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女将軍 二次掩埋
直到兄弟二人走了, 蘇懋從狹窄宮巷裏出來,脫離開太子身影的籠罩,才感覺放松了一點。
忍着沒有去揉耳朵, 他蹙着眉:“此二人為何在宮中?”
太子緩步前行,如閑庭信步,自然的不行, 仿佛剛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宮中挖出骸骨,衆皇子齊心協力要查辦, 這麽大的事,豈能不問?”
蘇懋就懂了,這兄弟倆,是被叫的宮中問話的。
“他們倆方才……對五公主似乎都不是真心, 好像是想借此攀附皇子?”
“姻親裙帶, 自古以來是拉近距離的最好紐帶。”
太子并不意外,人心貪婪,總會想把自己綁到更大更貴的船上去,但這船遠在天邊,實不能觸手可及,怎麽辦呢, 那就拽住一個船上的人, 哪怕在船邊呢, 只要自己也綁上去,船主不就不管也得管了?
貴圈聯姻,是結兩姓之好,也是為了更大的利益綁定。
他看向蘇懋:“此二人無需關注, 姜玉成會在側作陪。”
蘇懋頓了下, 才反應過來, 皇子們都盯着這件事,太子這邊無人敢來,無人願來,可不就得抓住小郡王呗?小郡王和誰都不親厚,正好可以幫他們探點消息……
他倒不擔心小郡王被哄了去,這麽多年,別人能哄早就哄走了,他就是覺得,這回小郡王怕是老鼠掉進了米缸,開心極了,這麽多八卦熱鬧可看,怎麽不開心!
“那我們繼續在附近看看?”
要是能找到宮女呂梅芝遇到了什麽意外,或者事發地點,一切豈不就清楚了?
可惜過去那麽多年的事,很難找到痕跡,之前呂梅芝房間裏的木簪子,已經是他們運氣,運氣不會一直都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他們毫無所獲。
倒是天色将暗時,歸問山那邊傳來一個名字。說是調查過程中聽到了兩回,一次是意外,兩次也可能是偶然,但辦案子,不怕信息多,就怕漏信息,他還是傳了信回來,說是在幫小郡王找東西問話時,聽人提到過兩嘴。
“薛問歌……”
Advertisement
蘇懋剛想說這個人是誰,就見太子停了步,面色與往日不同。
“怎麽了?”
“七年前,”太子沉聲道,“四皇子生辰前一日,正好是薛将軍入享太廟之日。”
将軍……
蘇懋猛然想到:“薛問歌就是殿下曾經提到過的,那位女将軍?”
“是。”
太子看了一眼天色:“說來話長,先回奉和宮。”
“好。”
蘇懋和太子回了奉和宮,不過并沒有立刻說薛将軍的事,歸問山和小郡王那邊都傳來了最新消息,鮑公公那邊也有突發急事需要太子處理,他們兩個分別忙碌了一通,最後聚到一起時,已經過了晚飯時間。
不過小墩子向來忠厚老實,心眼也不多,瞧着主子還沒吃過飯,就一直備着,這時候正好端上桌。
于是初秋夜晚,夏熱消退,皎月光空,星子閃爍,桌上有菜有酒有茶點,就差了故事。
蘇懋興致勃勃,眼底一直有光在閃,太子也不矯情,顧自倒了一杯酒,就開始了講述——
“這薛家,曾是前朝名将。”
薛家世代行武,忠心耿耿,曾為前朝立下汗馬功勞,然自古以來臣無二主,既是前場名将,到了今朝,不管是降了敗了,似乎人品名聲上都要打個折扣,是以薛家越來越低調,除非勝仗消息傳回京,其他時候基本無人提起。
而敢走世代行武路子的,無一不是家丁興旺,有族人男兒可用,有經驗兵法可傳,可家族有起有衰,尤其薛家治家很嚴,後又名聲不顯,少人幫扶跟随,慢慢的,人丁越來越少,到了薛問歌這一代,僅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這個最小的幺女,便是薛問歌。
薛問歌出生在邊關,少不得會随父兄抓個賊斥,上個戰場,外面人也不以為意,小孩子小打小鬧麽,上不得臺面,不值得讨論,哪怕她以十三歲的年紀,獨自一人抓獲對方斥候,深入敵軍,與父兄一起打了勝仗,立下汗馬功勞,也沒人當真,以為不過是薛家人吹捧自家女兒。
十四歲時,薛問歌回了京城。
她個子在同齡女孩中偏高,身材偏瘦,氣質也不似成天在邊關打滾的人,她皮膚并不粗糙,反而白皙漂亮,人也文靜,看起來就像個大家閨秀,大家更不覺得她擅武。
她也真的像京城貴圈裏的閨閣姑娘一樣,在家侍奉祖母,陪伴嫂嫂,少有出門,直到十八歲。
那年敵軍叩關,來勢洶洶,薛家父兄也已先後死于戰場,薛家再無男丁可派,京城薛家,老太太經受不住打擊,跟着去了,家中只剩她的母親,和懷了孕,尚未生産的嫂嫂。
她說她想去戰場。
當時所有人都不看好她,包括她母親,說家裏已經沒有人了,她不能再失去女兒,打仗是男人們的事,女兒……即便是薛家女,退縮一次,又能如何?總不會被戳脊梁骨。
薛問歌卻說,國若失,哪還會有家?
