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出殡
帷帳垂落,扶容被秦骛捧着臉,被迫随着他的動作擡起頭。
扶容輕聲道:“我喜歡殿下。”
帳外燭光幽微,映入扶容眼中,給他的眼睛添上幾分亮光。
秦骛瞧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些失神,從喉嚨裏應了一聲:“嗯,再說一遍。”
于是扶容再說了一遍:“我喜歡殿下。”
扶容說得認真,雙眼亮晶晶的,不似作假。
畢竟他從前确實是很喜歡殿下的,在冷宮裏的時候。
可是現在,殿下成了陛下,扶容也沒有那麽喜歡他了。
不過,所幸他還喜歡冷宮裏的殿下,對着秦骛說這種話,不算太難。
扶容說第五遍的時候,秦骛終于滿意了。
他按着扶容的腦袋,親了親他的眼角。
秦骛抱着扶容,重新躺回榻上:“睡覺。”
扶容想問問他去看喪禮的事情,還沒開口,秦骛便道:“明日讓他們去辦。”
雖然不知道要辦些什麽,但扶容知道,這是可以去看的意思。
“多謝陛下。”扶容高興了,閉上眼睛,準備睡覺。
秦骛摸了摸他的頭發,良久,低聲道:“你再乖點,就喜歡你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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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容原本沒有打算得到他的回應,将睡未睡之間,忽然聽見他說話,迷迷糊糊地擡起頭。
可是秦骛已經別過了頭,不再看他。
扶容同樣收回目光,假裝自己已經睡着了。
扶容閉着眼睛,忍不住想,如果現在是西山大營那天晚上,他求着秦骛喜歡自己,秦骛這樣說,他會不會繼續努力,把自己變得再乖一點,好讓秦骛喜歡自己?
一定會。
秦骛抱着扶容,拍拍他的後背。
可是現在,太遲了。
先帝的棺椁在宮裏停過三七,就要被送到安山的皇陵。
秦骛本來沒怎麽理會這件事情,甩給兩個藩王就不管了。
結果扶容說想看喪禮,他就把兩個藩王喊過來問一問。
養居殿裏,三皇子和六皇子俯身行禮:“陛下萬歲。”
秦骛架着腳,坐在主位上,随口問:“先帝的喪禮預備得如何?”
六皇子回道:“禀陛下,喪禮上還有些東西……”
三皇子連忙按住他的腦袋,讓他閉嘴,自己來答:“禀陛下,喪禮一切妥當,陛下政務繁忙,将此事交托給臣,臣自當盡心竭力,請陛下放心。”
秦骛淡淡道:“事情辦得好些,缺什麽東西報上來。”
三皇子颔首:“是,臣遵旨。”
“出殡之前,騰出一刻鐘,朕進去看看。”
“是。”
秦骛轉頭看看坐在旁邊的扶容,毫不忌諱地問他:“一刻鐘夠看嗎?”
扶容回過神,看向他。
這陣子,扶容一直都在擔心自己的身後事。
他到現在還只是個掖庭的小奴婢,是皇帝的男寵。他問過章老太醫了,男寵的喪禮,除非是備受寵愛的男寵,否則一般是沒有的。
他想他應該也不會有的。
他之前就偷偷去看過先帝的喪禮,結果也沒怎麽看清楚,就被秦骛按着弄了很久。這回他想再去看看,這樣在臨死前,也好給自己準備一些東西。
自己給自己籌辦喪禮。
聽起來很古怪,但他考慮了很久,這是最好的辦法。
扶容點點頭:“夠看了。”
秦骛轉回頭,看向兩個藩王:“就一刻鐘,記得清場。”
三皇子和六皇子都愣了一下,随後連忙應道:“是。”
兩個人從養居殿走出來的時候,還覺得摸不着頭腦。
六皇子疑惑地問:“方才陛下是說,他和扶公子要進去看看喪禮?”
三皇子點了點頭:“是。”
他們都不明白,先帝的喪禮有什麽好看的?
陛下壓根就沒見過先帝幾面,更別提扶容了,他連見都沒見過先帝,他們兩個進去看什麽?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六皇子擺了擺手:“這回還是托了那位扶公子的福。上回就托了他的福,陛下找人給二哥做法事,這回托他的福,父皇的喪禮也能順利辦完,還是得多謝他。”
六皇子低下頭,嘆了口氣,輕聲道:“倘若大哥還在……”
他話還沒說完,三皇子一把捂住他的嘴,低聲喝止:“別說了,你不要命了?”
