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見面
皇子所, 昭陽殿。
一聲“來人”,宮人們魚貫而入,将用過的飯菜捧下去。
太子秦昭與六皇子秦暄相對坐在小榻上, 淨了手。
六皇子問了一聲:“扶容還沒過來?”
捧着溫水的宮人答道:“回殿下,陳公子與吳公子已經過去接了,應該快回來了。”
“嗯。”六皇子應了一聲, 用幹燥的巾子擦幹淨手, “等扶容來了, 先讓他過來見我。”
“是。”
宮人捧着溫水, 起身離開。
太子秦昭似是随口問道:“阿暄對他很上心?”
六皇子點點頭, 滿臉寫着高興:“他很聰明啊,我身邊還沒有這麽聰明的人。”
秦昭皺眉, 有些迷惑。
他很快又松開眉頭,正色道:“阿暄,大哥為你挑選的侍從伴讀, 都是心性純良之人。心性純良,不代表不聰明, 扶容今日耍的小手段,也不代表他聰明。”
“我知道了。”六皇子低頭受教,只是眼睛還不安分,滴溜溜地轉, “既然他不聰明, 那大哥為什麽還挑了他?”
秦昭頓了頓, 淡淡道:“他已經同掖庭的人撕破了臉, 一個人勢單力薄, 也不懂得低頭服軟, 留在掖庭, 只會被磋磨死。你既然喜歡他,便遂了你的願罷。”
六皇子又高高興興地擡起了頭:“謝謝大哥。”
秦昭正色道:“只一條,不許你跟他學那些小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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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六皇子認真點點頭,撐着頭,望着門外,輕聲嘀咕道,“怎麽還不來?”
秦昭轉過頭,也望了一眼殿門。
正巧這時,宮人們過來通報:“太子殿下、六殿下,陳公子與吳公子帶着扶容回來了。”
六皇子眼睛一亮:“快讓他進來!”
“是。”
門外也點着燈,一個藍色的身影站在殿外臺階下,檐下燈籠照在他身上,他低着頭,身量小小,影子也小小的。
“扶容,六殿下讓你進去呢,快進去吧,包袱先給我拿着。”
那小小的身影點了點頭,發出的聲音也小小的:“多謝。”
“不客氣,快進去吧。”
殿中的六皇子嘀咕了一聲:“白日裏還生龍活虎的,怎麽現在說話這麽小聲?”
扶容揉了揉眼睛,由兩個來接他的公子帶進殿中。
來接他的那兩位公子,才是六皇子正兒八經的伴讀,陪伴皇子讀書的。
一位是诩蘭臺陳史官的嫡子,名叫陳桢;另一位是威震大将軍吳将軍的幼子,名叫吳虞。
太子為親弟安排得很周全,伴讀都是一文一武,還都比六皇子大上幾歲,成熟穩重。
兩人領着扶容,在榻前站定,俯身行禮:“殿下,人帶到了。”
扶容掀了掀衣擺,在軟墊上跪下,俯身行禮:“太子殿下、六殿下。”
秦昭瞧着他,正色道:“既然到了昭陽殿,往後便不會有人再陷害你,你在掖庭裏的那些小聰明,也可以收起來了。”
扶容認真應了:“是。”
他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秦昭皺起眉頭,總覺得哪裏不對:“擡起頭來。”
扶容雙手按在軟墊上,稍稍擡頭一點點。
秦昭坐在榻上,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子:“擡頭。”
扶容又擡起一點點。
秦昭語氣威嚴,話音也拉長了:“擡頭——”
扶容把腦袋全擡起來,朝太子露出一個得體的笑容。
如果能忽視他臉上的傷痕的話,那就更好了。
陳公子和吳公子來接他的時候,他正和一群人打架。
喜公公看見他狼狽的模樣,怕交不了差,連忙讓人燒水給他洗漱,又給他拿來幹淨衣裳,把他從裏到外重新收拾了一遍,才讓他過來。
身上的傷都能遮住,只有他的左邊眼睛挨了一拳,眼眶已經紅起來了,實在是遮不住。
臨走前,喜公公千叮咛萬囑咐,讓他遮着點兒,別被兩位殿下給退回來。
扶容謹遵公公旨意,回話時一直低着頭,不讓兩位殿下看見自己的眼睛。
但是礙不住太子殿下讓他擡頭。
扶容跪坐在軟墊上,乖乖地朝太子殿下笑了笑。
別把我退回去。
秦昭疑惑:“上午不是還好好的?”
