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獻舞(小修)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個月也不過彈指一揮間,永嘉臉上的傷已然好得差不多,只留下一道淺淺的印記。

天氣一日涼過一日,午後,在一陣陣涼風的吹拂下,飄起了霡霂秋雨。

破紙糊的木窗被人推開,露出一張張滿面愁容的臉——北三所本就陰冷潮濕,若是再下起連綿秋雨,他們肯定要遭罪。

永嘉也恰好推開窗戶,目光與他們猝不及防相撞。

這些人的目光不再是從前的恭敬和仰視,而是一種極度的漠然,他們臉上帶着憂愁,嘴唇卻都抿着,眸子冷冰冰的沒有溫度,像是失去了精魄。

姜溫玉從外面進來,沾染了一身水汽,還來不及拿出帕子擦拭,就聽永嘉喃喃道:“公主因何能成為公主,又為何能受到天下人的愛戴和供養?”

姜溫玉微微垂着眸子,漫不經心道:“因為公主生自皇家,是帝後的掌上明珠。”

“不是的,那些只是先輩的祖蔭,公主只是生得好罷了,”永嘉道,“□□筚路藍縷創下基業,讓萬民得以休養生息,故而萬民敬仰皇族,而我只是恰好沾了光。”

所以,當祖上的光澤不再之後,她與常人則一般無二。可她卻被常人更加幸運,因為她什麽都不做,就享受了十七年錦衣玉食的生活。

而若她想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公主,就該在危難之際挺身而出,為那些曾經供養過她的人做些什麽。

那些才是屬于她自己的榮光,而非他人的庇護。

姜溫玉詫異地看着她平淡的神色:“你怎麽會想到這些?”

永嘉沖她回眸一笑,天生妩媚的眸子帶着逼人的靈氣:“少時父皇曾讓我讀過許多書,只是那時我未經世事,不能通曉罷了。”

姜溫玉突然生出一個念頭:或許這個看似嬌弱的女子真的會是她們生機?

然,将這樣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推出去,她又于心何忍。

就在姜溫玉心中糾結之時,突然傳來大門被推開的聲音。緊接着,一隊人聲勢浩大地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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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身武服的蕭啓琮,他闊步走在最前面,臉上神色沉肅,那雙深邃的眸子微斂,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倦意,但或許是在軍中待久了,他眸尾的弧度還是帶着難以掩蓋的殺伐之氣。

——就像一只懶洋洋的獅子,即便是偶爾停下打個盹,也無人敢輕易上前招惹。

跟在他身後的,是邁着小碎步才能勉強跟上兩排太監宮女。

永嘉注意到那些人手裏端了鮮妍昂貴的服飾、各色珠釵首飾和胭脂水粉,不由得眉頭微皺。

蕭啓琮徑直來到她的房屋前,永嘉心中微驚,她一直知道蕭啓琮生得高大,卻不想竟和她這破敗的屋舍差不多高。

站在蕭啓琮的角度,或許能看到屋頂的破磚爛瓦,永嘉不合時宜地胡思亂想着。

蕭啓琮沒等她回過神就沉聲道:“陛下今夜于紫光閣設宴,召燕國永嘉公主起舞助興。”

蕭啓琮只冷淡淡地說了這兩句話,而後便有一名太監上前:“公主,東西咱家都給您帶來了,您就在此處裝扮吧。”

永嘉擡頭望去,只見燕國遺民都在從幽暗的小窗子裏望着她。

姜溫玉拉了拉她的衣袖,用眼神告訴她不可以。

一國公主淪為敵國舞妓,這是何等的奇恥大辱,她若去了,燕國便不僅僅是戰敗,而是向衛國俯首稱臣,從此氣節不再,她也會為天下人唾棄。

永嘉卻擡起頭,臉上帶着一抹笑意,不卑不亢地道:“有勞公公跑一趟,将東西送進來吧。”

蕭啓琮眸色微變,看着眼前溫和從容的女子,心中有些詫異。他原本以為永嘉那種蠢笨性子,或許會稀裏糊塗前往,或者不知所措,再或者尋死覓活,就如亡國時一樣。

可永嘉就是那樣沉着地站着,好像沒有什麽能再擊倒她。

人心易變,原來只需短短數日,就能被磋磨得面目全非。

在蕭啓琮心中感慨時,永嘉已經回到房間,坐在覆着裂紋的銅鏡前,認真裝扮起來。

那兩名侍衛匆忙撐起油紙傘,請蕭啓琮到值房裏坐下稍等,然而他什麽也不說,只是站在那棵梧桐樹下,腳下踩着枯黃的梧桐葉。

細雨飄落在肩頭,不多時就沾濕了衣襟,蕭啓琮卻似乎毫不在意。

足足過了一個時辰,雨都已經停了,那兩扇房門才重新打開。

明明是破敗到不堪入目的屋舍,所有人卻都不約而同地被吸引了目光,他們看着從房門裏緩步走出的人兒,不禁瞠目結舌,仿佛看到了谪仙下凡。

該如何形容眼前的人呢?

