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書冊
殿中晦暗。
扶容赤着腳,站在冰冷的地面上。
林意修站在他面前,不敢擡頭看他。
跟扶容說可以做臣子的是他。
現在跟扶容說做臣子不怎麽好的也是他。
他為了家族、為了官職,妥協了。
昨日出宮,林意修被幾個同僚架着,教訓了一通。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裏,還沒到家門口,就被家人們圍住了。
他們抹着眼淚,哭天喊地。宮裏派人過來,話也沒說清楚,弄得家裏人都以為林意修出事了。
林意修原以為,陛下不喜歡扶容,扶容既是功臣,又想做官,一切都順理成章。
可是他想得太簡單了。
朝堂不是書上寫的朝堂,陛下也不是書上寫的明君。
秦骛剛愎自用,有無數種手段對付朝臣。
林意修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輕聲道:“扶容,對不住,我真的沒辦法了。”
扶容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這種事情也怪不得他,他已經盡力了。
扶容用力搖了搖頭:“沒關系的,我知道了,正好……正好我也不想做官了,反正我身體這麽差,做官了,也不一定能撐住,還耽誤事情,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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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意修聽見他這樣說,心裏才好受一些,擡起頭看着他,見扶容神色認真,只是眼睛有點紅,不像是撒謊的樣子。
林意修心裏又是一緊。
扶容問他:“昨天應該沒有連累你吧?我本來想去告訴你,不要把我的名字寫上去了,可是我沒趕上。”
林意修也搖頭:“沒有,我沒事。”
扶容點點頭:“嗯,那就好。”
林意修強撐着,同扶容多說了兩句話,忽然無法面對他:“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
扶容點點頭:“林公子回見。”
林意修往外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扶容朝他揮揮手:“林公子好好做官就好了。”
“嗯……”林意修忽然覺得喉頭哽塞,他回過神,快步上前,從懷裏拿出兩本小書,交給扶容,“這是之前說好的,學詩文的小冊子,我剛好帶過來了,你不做官,多念幾篇詩文,可以打發時間。”
扶容接過小冊子:“好,多謝林公子。”
林意修再把冊子遞給他的時候,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對他說:“你和我是一樣的,有事情還可以來找我,我……盡力而為。”
扶容笑着點點頭:“我知道。”
起碼,林公子還認為自己和他是一樣的,這就足夠了。
說完這話,林意修便轉過身,匆匆離開。
扶容把小冊子收好,目送他離開。
林意修走出偏殿,秦骛就抱着手站在門口。
秦骛沉着臉,目光陰鸷,顯然有些不滿。
林意修勉強定下心神,俯身行禮。
秦骛擺了擺手,讓宮人們把門關上,盤問林意修。
“說了什麽?”
“送了什麽?”
“為什麽待這麽久?”
盤問一通,秦骛才揮了揮手,讓他下去。
秦骛想走進偏殿,想了想,還是轉過身,在外面多站一會兒。
林意修一走他就進去,未免太過刻意,惹得扶容懷疑。
偏殿裏,扶容捧起沒喝完的小米粥,一口氣喝完,然後拿出林意修給他的小冊子,仔細地翻看起來。
兩本冊子,一本有些舊了,還有一些陳年的批注,應該是林意修以前念書的時候用的。
還有一本墨跡卻沒有幹透,像是臨時寫出來的,不過抄錄的只是一些春景詩文,草長莺飛,生機勃勃。
扶容伸出手,用指尖輕輕碰了碰墨跡,苦笑了一下。
秦骛在偏殿門前多待了一會兒,才推開門進去。
聽見開門的聲音,扶容連忙把冊子合上,用手擋住,擡起頭:“陛下回來了……”
秦骛走進去,低頭看了一眼。
扶容扯了扯衣袖,想把小冊子擋住,想了想,秦骛大概早就知道,藏是藏不住的。
他呼了口氣,坦坦蕩蕩地看向秦骛:“陛下,林公子來過了,給了我兩本詩文冊子,我不想做官了,随便看點詩文打發時間。要是不能看的話,那我把冊子還給他,他應該還沒走遠。”
他這樣坦蕩,目光清澈。
秦骛頓了一下,道:“随便你。”
扶容又問:“是可以看的意思嗎?還是不可以看?”