先皇出殡這天。
天色蒙蒙亮,兩個藩王領着宮人,垂手侍立在封乾殿外,等候陛下駕臨。
不多時,秦骛帶着扶容過來了。
衆人垂首:“陛下萬歲。”
三皇子識時務,回禀道:“一切妥當,陛下自便,臣等告退。”
秦骛颔首,應了一聲,便帶着扶容走進殿中。
扶容擡起頭,認真地看着殿前。挂在殿門前的白布被風吹動,差點撲在他的臉上。
扶容被秦骛拽了一把,拉到前面去。
殿內正中,擺着先帝的棺椁,四周點着長明宮燈,燭光搖曳,照在靈幡白布上,陰森詭異。
秦骛牽着扶容的手,想起扶容怕鬼,回頭去看他。
可是扶容沒有一點兒害怕的樣子,他仍舊擡着頭,大膽地環顧四周,像是要将喪禮上的一切都記住。
扶容臉色蒼白,雙眼漆黑,認真地看着周圍的景物,甚至還朝一個盛着金錠的青銅器皿伸出了手。
秦骛立即握緊了他的手,把他拽到自己身邊:“扶容。”
扶容回過頭看他,用目光詢問他,怎麽了?
“別碰,晦氣。”秦骛緊緊攥着他的手,“走了。”
“是。”
連一刻鐘也沒到,秦骛就帶着扶容出來了。
扶容也沒有反對,乖順地跟在他身後。
兩個藩王在外面等着,俯身恭送。
秦骛理也沒理,牽着扶容,大步走在宮道上。
他真是瘋魔了,不知道怎麽的,就答應了扶容,帶他來這種地方。
方才扶容站在裏面的時候,他的感覺很不好。
他原本是不想帶扶容過來的,可是想想,扶容的要求本來也不多,不好總是叫他失望。
秦骛大步向前,扶容被他拽着,跟不上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後面。
忽然,秦骛停下腳步,回過身。
扶容差點撞上他。
秦骛正色道:“以後別去那裏。”
扶容想了想:“上次就去過……”
就是上次,秦骛按着他在後殿。
秦骛面色一沉,扶容不敢再提,連忙點了點頭:“知道了。”
秦骛擡起手,按了按他的腦袋:“要是我不在,你自己別去。”
扶容點點頭:“嗯。”
清晨時分,先帝的送葬隊伍準時出發。
秦骛要給自己立個好名聲,對先帝的喪禮不會太苛刻,但是他也下了命令,喪禮肅穆,全程不發出一點聲音,不準吵到他。
兩個藩王騎着馬,走在最前面,緊跟着是先帝的儀仗,秦骛也派了士兵跟着,以防不測。
陰雲壓城,秦骛站在宮牆城樓上,扶容站在旁邊,撐着頭,饒有興致地看着底下人經過。
秦骛轉頭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什麽,扶容竟然看得津津有味的。
秦骛不大高興,捏了一下他的後頸。
扶容回過神:“陛下?”
秦骛随口道:“你怎麽這麽沒見識?別人死了也愛看。”
扶容頓了一下,沒有回答。
他早已經習慣了,秦骛就是這樣說話的。
秦骛又道:“等過幾日,帶你去看我的登基大典。”
扶容點了點頭:“嗯。”
秦骛順勢抱住他,摟着他走下城樓:“不看了,回去了。”
“好。”
扶容垂下眼睛,認真地回想着方才在喪禮上看到的東西,想想自己能給自己準備些什麽。
秦骛瞧着他的側臉,卻停下了腳步,摟着他走回去,無奈道:“看看看,等他們全走了我們再走。”
扶容被重新帶到城樓邊,繼續參觀下面的出殡隊伍。
秦骛抱着手,百無聊賴地站在旁邊,瞧着扶容。
扶容趴在城樓邊,看得認真。
東邊日出,溫暖的陽光照在扶容的側臉上,映得他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不一會兒,城樓下的人都走光了。
秦骛把扶容摟在懷裏:“這下可以走了?”
扶容點點頭:“嗯。”
兩人回到養居殿,正好這時,尚服局的宮人們把秦骛登基大典上要穿的冠冕送過來了,請陛下先試一試。
扶容識趣地走上前,捧起衣裳,給秦骛更衣。
帝王冠冕比朝服還要複雜,又有點重,扶容抱着幾件衣裳,左看看,右看看。
秦骛站在他面前,垂着眼,瞧着他:“笨得要命。你要做什麽,我全都答應,我就穿件衣裳,你也弄不好。”
扶容愈發低了頭,幾乎要把腦袋埋進衣裳裏。
又看了一會兒,扶容輕輕地呼了口氣,擡起頭:“陛下,奴愚鈍,還是請尚服局的宮人們伺候陛下更衣吧。”
這是他頭一回順着秦骛的話,就這樣承認自己笨。
扶容擡起頭,對侍立一邊的宮人們招了招手:“你們來……”
下一刻,秦骛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不就說你兩句,又鬧脾氣?”