——她身着緋紅色舞衣,那舞衣輕薄飄逸,由上好的绫羅裁剪而成,穿在她身上襯的她腰肢細軟,身姿輕盈。

流雲般的烏發挽成高髻,流光溢彩的發釵散落在發髻之間,與那舞衣相映成趣。

最攝人心魄的當屬那張臉,永嘉面容清麗,眉眼前卻又帶着妖嬈妩媚,白皙的臉頰上略施薄粉,就妖冶至極,仿佛一個眼神就能勾人魂魄。

有人心驚于這樣的美色,感慨着紅顏禍水,卻又覺得這樣撼人心魄的美,讓全天下最驚才絕豔的詩人來描繪都尚且不夠。

蕭啓琮能感受到那些赤/裸裸投向永嘉的目光,心中生出一股隐憂來,這樣的絕色,倘若走到人前,會招致多少觊觎的目光?

一種瘋狂的占有欲在心底萌芽,他甚至設想,如果把美人藏起來,将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隔絕在外,只有他能看,也只有他能觊觎……

失神間,他看到美人向他走來,而後又要與他擦肩而過。

蕭啓琮下意識伸出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臂,仿佛慢了片刻美人就會羽化登仙。

永嘉側目看向他,眸子裏恰如其分地露出一抹疑惑,白皙的脖子在他面前展露無遺。

不,不可以,蕭啓琮想,他怎麽會掉入這樣的陷阱?他應該滿心仇恨,讓永嘉痛苦才是。

他松開了永嘉,永嘉便沖他微微颔首,而後徑直走了過去。

·

紫光閣偏殿,皇後一身暗紅色正裝,頭戴金雙鳳銜花簪首,耳着金鑲綠松石耳環,鬓發兩側挽朝陽雙鳳金釵,鳳釵口銜珠寶流蘇,靜靜垂于兩側,顯得雍容華貴,端莊大度。

今日是皇後千秋,可宣德帝政務纏身,遲遲不見前來,她只好先在此處靜候。

侍女走進來,滿臉讨喜地通報:“娘娘,小公爺和郡主來賀壽了。”

皇後面露悅色,卻還是嗔怪道:“他們不去入席,跑這來做什麽?”

“自然是思念姑母了。”文茂從外面走進來,笑吟吟地向皇後行禮,“侄兒恭賀姑母芳誕,願姑母千秋永駐,鳳體安康!”

他身旁跟着的女子嬌俏明媚,着着玉色齊胸襦裙,外披雲錦制成的霞帔,下端綴着金滿池嬌紋帔墜。渾身上下無一不精致,正是康王的掌上明珠樂溫郡主。

樂溫郡主躬身行禮:“臣女參見皇嬸,願皇後娘娘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注1]

“快快平身,上前來讓皇嬸看看。”皇後熱情地對樂溫伸出手。

樂溫郡主上前,皇後握住她的手,連連點頭:“溫兒出落得越發标志了,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注2],方才往門口一站,本宮還以為是天上下來的小仙女呢!”

樂溫臉頰泛起一抹紅暈,害羞地低下了頭。

皇後取下手腕上的紅瑪瑙十八子手串給她戴上:“這手串是本宮的陪嫁,本宮喜歡得緊,如今見着你這樣的好孩子,只想把最好的給你,你可千萬別推辭。”

皇後的話讓樂溫心中一陣熨帖,文茂生得俊俏可實在是個風流的,這婚事她原本是不願意的,可父王說她有母家做依仗,去了文家也有皇後給她撐腰,文茂再風流也斷然不敢負她,如今她是真的信了。

文後讓人帶樂溫去入席,待人離開後,臉上的和顏悅色蕩然一空:“你那是什麽表情,樂溫好好一個郡主,配你綽綽有餘,你就不能消停會。”

文茂一臉苦瓜相:“姑母,你知道我的,也不想娶什麽名門閨秀,世家千金,就像要個聽話懂事的,別像個黃臉婆似的處處管着我。那樂溫郡主嬌生慣養,稍有不如意就摔東西罵人,更不許我看旁的女人一樣,這讓我可怎麽過?”

