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城府

在來到北三所之前,永嘉從不知這世上還有如此簡陋的住處。

門板是松動的,窗戶也漏風,冷硬的床板一坐上去就咯吱作響,還有從門外送進來的晚飯,全都是馊的。

被關到這裏的大多是燕國皇族和臣子家眷,所有人都自顧不暇,她也只能學着灑掃整理,将屋子收拾的勉強能住。

到了晚上,這裏沒有燭火,永嘉只能早早到床榻上歇息。

她縮在床榻一角,抱着膝蓋,目光盯着窗外灑進來的月華,回憶着和父皇母後在一起的日子,不由得紅了眼眶……

這時房門突然被人敲響,門外傳來婦人的聲音:“绾柔,桑桑病了,你來看看她吧。”

桑桑是郡主,永嘉的堂妹,來的婦人是永嘉的叔母安王妃,她們在宮裏有過數面之緣。

永嘉在黑暗中摸索着打開了房門,安王妃一把握住她的手:“绾柔,桑桑從晚飯時候就起了熱,能試的法子我都試了,可這燒就是退不下去,我只能來叨擾你了。”

永嘉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叔母,快帶我去看看。”

安王妃将她帶進角落裏一間小屋子,裏面用破木板生了火,火光掩映下能看到床榻上小臉紅撲撲的小女孩,一旁還有兩個侍女在侍奉着。

永嘉上前摸了摸桑桑,八九歲的小女孩燒得渾身滾燙。

安王妃在一旁快急出了眼淚:“給她喝了熱水,身子也擦了好幾遍,可燒就是不退,我們大人尚可以忍受,她一個孩子可怎麽辦……”

安王妃三十上下,從前雲鬓高挽,錦衣華服,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兒。如今永嘉借着火光去瞧,只見她布衣荊釵,蒼老了快十歲,那還有美婦人的模樣。

“叔母,你先別急,我們一起想法子。”永嘉握住安王妃的手,一邊寬慰她一邊想主意:“可有問過守衛,他們是否能寬容一二,為我們請個太醫來。”

彼時的永嘉還性情單純,不知人情冷暖,世态炎涼,單純地以為所有人生病了就該治,卻不知自己不過是卑微如草芥戰俘,死上十個八個根本不值一提。

安王妃哽咽道:“我去求過了,好處也給了,但他們說患坊裏今日值守的太醫不在,讓我再等等……我能等得,桑桑哪裏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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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也沒了主意,她想找來太醫為桑桑醫治,可她知道,那是沒辦法的事。

安王妃收住哽咽,她屏退左右,待房門關上後,突然跪下對永嘉道:“绾柔,看在桑桑也是皇室血脈的份上,叔母求你一件事。”

永嘉伸手去拉她:“叔母,你快起來。”

安王妃不肯起,只繼續道:“叔母知道不該觊觎別人的東西,可今日為了桑桑,叔母也只能做這鄙陋婦人了。”

“叔母有法子?”

安王妃道:“永昌伯爵夫人,她從前是醫女,必定帶了不少保命的藥材。只是我與她素來不睦,只怕貿然相求适得其反。”她抓緊了永嘉的衣袖,“請公主出面,為桑桑讨些藥來保命吧。”

“叔母快起來,”永嘉将她從地上拉起,“既有法子,我自然該去走一趟,想來永昌伯爵夫人也不會見死不救。”

“好好。”安王妃連應了兩聲,又喊來侍女青瑣帶路。

永嘉也是頭一次做說客,她心裏沒個底,一路上打了一肚子腹稿,将種種情況下如何回答思忖了一遍。

房門打開後,裏面走出一個衣着樸素的女子,她不卑不亢地行了禮:“永嘉公主。”

永嘉悵然道:“這裏沒有公主,姜夫人不必見外。”

姜溫玉将她讓進屋裏,看到後面跟着的青瑣時臉色變了變,卻也到底沒多說什麽。

她把門關上後跟着進了屋:“我向公主行禮,只因你那日跳下城牆殉國,令我佩服。”

永嘉勉強笑了笑,而後就開始說來意:“姜夫人,我來是有一事相求。”

姜溫玉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精明鋒利,讓永嘉心中頓時沒了底,她定了定心神,接着說:“是桑桑郡主,她自晚飯時就起了熱,至今沒有退熱,我們實在是無計可施,只能來求姜夫人去看看。”

“我們?”姜溫玉面露譏諷,“是永嘉公主還是她安王妃?”

永嘉被堵了個正着,也只能硬着頭皮道:“叔母從前與姜夫人有些龃龉,不敢前來,恐惹姜夫人不悅,才托我來當說客。”

姜溫玉冷哼一聲:“她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盤,使着旁人來,自己躲在後面坐享其成,天底下哪有這般好事?”