當時形勢的确很難,國無武将可用,皇帝眼見的昏聩,若真叫敵軍打開關口,入了京城,所有百姓都會被對方鐵蹄踐踏,哪裏會安全?
蘇懋聽着:“當年殿下不是——”
“這些事,是在孤出征之前。”太子微沉目,連落在眸底的月光都更加沉寂。
蘇懋感覺到了點什麽:“薛問歌……”
太子垂眸,看着杯中酒:“她拜別母親時,說不能承歡膝下,是她不孝,但她姓薛,薛家世代守護疆土,早有祖訓,凡有戰事,別人可懼,可怕,可罵,可逃,唯薛家人不可退。”
“她說世間能為別人家主理中饋,開枝散葉的女子很多,能打仗的女子卻少,如果人生必須要有遺憾,她寧願是——不嫁人。”
“她走了,一去不歸,戰死時,也才二十歲。”
太子将杯中酒灑在地上,良久,才又重新開口:“薛将軍有勇有謀,邊關就是靠她,足足撐了兩年,愣是擋着敵軍,寸步未進,士氣大打折扣,其間還間或治理謠言,鏟除見縫插針混水摸魚的匪幫,居功甚偉。”
這是第二次,太子提及剿匪。
蘇懋沉吟:“所以這西域商圖,很有可能就是薛将軍在剿匪時,順便從匪窩搜出來的東西。”
而匪窩截獲來往商旅,曾經在李家家主出事,地圖遺失時占了便宜……薛将軍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也未多想,但之後這西域商圖被皇城裏的大人物盯上,不知輾轉到了何處,可能一度接近過皇宮,被這裏的人惦記上了。
太子微颌首:“如今想想,薛将軍的确很容易得到這西域商圖,因為她的去世,邊關再無猛将,敵軍一路南下,入侵京外,這才有了……其後之事,因戰勢過于緊張,她的事暫時被淡忘了,朝野內外後來傳的最多的是孤母後的死,孤的戰績是好是壞,沒有人再提起薛将軍——”
“但若出去問一問,不可能有人不知道這個名字。”
蘇懋便問:“薛将軍她……可還有家人?”
太子微搖頭:“她一如自己言行,并未成親生子,一生短暫而又燦爛,她死之後,她的母親沒有撐住,白日吐血而亡,随後,這個家好像也跟着消失了。”
蘇懋蹙眉:“我方才好像聽殿下提起,薛将軍京城的家裏,還有個身懷六甲的嫂嫂?”
“是,那孩子如果活到現在,應該有八九歲了,但奇怪的是,薛家人在京城毫無痕跡,”太子沉聲道,“孤曾私底下去尋找過薛家人,薛家雖人丁并不興旺,也有些族人,但好像自薛問歌去世後,薛家就心灰意冷,離開了京城,未留之字片語,更無人知道他們去了何處。”
他有些遺憾,當時一直很忙,直到戰事打完,從失去母後的巨大悲痛中回來,才想起有些人雖低調,別人也不應該忘記,可卻終是晚了一步,沒有找到。
“現在想想,薛家人的消失,也可能有別的原因。”
比如這個西域商圖。
蘇懋沉了眼:“殿下的意思是,西域商圖遭人觊觎,別人可能找到了薛家,逼他們交出來?”
但薛将軍就算有,也是剿匪之獲,她當時那麽忙,心在戰事,怎麽可能一件件翻檢這些東西,又怎麽可能将西域商圖放在心上,巴巴送到京城,讓家人好好保管?
薛将軍自己不知道,薛家人也不知道,給不出,被人有意為難,京城便沒了立足之地……
若真如此,這也太卑鄙了!為了一己之私,置功臣奉獻于不顧,別人守護家國,讓你們有了安平日子過,你們卻恩将仇報,禍害別人家人?
蘇懋咬了唇:“真要是這樣,薛家人也太可憐了,殿下,咱們好好辦案子,将這西域商圖找出來,也找一找薛家人,若還有後人在,殿□□恤一二?”
太子垂眸,點了點頭。
倒沒擔心自己能不能做到。
蘇懋揉了揉臉,長呼一口氣,感覺自己更得為這個案子加油了。
視線滑過太子側臉,對方承着月光,更顯皎潔優雅,君子玉潤,對着這張臉,難免不心浮心躁,今晚怕是睡不好了。
心想反正也睡不着,蘇懋站起來:“我再去停屍房,看看屍骨。”
“好,”太子也站了起來,“孤随你去。”
蘇懋眨眨眼:“嗯?”
太子:“現在是戌時末刻,你确定你一個人能走?”
蘇懋:……
好吧,這個時間,宮中已下鑰,按規矩不能亂走,會被殿前司逮住問罪的。他當然不會亂走,可他不會武功,就算是知道近道,想抄,也得看看有沒有那個能力吧?
“那殿下帶我去?”
