男人正在調戲三個吃烤串的女人,言語上和肢體上都很冒犯。
“走開!”
“你有病啊!你想幹嘛?”
“草你啊!”
林止淵早已先一步迎上去,瞪着眼睛問三個女生:“他對你們做了什麽?”
“他摸我!”一個白衣的女生率先指責。
“肢體騷擾加上言語騷擾,你道歉,或者我報警?”林止淵氣勢洶洶,她瞪着的眼睛裏藏了一團怒火,能把人燒成灰燼。
“你誰啊?八婆滾遠點,別找事啊!”男人用力推開林止淵。
林止淵沒站穩往後摔去,被趕來的季懷之穩穩接着。
“道歉,還是報警?”季懷之拿出了證件。
其餘幾個袖手傍觀的同夥迎上來駕着那名猥瑣男說:“對不起對不起,他喝醉了。”
“一句喝醉就完事了?”林止淵不罷休,指着三個女生說:“道歉。”
季懷之冷聲說:“聽見沒?道歉。”
那名猥瑣男這才放低了姿态說:“對不起我喝醉了,不小心摸到你……”
季懷之轉頭問三個女生:“要報案嗎?”
三個女生一臉晦氣說:“道歉了就算了。”
季懷之轉身安撫林止淵說:“尊重他人意志。”
林止淵不滿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直到看着那幾個男人結賬離開,這才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季懷之不會問為什麽,因為這是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應該做的。
而林止淵卻顯得有些失神,開始說:“我很常做一個夢,在夢裏的時候,我就很明确地知道,那是一場夢。”
“什麽夢?”如果林止淵都開口說了,那麽她就應該問。
“我夢見這座城市,繁華、喧嚣……”
她夢見這座城市,繁華而喧嚣,夢裏的每一個地方、每一種風貌,都和現實中的城市毫無差異。
夢裏有個女生,常常會大半夜地在街上溜達,她活得自由、随性、惬意,晚上睡不着就約上幾個朋友上街玩,她的父母不會問她去哪裏,和什麽人出去,更不會說“女孩子不準晚上出門”。
她在夢裏就這樣看着她自由自在地活着,她身上常常背着一個小巧的包,很小很小,小得只能裝下手機和錢包,再也裝不下其他的,比如防狼噴霧、警報器……
她很好奇,所以會問:“一個人大晚上出門,不危險嗎?”
女孩子只是笑着回答:“不危險。”
她又問:“你就不怕被壞人抓走嗎?”
女孩子還是回答:“不害怕。”
最後她問:“為什麽?”
而女孩子給她的回答是:“因為這裏很安全。”
三個問題,三個答案,讓她明白了一些東西,所以她對女孩說:“因為這裏很安全,所以你們才會是假的,永遠都成為不了現實。”
“你夢見的那座城市,叫烏托邦。”
而烏托邦從不存在。
“就算知道是假的,可我還是會一直重複做這樣的夢。”林止淵晃動着酒杯裏的啤酒,氣泡在她的擺弄下掙紮着想要出逃。
那些氣泡是不是覺得,只要浮出水面就等于迎來自由?
“有這樣的一個說法,夢境是一個人潛意識的折射。”
林止淵看着杯子裏越來越少的氣泡,一飲而盡,“所以我潛意識裏向往的是一座名為烏托邦的城市,一座名為象牙塔的安全島。”
“聯想起你最近遇到的事情,這很合理。”季懷之誤以為這全是因為林止淵遇到了威脅恐吓。
只有林止淵知道,并不是。
“走吧!我困了。”
看着林止淵的背影,季懷之總覺得,白天的林止淵和夜晚的林止淵,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兩個人,長着同一張臉,但是給人的感覺總有些割裂。
或許是酒精作祟,讓人變得更憂愁了一些。
坐在車裏的時候,林止淵看着車窗外不斷倒退的燈光殘影,她說:“秋天是最好的季節。”
外頭晚風一吹,枯葉落下來的畫面,真的很美。
季懷之心裏想着,因為秋天是最好的季節,所以她的筆名裏也要帶一個秋字嗎?
林止淵的筆名叫十二秋,她問過她為什麽是十二這個數字,然而對方卻只是神秘兮兮地說了一句:“你以後就知道了。”
“你知道秋天代表着什麽嗎?”
季懷之有些摸不着頭腦,她已經無法适應突然變得感性的林止淵了,只能順着她的思路問:“代表什麽?”
“愛、別離和死亡。”林止淵迷戀地看着外頭的光景,自顧自說着話,也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季懷之聽。
“我在秋天出生,所以我也希望能在秋天死去。”
“年紀輕輕的,是什麽讓你想那麽多生離死別?”訝異于突然造訪的死亡話題,季懷之心裏只剩下無奈,還有突如其來的無所适從。
仿佛這樣随口聊一聊,下一秒死亡就會降臨。
“是無法預知的明天,是充滿意外的下一秒。”
“你喝醉了就是這麽多愁善感的嗎?”季懷之找不到緣由,只能把一切都歸咎到酒精那裏。
“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啊!”林止淵坐直了身子,問:“剛剛說的那些還不錯吧?有沒有覺得特別有文藝範?我打算把這幾個句子寫進小說裏。”
“嗯,挺好的。”季懷之瞬間覺得是自己想多了,看來這就是作家範。
總是多愁善感地去感受這人世間。
“我今晚還跟你睡嗎?”
“嗯。”
夜裏季懷之躺在林止淵身邊,她的體質天生怕冷,在季懷之肌膚能碰到的地方都帶着一股寒意,像是萬年暖不化的冰塊一樣,屋裏沒開空調,只有吊扇慢慢地轉動,外頭又下雨了,氣溫也随着冰涼的雨水降低了幾個度。
林止淵已經睡着了,她本能地往身邊唯一溫暖的源頭蹭過去,她不知道季懷之在黑暗中皺着眉頭非常不适應。
她是獨生女,小時候沒有和父母睡過同一張床,長大後也沒有和別人一起睡過,這是有記憶後的人生中第二次。
第一次是林止淵,第二次也是林止淵。
林止淵的手搭在了她的胸口,她身上沐浴露的香味悄無聲息地沁入她的呼吸管道,像一頭溫柔的野獸撕咬着她的心髒,心髒因為突如其來的緊張而變得燥動,她試着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成功了,所以今夜無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