永嘉想了想自己打好的腹稿:“父母事不累及子女,姜夫人是深明大義之人,想來不會……”

“少拿這些話唬我,”姜溫玉打斷了她,“她安王妃高高在上的人,向來瞧不起我這個小小醫女,對我百般刁難,難不成如今我就合該以德報怨?公主若這樣想,不如去找廟裏的菩薩說去。”

永嘉還想開口,姜溫玉接着道:“公主金枝玉葉,什麽也不必憂心,可如今國亡了,沒人再護着您了,您也該知道些這世上的腌臜事,懂得些自保的手段。”

永嘉一時無言,她知道姜溫玉是好意,可總覺得那些人離她很遙遠,更不願去鑽營那些東西。

“如今我們身處何種境地,公主你想過嗎?且不說日後會有何下場,便是在這關個三五年都能将人熬死。”她擡手指了指裏面的床榻,那裏躺着一個小公子,“我也有孩子,今日我将藥給了她,來日拿什麽救我的孩子?”

“她安王妃是您的叔母不假,可她今日能将您推出來,來日未必不會把您推向更兇險的境地。”

永嘉神情呆滞,被姜溫玉直白的話震懾到了,只是輕聲道:“叔母……她不會的。”

“執迷不悟。”姜溫玉冷聲道,只恨她性子軟弱,全然沒有一點心機,罵都罵不醒。

這時,床榻上的小男孩坐了起來,揉着惺忪睡眼嘀咕道:“娘……”

姜溫玉走上前柔聲問:“宣兒,娘親把你吵醒了?”

林景宣點了點頭:“娘,你幫幫桑桑郡主吧,我從前見過她一次,她叫我哥哥,還把自己攢的糖分給我吃。”

見姜溫玉不為所動,林景宣拽了拽她的衣袖:“娘,你別擔心我,我以後會好好鍛煉,一定不會生病的。”

姜溫玉把他抱進懷裏,嘆了口氣:“傻孩子,娘幫她就是了。”

永嘉最後讨了點草藥回去,安王妃命人生火煎藥,給桑桑灌下去後果真就開始退熱了。

一直守到天亮,桑桑才醒過來。

安王妃拿了銀錢去找守衛,央他們尋了些吃食過來。一碗熱粥下肚,桑桑這才算恢複了精神。

永嘉回了房間,開始思忖起昨夜姜溫玉的話,想她從未想過的将來。

宣德帝會如何處置他們,放在冷宮裏關一輩子嗎?她看着這方狹小的院落,只怕這也會是一種奢望吧。

到了中午時,北三所的大門再次被人打開,一群人聲勢浩大地走了進來。

永嘉出了屋子去看,只見文茂走在最前面,身後跟了一群拿着被子、吃食、藥材的随從,還有一名太醫随行在側。

文茂徑直走向她:“我一早醒來就聽聞昨夜北三所在找太醫,可是公主玉體有恙?”

不少人躲在窗戶後面往外看,永嘉一陣尴尬,卻突然有人攬住她的肩膀道:“绾柔很好,是小女,高熱不退。”

永嘉想往後退,安王妃卻用手推了推她的後腰。

文茂立刻道:“我帶了太醫來,令嫒現在何處?快些醫治才是。”

安王妃臉上帶着明媚的笑,立刻将太醫迎了進去。

永嘉也想跟進去,卻被文茂拽住:“绾柔?很好聽的名字。”

永嘉掙開他的手,往後連退幾步:“這是我的閨名。”

她本意是提醒文茂注意分寸,誰知文茂反倒不依不饒上前:“那我日後便喚你绾柔好了。”

永嘉身後便是粗壯的梧桐樹,她退無可退,文茂當衆湊到頸間,輕輕嗅了嗅:“绾柔,你身上好香啊。”

永嘉想要擡手推開他,他卻自己躲開了:“我給你帶了些東西,可以讓你在這過得好些。”

“多謝,但是不用。”

文茂卻不管她的話,直接命人将把東西放進她屋裏。

永嘉細眉擰着,不知文茂到底什麽意思。而且文茂看她的眼神,總讓她覺得很不自在。

文茂攥起她還帶着傷的右手打量片刻,而後拿出一盒藥膏給她:“這纖纖玉指若是留疤就可惜了,把藥拿着,每日記得塗抹。”

永嘉推脫不得,只能被迫收下。

文茂将東西全放下,當衆與永嘉暧昧不清地拉扯一番,就又離開了。

當天晚上,永嘉一直到深夜也沒睡着,她心中憂愁,幹脆琢磨起安王妃、文茂、姜溫玉這些人來。

正胡思亂想着時,門突然被人推開了。

酒氣随着秋風卷進來,永嘉擡頭去看,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門口,将銀霜一樣的月華全擋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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