扶容目光澄澈,是真的在問他,不是故意惹他生氣。
畢竟上一次,秦骛說“随便你”,最後還是沒能“随扶容的便”,扶容想問清楚一點。
秦骛走到床榻前,解開腰帶:“你看吧,我讓他們多給你找幾本。”
“多謝陛下。”
扶容把冊子收好,站起身,給秦骛寬衣。
做慣了的事情,扶容坐起來也十分熟練。
秦骛垂眼看他,卻只看見他的發頂。
扶容低着頭,烏發披在肩上,垂落下來,乖順極了。
可秦骛看不見他的眼睛,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他強壓下心底不适的感覺,按住扶容,讓他擡起頭來。
扶容眼珠漆黑,眼底波瀾不驚。
秦骛看着他有點久了,扶容想了想,問:“還是不能看嗎?那我讓人把東西還給他。”
扶容說着,便把秦骛的朝服搭在衣桁上,然後拿起那兩本詩文冊子,走到門外。
他沒有自己去找林意修,而是把東西交給了門口的宮人。
“林大人應該還沒走遠,把這些還給他,就說我不喜歡看了。”
“是。”
失去最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同盟之後,扶容變得乖順極了。
不用秦骛開口,他自己就知道該怎麽讓秦骛滿意。
扶容把殿門關上,回頭看向秦骛:“好了,還回去了。”
秦骛仍舊不滿意,卻找不到自己不滿意的原因。
他垂眼一看,看見扶容光着的雙腳,忽然就找到了這個理由。
秦骛大步上前,把扶容抱起來,對門外吩咐道:“去庫房裏,把詩文冊子都搬過來。”
“是。”
秦骛抱着扶容,只覺得他輕了許多。
秦骛低頭看他,正色道:“我送你兩百本冊子。”
“嗯。”扶容雙手攀住他的脖子,點了點頭,“多謝陛下賞賜。”
秦骛滿意地笑了一下,把他抱回去,看見案上擺着的碗碟:“還沒吃?”
扶容道:“吃飽了。”
他把小米粥和小菜都吃了,只剩下一碗牛乳煨燕窩。
可是秦骛只看見了那碗沒動過的燕窩。
秦骛把扶容放在軟墊上,把燕窩塞進他手裏。
扶容試着推拒:“我吃飽了,而且我不喜歡……”
秦骛低下頭,用小瓷勺舀了一勺燕窩,遞到他唇邊:“乖點,太醫說你得吃這個。”
好吧。
扶容還是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把燕窩含進嘴裏。
扶容還在病中,吃了東西,閑着沒事做,就準備上榻睡覺。
秦骛也上了榻,讓人把小案擺好,把新的奏章擡上來。
扶容抱着枕頭,看了他一會兒,還是不睡覺了,上前去幫他研墨。
不用吩咐,很是乖順。
秦骛頓了一下,淡淡道:“去睡覺。”
“是。”
扶容困極了,鑽進被子裏,閉上眼睛就睡着了。
秦骛的手下動作很快,扶容一覺醒來,他們就把宮裏所有帶字的東西整理出來,放到了扶容面前。
扶容揉了揉眼睛,從床榻上爬起來。
秦骛仍舊坐在案前批奏章,連眼睛都沒擡一下:“你自己挑。”
“是。”
扶容下了榻,忽然覺得腳上的觸感不對,他低頭看了一眼,地上也鋪了毯子。
外面擺了好幾個大箱子,裏面堆着各種詩文書冊。
扶容在箱子前面蹲下,翻了翻。
都是從皇宮寶庫裏擡出來的東西,還有許多是珍藏孤本。
秦骛并不在意,扶容也看不懂。
扶容仔細看看,最後只挑了幾本小小的孩童啓蒙詩文,還有幾本小話本。
“就這些吧。”
秦骛擡頭看了一眼,随後讓宮人們把箱子擡到旁邊去放着:“想要了再挑。”
“好。”扶容抱着自己的小書,坐到榻上。
他撐着頭,随手翻着小冊子,看得入迷。
秦骛批着奏章,瞧了他一眼:“你不是看見字就頭暈?”
扶容回過神,擡起頭,合上書冊,小心翼翼地說:“那……那我不看了。”
秦骛淡淡道:“我沒有不讓你看。”
“嗯。”
扶容這樣應着,卻沒有再翻開書,而是把書冊推到一邊,拿起墨錠,幫秦骛研墨。
他好像乖巧過頭了。
這天傍晚,用過晚膳。
秦骛去正殿見大臣,扶容留在偏殿,讓章老太醫診脈。
扶容又一次讓宮人們退到門外。
章老太醫低聲道:“林大人那邊……你應該都知道了吧?”