“豎子!”文後一掌拍在矮案上,“我同你說了多少次,這婚事關乎太子的儲君之位,那四皇子如日中天,我們若不拉攏康王,坐等着他取而代之嗎?”

文茂摸了摸鼻子:“四皇子母妃低賤,如何能與太子堂兄相提并論?”您這就是杞人憂天。

他在心裏嘀咕着,卻到底也不敢說出口。

“目光短淺!”文後呵斥一聲,她心知肚明自己的兒子比不上那個李灼,卻也只能想辦法從別的地方彌補,“你給本宮聽好了,這婚事必須成,你就是把自己閹了也得給我忍住,攪黃了婚事要你好看!”

文茂心道在文後眼裏,自己這最寵愛的侄兒也不過是個棋子,只好認了命:“是,姑母。”

守在外間的貼身婢女進來通傳:“娘娘,陛下來了。”

皇後白了文茂一眼,這才不慌不忙起身接駕。

宴會上,文茂與樂溫坐在一處,一個心不在焉地灌酒,一個和旁邊的公主低聲說話。

皇後嘆了一口氣,想要舉杯敬酒,卻見宣德帝也是心不在焉的模樣。

她臉上的笑意收斂了些,放下酒杯輕聲道:“陛下還在為燕國餘孽之事憂心?陛下放心,過了今日,自會四境順服的。”

她授意太子獻計,讓永嘉公主來獻舞,此事若能辦好必能讓聖心大悅。

然而宣德帝卻依舊撐着額頭,沒什麽精神。

皇後猜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向太子遞了個眼色。

太子李冕看向身後,恰好蕭啓琮回來坐下,低聲道:“都已安排好。”

李冕便起身,樂聲也随之停了,舞女紛紛退下,他朗聲道:“父皇,母後,燕國永嘉公主願獻舞一曲,祝賀母後千秋華誕。”

皇後好似才知曉此事一般,當即面露喜色:“聽聞永嘉公主傾國傾城,她肯來獻舞本宮很欣慰,陛下以為如何?”

宣德帝依舊沉着臉:“那便宣吧。”

“宣燕國永嘉公主——!”太監拉長嗓子高喊,像是生怕別人聽不到似的。

絲竹之聲重新響起,在舞女的簇擁下,永嘉緩步踏入紫光閣。

她忽視那些投來的目光,随着樂聲兀自起舞。

永嘉并不算精通舞蹈,然而她身姿曼妙,曲線玲珑,就算是最簡單的動作,也會讓人耳目一新。尤其是那雙眸子,只輕瞥一眼,就是眼波流轉、眉眼傳情的勾人模樣。

一直無精打采的文茂擡起頭來,目光跟随着大殿中起舞的美人兒,心中生出惋惜和不滿——若不是樂溫攪局,這小美人兒他早就搞到手了,如今看得到吃不到,反倒讓他心中更難受。

樂溫郡主注意到他的目光,臉上頓時不高興了,可帝後還在,全場又都一片啞然,全都屏息看着場中的美人兒,她不好立刻發作,只能忍下這口氣。

蕭啓琮坐在太子身後,目光卻轉向了宣德帝,只見他盯着永嘉,又似在透過永嘉追念旁的什麽人。

不知怎的,蕭啓琮心中一陣不舒服。

永嘉幾個緩慢錯步,似無意來到文茂案前,她用長袖遮面,對文茂露出一個風情萬種的笑容。

文茂心口像是被什麽狠狠撞了一下,當即被迷得不知今夕何夕,赤/裸裸的目光更是黏在永嘉身上,撕都撕不下來。

在他想要傾身向前時,永嘉卻又起身離開,只留下一片飄逸的衣角,像是蜻蜓點水般飄然遠去,再也沒能施舍給他一個目光。

文茂心中似有一團火在燒,那顆躁動的心讓他恨不得現在就把永嘉撲倒在地。

樂溫氣得臉一陣青一陣白,恨不得把這對狗男女剁碎了喂狗!