扶容乖巧道:“撞門上了……”
去接他的陳桢和吳虞異口同聲:“他和別人打架。”
扶容閉了嘴。
吳虞道:“他一個人單挑一群人,把頭頭按在地上,邊哭邊打,可英勇了。”
扶容低着頭不敢說話。
六皇子對這件事情來了興致,趴在案上,好奇地看着扶容:“扶容,跟我說說呗,你怎麽打架的?”
秦昭把他按回去,對扶容道:“往後在昭陽殿不要撒謊。”
扶容點頭:“是。”
秦昭問:“又是那群人?”
“是。”
“往後就不要回掖庭了,下去讓他們給你找點藥。”
“多謝殿下。”扶容行了禮,起身退走。
六皇子纏着陳桢和吳虞:“說說嘛,扶容是怎麽打架的?你們過去的時候,已經打起來了嗎?”
“回殿下,去的時候就打起來了,好像是他們弄濕了扶容的被褥……”
扶容加快腳步,逃離正殿,不想聽見他們說自己的糗事。
守在門外的宮人及時拉住他:“扶公子,奴帶你去你的住處。”
扶容回過神,點點頭:“好,多謝。”
扶容走後,正殿裏,陳桢和吳虞正在給六皇子表演一出——
扶容打架。
“他可厲害了,一群人都拉不住他。我們進去的時候,喜公公喊了一聲,他就轉過頭,然後就被對方打了一拳……”
秦昭撐着頭,斜斜地倚在榻邊,瞧着他們玩鬧,忽然笑了一聲。
幾個人立即噤了聲,齊刷刷地扭頭看向他。
秦昭收斂了臉上的笑意,清了清嗓子,淡淡道:“別說了,這樣不好。”
六皇子皺眉:“那大哥剛才還笑?”
秦昭起身,正了正衣襟:“孤回府了。”
太子早已束冠,在宮外開府,自然不住在皇子所。
昭陽殿從前就是太子在宮裏的住所,如今騰出來給他最疼愛的幼弟居住,侍從也都是從前的侍從。
扶容一路行來,只見雕梁畫棟,飛檐鬥拱,十分奢華。
宮人領着扶容到了他的住處:“扶公子就住在此處,離正殿近,殿下若有吩咐,過去也方便。”
“多謝您。”
“往後殿下去文淵殿讀書,你便跟着收拾筆墨和書籍。你專管伺候筆墨,殿下若是讓你幫他胡鬧,千萬不能答應。”
“你膽敢引得殿下胡天胡地,太子殿下饒不了你。但你若好好做事,殿下随手賞下什麽,第一個就是你。”
扶容認真地點點頭:“奴明白了。”
宮人見他乖巧,語氣也緩了些:“你剛從掖庭過來,應該還沒吃飯,瞧你臉上還帶着傷,我去讓他們給你拿點吃的和傷藥。”
“好。”扶容行禮,“多謝您。”
宮人出去了,扶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環顧四周。
和掖庭的大通鋪不一樣,六殿下的伴讀,可以自己住一個房間。
雖然房間不大,東西也不多,只有一張小案、一口木箱子,和一張小床,但是已經很好了。
扶容把包袱放在桌上,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
剛收拾好,剛才那宮人就端着東西回來了。
見他手腳麻利,宮人也暗自點了點頭:“過來吃點東西吧,殿下明日不去文淵殿,但是先生布置的文章還沒寫,且有的鬧呢。”
“是。”
扶容吃了點東西,把碗碟洗好送回小廚房,坐在窗前,見正殿熄了燈,确定六殿下不會再找他,才爬上床去睡覺。
新的被褥很厚實,扶容緊緊地裹着被子,感覺自己陷在雲朵裏。
柔軟又溫暖。
但他心裏始終繃着一根弦。
天還沒亮,扶容就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睛,迅速下床,洗漱穿衣。
洗漱用的水是他昨天晚上就打好的,現在當然冷了,但是還能用。
幹淨衣裳也放在床頭,一伸手就能拿到。
扶容在黑暗中洗漱,悄無聲息。
他匆匆收拾好,走到窗前一看,才看見正殿還沒亮燈,只有檐下亮着燈,守夜的宮人和巡邏的侍衛輕聲走過。
還沒到時辰。
扶容不敢再回去睡覺,只是坐在黑暗中,默默等着天亮。
他生怕自己耽誤了差事,又被送回掖庭。
不知道等了多久,天才亮了。
扶容聽見外面傳來腳步聲,連忙起身出門,走到正殿門口守着,聽候吩咐。
他安安靜靜的,站着一動不動,像一個小影子。
六皇子秦暄起床洗漱,花了好一會兒,吃早膳又花了好一會兒。
直到他坐到書案前,準備寫文章時,才忽然想起,自己昨天新挑了個伴讀。
他喊了一聲:“扶容。”
扶容趕忙走進去:“殿下。”
秦暄揚了揚下巴:“替我研墨。”
“是。”扶容上前,在榻邊跪坐好,認真研墨。
宮人們在一旁侍奉,倒茶的倒茶,點香爐的點香爐。
秦暄也停不下來,一會兒喝點茶,一會兒扇扇香爐,聞聞味道。
好不容易要動筆了,才寫了一句,就問問宮人們:“這個破題怎麽樣?”