扶容裹着毯子坐在榻上,伸出一只手給他診脈,另一只手拿着小冊子,認真地看書。
聽見章老太醫說話,扶容合上書冊,擡起頭:“我知道了,他上午來看我了。”
章老太醫愈發壓低聲音:“我看見他過來了,是陛下領着他過來的。”
扶容點點頭:“我知道,所以我不敢再連累他了。”
章老太醫道:“今日他一出宮,封賞功臣的聖旨就陸續發出去了,他如今是禮部右侍郎了,給家族的封賞也沒少。”
扶容還是笑着點點頭:“那就好,沒有連累他就好。”
章老太醫問:“那你呢?”
“我?”扶容指了指滿屋子的箱子,“我的封賞已經有了。”
偏殿裏堆滿了金銀珠寶,還有今日新添的書冊,如今這個屋子可以算是價值連城了。
“我不是問你這個。”章老太醫仍不大甘心,想勸勸他,“你真的不打算去求求陛下?整個天下都是他的,找幾個隐士高人來給你治病,還有大把大把的補品,對他來說不在話下,說不定你還能多活幾年呢?”
“連您老都治不好,還是算了,不要麻煩……”
扶容話還沒說完,忽然蹙起眉頭,臉上刷地沒了血色。
他捂着耳朵,搖了搖頭:“嘶——”
章老太醫連忙看看他:“怎麽了?”
扶容緊緊地蹙着眉,拍拍自己的耳朵:“耳朵疼……聽不清……”
恍惚之間,他聽見了秦骛的聲音——
“這才第五年,十五年、五十年,他都得跟着我,他是我的人,死了也得跟着!”
他沒有機會了,這輩子都沒有了。
這句話如同平地驚雷,在扶容的耳裏炸開,随後一切都安靜下來。
扶容喘着氣,擡起頭,目光清明:“絕不……”
章老太醫沒聽清:“你說什麽?”
“我……”扶容回過神,朝他搖了搖頭,“沒事。”
扶容不想把自己生病的事情告訴秦骛。
一開始是因為和秦骛賭氣,後來是因為不确定,不确定秦骛會不會相信,會不會又懷疑他裝病。
現在則是因為沒必要。
反正他是沒辦法出宮了,也沒辦法做官了,多活一天,便要多做一天以色侍人的奴婢,便要在宮裏多待一天。
而且,他也很怕吃藥,很怕治病。
這樣好沒意思。
所幸同他交好的幾個人都沒有受到他的牽連,林意修升官了,章老太醫明年就可以出宮了,都圓滿了。
章老太醫幫他揉了揉腦袋:“我還是覺得,你得活着,活下來就好了。”
扶容拍拍腦袋:“在冷宮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得拼命活着,等出了冷宮就好了。可是出了冷宮,好像……”
好像他的日子也沒有什麽好轉,反倒還更糟了。
他活下去的所有力氣,在冷宮裏就用完了。
章老太醫在他的臉上看見了無生氣的神色,吓了一跳:“你可別想着……”
扶容回過神,搖了搖頭:“我沒事。”他試着轉移話題:“對了,先帝什麽時候出殡?”
章老太醫疑惑:“你問這個幹什麽?”
“我想湊熱鬧。”
“這種熱鬧有什麽好湊的?”
“我想看看喪禮,我都還沒見過喪禮。”
“大概也就這幾天了,你想看讓陛下帶你去看。”章老太醫還想勸他,“說真的,要不我幫你說,去求陛下,至少你能活久點……”
扶容沒有回答,低下頭繼續看自己的小書。
他鐵了心,不想再談這件事情。
章老太醫見勸不動他,只好閉了嘴。
秦骛還沒回來,章老太醫便想多留一會兒,陪陪扶容。
他低頭,看看扶容手裏的小書,想要找點話題。
扶容忽然問:“您老知道,秦昭是誰嗎?是先帝的名字嗎?”
扶容拿起那本小書,翻到第一頁,指着上面的名字——
秦昭。
筆跡稚嫩,筆墨卻陳舊,旁邊還畫了一只醜醜的啄米小雞。
扶容道:“如果是先帝的書,那我就不要這本書了。”
章老太醫看了一眼:“‘秦昭’是先太子的名諱。”
扶容不太了解:“先太子?”
“先太子溫文爾雅,只可惜英年早逝,你一直在冷宮待着,沒聽過也平常。他小時候識字的書冊,怎麽會在你這裏?”