扶容搖搖頭:“沒有啊。”
他明明是順着秦骛的話說的。
“沒有最好。”秦骛回頭,看向宮人們,“愣着幹什麽?過來教他。”
秦骛收回目光,看看扶容:“好好學着,往後要你穿的時候還多着。”
扶容點點頭:“是。”
宮人們上了前,卻不敢動衣裳,更不敢去碰秦骛,只能跟扶容說一說,告訴他怎麽弄。
扶容捧着衣裳,按照他們說的,一件一件給秦骛披上。
秦骛就張開雙臂,站在他面前。
最後,扶容雙手捧起帝王的十二旒冠冕,給秦骛戴上。
秦骛比他高出半個頭不止,那冠冕又有些沉,秦骛不肯低頭,扶容得踮起腳,才能幫他戴好。
好不容易戴好了,扶容松了口氣,後退兩三步。
秦骛穿着玄色的帝王冕服,腰間佩劍,不怒自威。
忽然,秦骛對扶容道:“登基大典,你和我站在一起,要給你做新衣裳。”
扶容微微擡起頭:“我……”
秦骛上下打量他:“嗯,你的小太監衣裳也穿舊了,讓掖庭給你拿一身新的,到時候你跟在我身邊,拿着玉玺,別摔壞了,摔壞了把你腦袋砍了都賠不起。”
扶容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小聲道:“那我不去了,讓其他宮人去吧。”
秦骛的語氣冷硬:“讓你做拿玉玺的小太監,不是比拿着儀仗的小太監好多了?”
扶容無法拒絕,只能應了一聲,然後看看秦骛。
冕服很合身,沒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于是扶容又得忙活起來,幫他把衣裳解下來,繁瑣複雜。
好不容易弄好了,扶容累得微微喘氣,鼻尖上也沾着汗珠。
正巧這時,小廚房把今天的燕窩端過來了。
秦骛瞧了一眼,最後對扶容道:“進去把燕窩吃了,你怎麽這麽弱?準備好了,去登基大典。”
“是。”
扶容接過燕窩,走進裏間。
秦骛瞧着他進去了,轉回頭,朝尚服局的宮人揚了揚下巴:“給他做身官服。”
宮人們小心地問:“敢問陛下,扶公子的官職品級是?”
“他不做官,只是給他做身官服穿着玩玩。”
“那敢問陛下,是按照文官朝服,還是武官朝服的制式?”
“文官,給他做身紅顏色的,他沒穿過這個顏色。”
“是。”宮人們猶豫了一下,又問,“奴才們何時給扶公子量體裁衣?”
“不用量,我知道。”秦骛伸出雙手,攏了一下,“他的腰就這麽細,肩膀就這麽寬……”
宮人們拿出軟尺,小心翼翼地丈量秦骛用手比出來的尺寸,不敢碰到秦骛。
偏殿內室裏,扶容把燕窩放在桌上,也不想吃,轉頭拿出自己的幾本小書。
他從書上撕下一張紙,試着疊一個什麽東西。
剛才在先帝的喪禮上,他看見用紙折成的小金錠。
到了地府還要用錢,他想要這個。可是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一點,就被秦骛拉走了。
他也不确定自己會不會折。
扶容試了一下,沒有折出小金錠,只折出一只小紙船,還不太好看。
扶容捏了捏紙船,有點洩氣,到了下面,紙船有什麽用?
忽然,外面傳來腳步聲,扶容連忙把小紙船收起來,端起燕窩,喝了一口。
他實在是不喜歡牛乳和燕窩的味道,小口小口地抿着,好久才喝了一點點。
沒多久,宮人們又捧着各色補藥進來了。
“扶公子,這些都是陛下吩咐的,您不愛喝藥,陛下都讓人制成了藥丸。”
扶容苦着臉,看看沒喝完的燕窩,再看看面前烏黑的藥丸。
他擡頭看向秦骛:“我沒生病。”
秦骛抱着手,淡淡道:“快吃,把身子養好點。要是在登基大典上摔了玉玺,你哭也沒用。”
扶容垂着頭,捏起一顆藥丸,蹙着眉塞進嘴裏。
他手裏捏着藥丸,眼睛瞧着秦骛,趁秦骛不注意的時候,就把藥丸塞進旁邊的銅花瓶裏。
等秦骛再轉過頭時,扶容正好把藥丸“吃完”。
秦骛的登基大典前幾天,宮人們遵照秦骛的旨意,一頓不落地給扶容送藥,扶容總是把藥丢到花瓶裏。
其實他不想去秦骛的登基大典。
他跟在皇帝身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男寵。
要是不小心摔壞了東西,還要挨一頓罵。
他不想在文武百官面前挨罵。
他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