一舞結束,絲竹聲如潮水般退卻,殿內卻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還都留在永嘉身上,仿佛沉迷仙境,久久不能回神。

·

宴會結束,待宣德帝離開後,樂溫郡主立刻起身離開,她臨走前還在文茂腳背上狠狠踩了一下,而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康王從他身旁路過,怪聲怪氣道:“小女比不上永嘉公主天香國色,想來是配不上小公爺。”

皇後身旁的掌事宮女連忙過來打圓場:“王爺,娘娘說,都是些小兒女的事,不如讓他們自行解決。”

她說完看向文茂:“小公爺還不快去追。”

文茂只好起身告退,不情不願地追了出去。

掌事宮女唇角噙着得體的笑:“王爺,娘娘讓奴婢轉告你,小公爺是個好孩子,只是以前被娘娘慣壞了,以後必定嚴加管教,還請王爺放心。”

“但願皇嫂說到做到。”康王拂袖而去。

坐在上位的皇後見了,心想:“真是好大的威風,若非為了我兒,我又何必受你的氣?”

“母後,”太子李冕走上前,“他們的事明日再說也不遲,兒臣先像您引薦一個人。”

皇後便起身,和李冕一同去了偏殿。

蕭啓琮已經候在裏面,聽到聲響後轉身行禮:“ 皇後娘娘聖安。”

皇後見他持重,臉上又不帶一點谄媚之色,就只是個可用之才,當即和顏悅色道:“平身,不必多禮。”

蕭啓琮道:“謝皇後。”

李冕這才開口:“母後,這位就是新襲爵的武陵侯,今日之事就是他去辦的。”

皇後道:“今日之事做的不錯,你想要什麽賞賜?”

蕭啓琮深知無欲無求者便無從拿捏,就道:“臣有青雲之志,不想只做個武陵侯。”

“好好,有志氣。”皇後連聲道,“好好輔佐太子,日後有你封官進爵之時。”

蕭啓琮:“謝皇後娘娘、太子殿下賞識。”

·

永嘉獻舞後就被帶到了南薰殿暫歇,這裏雖只是個偏僻的小宮殿,比之北三所卻好了不知多少倍。

從前再好的宮殿也任由她住,如今在北三所待久了,永嘉甚至有些不适應了。

然而這些都只是次要的,她坐在桌案後,反複思忖今日紫光閣裏的細節。

她能看出文茂的躁動,身旁女子的氣憤,皇後和太子的得意……

這些人的感情都不難看出,可有兩個人的,她看不明白,一個是蕭啓琮,那晦暗不明的神色,她從未看明白過。

還有就是宣德帝,看她的目光很奇怪,不同于其他任何人,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從來沒看過她……

正思忖間,殿門突然被人推開,永嘉轉頭去看,正是一身龍袍的宣德帝。

永嘉起身行禮不是,不行禮也不是,幹脆坐在那裏,露出一臉詫異的神色。

宣德帝似乎笑了笑,到她面前坐下:“朕,吓着你了?”

永嘉點了點頭,而後就低下頭,似是不敢去看宣德帝。

“朕只是來看看你。”宣德帝嘆了口氣,起身道,“如今也看過了,時候不早了,你就在這裏好生歇息。”

永嘉看着他有些落魄的背影,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也不知他來一趟是為了什麽,就,只是看看?

宣德帝出去後,貼身太監趙騰給他披上披風,又在一旁給他提着風燈。

宣德帝把手搭在趙騰胳膊上,嘆息道:“終究不是一個人啊。”

趙騰這才開口:“陛下這些年遍尋天下而不得,永嘉公主怕是最像君姑娘的一個了,只是身份有些特殊。”

宣德帝側目:“你把朕想成什麽了?”

趙騰笑着開口:“陛下是萬民之望,天下歸心,只要您願意,天下莫敢不從。”

“就你會拍馬屁,”宣德帝道,“若真如此,當年她也不會棄了朕嫁給燕鴻了。”

趙騰笑了笑,沒再說話,他侍奉宣德帝多年,有些隐晦的心思,怕是宣德帝自己都沒他看得清楚。

所以他看似荒唐地說了這些話,只是在順應帝心罷了,畢竟即便是皇帝,也跳脫不出凡人之軀,也想要有人認同他的所作所為,哪怕再荒唐。

作者有話說:

[注1]引自先秦·召伯虎《小雅·天保》

[注2]引自清·曹雪芹《紅樓夢十二曲·世難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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