“所以你應該跟孤說什麽?”
“謝謝?”
太子沒說話,也沒動。
蘇懋:“殿下這麽好,大人有大量,一定不會同我計較,是不是?回頭小人一定好好準備謝禮,謝殿下屢次相護!”
“油嘴滑舌。”
太子看着看起來還是沒有愉悅之色,但腳動了。
蘇懋偷偷給自己比了個耶,君子怎麽了,君子也是喜歡聽彩虹屁,喜歡被誇的啊。
有了太子引領帶路,果然一路安靜平和,如入無人之境,二人非常迅速的到了東北荒院,皇宮中的暫時停屍之所。
夜裏光線不好,蘇懋多點了兩盞燭,不說別的,就他捧着頭骨湊近燭盞細看的樣子,就有些吓人,尤其夜風那麽一吹,燭光随之跳動,人影映在窗前,這要是叫哪個起夜的看到了,怕不得尿一褲子。
蘇懋沒有發現更多東西。
他看屍一向仔細,第一天發現骸骨時,做了仔細檢驗,在沒有儀器輔助的這裏,盡他所得,沒半分松懈與忽略,沒有更多所得,才是正常。
可能是白天夜裏光線不一樣,透光度也不一樣,手骨這樣的地方又太細小,經年在土裏掩埋,有些痕跡發生了變化,當時并未存疑,現在看,卻有些不對勁。
“殿下來看看這裏——”
蘇懋将一小截掌骨透在燭前,讓太子觀察:“似乎有一小塊半圓形的白斑,是我看錯了?”
太子湊過去,接過掌骨,透光看一遍,再離開燭光,重新仔細看一遍——
“非你看錯,确實有,燭光映下清楚些,離開不顯,肉眼不能分辨。”
蘇懋重新接過掌骨,若有所思。
太子看他捏着掌骨,也不說話:“依你之見,這塊小骨頭,因何有這樣的變化?”
“也不是變化……”
蘇懋沉吟片刻,重新觀察了掌骨好幾遍:“骨頭本身不存在任何問題,看樣子像是外覆皮肉腐爛分解的速度不一樣,隐隐留下了痕跡。”
“可是此處剛好受了傷?”太子道,“雖都是埋在土裏,凡有傷處,腐爛速度總歸不一樣。”
“看起來不像受傷,”蘇懋比劃着掌骨上痕跡,“細細一條,有點像圓形的部分弧度,并未影響其他地方,什麽樣的傷會這樣小,且正好在掌骨?”
太子見他眸底隐隐發亮:“所以你猜是——”
蘇懋露出小虎牙:“我猜是死者手中剛好握住了一個什麽東西,掌骨處,印下的正好是這個東西的邊緣,因死者握的特別緊,才在經年累月的分解過程中,留下了這個痕跡!”
太子頓了下,了然:“死者為什麽狠狠捏着這個東西,要麽這個東西很重要,要麽,這是兇手之物。”
蘇懋:“不,這一定不是死者的東西,必是兇手之物!”
太子立刻也想到了:“屍骨被挖出來的地方,是二次掩埋,為什麽需要挖出來重新埋,因為有人要尋回自己曾經丢掉的東西——這個東西,于兇手本人也很重要。”
很可能直接彰顯了身份,一看就能認出來的那種!
蘇懋笑了:“所以現在就有了這樣一種可能——七年前的某一天,兇手行兇,初埋屍體時慌張又緊迫,不小心掉了東西,但當時并未察覺,也不知自己的重要物什被死者緊緊攥在掌心,事後發覺大駭,這個東西不被挖出來便罷,一旦挖出,便會暴露自己身份,必須得重新拿回來。可皇宮呢,不是自家後院,衆目睽睽的,想動也沒辦法,兇手整日緊張難安,終于等到了一個機會,皇宮機會可不容易借,也不容易操作,但機會有就不錯了,不抓住不知道何時再有,自然是要趕緊把自己的東西挖出來……”
“東西挖回來,屍骸是不是也得處理?”
蘇懋越說,眼睛越亮:“我猜,兇手等的這個機會不容易,很可能就是宮中需要動土營造,或翻新某個地方,既然要動土,屍骸就有可能被發現,事過經年,兇手本不必擔心太多,但誰叫重要的東西失而複得了呢?動過,就有痕跡,時間人證什麽的……兇手得避過這個時間段,至少等一段時間過去,大家都不記得現在都發生過什麽,到那時,屍骸翻不翻出來,什麽時候翻出來,就沒關系了,兇手總會編一段合理說辭。”
這樣邏輯就說的通了!
太子:“可為什麽屍骸只處理一半?這一半怕被發現,另一半就不怕了?”
蘇懋也沒想通這個問題:“怕是得再找找。”
太子垂了眼梢:“你說屍骸入土七年,并不是說在挖出來的那個地方埋了七年,是一共埋了七年?”
“對,”蘇懋一邊點頭,一邊仔細看看那段掌骨,“這個痕跡是屍體在土裏腐爛分解時留下的,對光有,去光無,明顯在我們挖開的那個坑裏有所消解對沖,讓我大膽猜一下——”
“大概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