“從皇宮寶庫裏拿出來的,大約是宮人沒怎麽看。”
扶容回想了一下,隐約想起來了。
他進宮兩年的時候,那年冬天,管事公公很久都沒有給冷宮送糧食,他偷偷跑出去,看見皇宮裏到處都挂滿了白布。
後來他才知道,那是太子的喪禮,所有人都在忙這件事情,管事公公也就忘了給冷宮送糧食。
秦昭,原來先太子叫這個名字。
扶容想了想,問:“先太子人好嗎?”
“林大人從前就是先太子的伴讀,林大人尚且如此寬厚,先太子的品行自然更加高潔。”
原來他們還有這樣一層關系。
扶容心裏稍微有了點安慰,既然先太子和林公子一樣品行高潔,那他要是知道,在他的喪禮期間,有個小伴讀因為他而餓了好幾天,他應該會有點愧疚的。
到時候到了地府裏,說不準先太子會照顧他一些呢。
扶容忍不住暢想起自己死後的生活。
章老太醫再和他說了一會兒話,估摸着時候差不多了,便起身準備離開。
扶容點點頭:“您老慢走。”
臨走時,章老太醫忽然想起什麽:“對了,給你的人參保命丸你吃完了嗎?要不要給你帶新的?”
“不用,我還沒吃完呢。”
扶容從外裳衣袋裏摸出一個小瓷瓶,握在手裏晃了晃,瓶子裏的東西碰撞,發出聲響:“還有。”
章老太醫放了心,轉過頭,正好撞見秦骛從外面進來。
他連忙俯身行禮:“陛下。”
秦骛應了一聲:“嗯,怎麽樣?”
章老太醫看了一眼扶容,道:“扶公子無大礙,只需要好好将養,多補補身子。”
“嗯。”秦骛擺了擺手,讓他退下去,邁步走到榻前。
扶容坐在榻上,手裏還握着那個小瓷瓶:“陛下。”
秦骛伸出手,碰了一下小瓷瓶:“這是什麽?他給你開的藥?”
“不是。”扶容拔出瓶塞,往手心裏倒了倒,“是鹽漬梅子。”
這個時候,章老太醫已經出去了。
他也就沒有發現,扶容的人參保命丸早就吃完了,現在裝在裏面的是鹽漬梅子。
扶容早就不想吃藥了。
扶容舉起手,把梅子遞到秦骛面前:“陛下要吃嗎?”
秦骛捏起那顆梅子,遞到他的唇邊。
扶容微微仰着頭,把梅子含進嘴裏。秦骛用拇指按了按他的唇角,扶容朝他笑了一下。
扶容方才洗漱過了,秦骛轉過身,就着他洗臉的冷水洗了把臉。
扶容會意,下了榻,幫他寬衣。
簡單洗漱一下,秦骛随便擦了擦手,然後把巾子丢進水裏,轉過頭,抱着扶容上了榻。
扶容還以為他又要做那些事,整個人都僵了一下。
可是秦骛抱着他,沒有其他動作,只是抱着他。
兩個人相擁而眠。
扶容窩在他懷裏,想了想,小聲問:“陛下,先帝什麽時候出殡?”
秦骛問:“你問這個幹什麽?”
“我想去湊熱鬧,可以嗎?我還沒有看過喪禮。”
“有什麽好看的?”
“我沒有看過,上次沒有看清楚。”
秦骛沒有說話,扶容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了,便道:“那我不去了。”
秦骛淡淡道:“随便你。”他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看你表現,要是……”
他話還沒說完,扶容便從榻上坐了起來,準備解開衣帶:“好。”
秦骛猛地起身,按住他的手:“你幹什麽?”
扶容認真地看着他:“陛下不是這個意思嗎?”
秦骛緊緊地按住他的手,攥住他的衣帶:“扶容,夠了。別鬧脾氣了,不就是為了做官的事情?一整天都在發脾氣,你累不累?”
扶容無措:“我沒有啊,我想去看喪禮……”
秦骛幫他把衣裳攏好,雙手捧起他的臉,定定地看着他:“和以前一樣跟我說話,就讓你去。”
扶容抿了抿唇角,看着秦骛,不知道該怎麽像以前一樣說話。
秦骛按着他,額頭抵着他的額頭,眼裏隐隐泛起濃烈的墨綠色:“就說你喜歡我,快說。”
扶容看着他,了然道:“我喜歡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