宮人們搖了搖頭,正色道:“奴才們愚笨,看不懂,殿下等寫好了,再問太子殿下罷。”
秦暄覺着無趣,撐着頭,又問:“陳桢和吳虞去哪裏了?讓他們過來幫我看看。”
“太子殿下知道殿下總纏着兩位公子問文章,将兩位公子帶出宮吃茶去了,等殿下寫完了文章,兩位公子自然就回來了。”
“那誰陪我寫?”
“太子殿下說了,就讓扶容陪着殿下寫吧。”
扶容擡起頭,行了個禮:“是。”
宮人們雖有些不放心,但畢竟是太子吩咐的,也都退了出去,只留扶容一個人侍奉。
秦暄撇了撇嘴,拿起紙張,放到扶容面前:“你看我這句寫的好不好?”
扶容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回殿下,奴看不懂。”
秦暄有些惱了:“你怎麽和他們一模一樣?诓我的?”
扶容認真回答:“殿下,奴是真的看不懂。”
“還以為你比他們聰明,怎麽你也這麽笨啊?”
秦暄原本只是随口一說,扶容心裏也知道,可是他聽見那個字眼,就忍不住縮了一下,低下了頭,繼續研墨。
秦暄瞧他呆呆的模樣,伸出手,推了推他:“你昨日不是還英勇非凡,和別人打架嗎?今日怎麽又這樣害怕?”
扶容定下心神,輕聲解釋道:“從前……也總有人說奴‘笨’,奴被罵得怕了,一時失儀,殿下恕罪。”
秦暄和氣,也沒太在意,又問:“你不是讀過書嗎?怎麽連我寫的文章也看不懂?”
不等他回答,秦暄便道:“罷了,我教你吧。”
扶容微微擡起頭,還是有些呆呆的模樣。
秦暄笑了笑,拿起自己剛寫了一句的文章:“這句的意思就是……”
扶容還想推辭,忽然反應過來,秦暄只是愛玩鬧。
昨日考校宮人,今日給他講文章,他平日裏被太子和先生壓着讀書,現下找到了扶容,他便壓着扶容讀書。
扶容定了定心神,認真聽着,輕聲附和着秦暄。
他用欽佩的目光看着秦暄,總是在最後問一句:“之後呢?”
秦暄撇了撇嘴,知道他是故意的,卻偏偏很受用。
他握着筆,筆尖游走:“之後我還在寫呢。”
畢竟欽佩的目光是裝不出來的。
扶容也是真的很崇敬會寫文章的人,比如林公子,比如六皇子。
昭陽殿的宮人們在外面守着,只聽見裏面吵鬧了一會兒,很快就靜了下來,也都放下心來了。
太子來的時候,宮人們也是這樣回禀的。
“扶容伺候得不錯,想來殿下的文章快寫好了。”
宮人們推開殿門,只見六皇子撐着頭,同扶容說話,大約正說到什麽好玩的事情,六皇子大笑,扶容只是低着頭偷笑。
秦昭凝眸,右手握拳抵在唇邊,還沒來得及咳嗽一聲,扶容便看見他了,連忙俯身行禮。
“太子殿下。”
秦昭緩步上前,沉聲問道:“殿下的文章可寫好了?”
扶容答道:“已然寫好了。”
秦暄随手從案上抓起一沓紙:“大哥,我寫好了,你別兇他。”
秦昭忍不住皺了皺眉,仿佛并不覺得自己有多麽兇。
他緩了緩語氣,對扶容道:“寫完了就好,孤方才看見小廚房做好了點心,你去拿一碟吃。”
“是。”
扶容走下臺階,聽見秦暄不無得意地對秦昭說:“大哥,這下我可有個全心全意向着我的伴讀了。”
秦暄抱怨道:“昭陽殿的人都是伺候過大哥的,雖然他們也向着我,只是心裏還想着大哥。扶容可不一樣,扶容現在是我的人了。”
秦昭低聲問了一句什麽,扶容沒聽清。
秦暄道:“你昨天說他心思重,還教訓他,我剛才對他這麽好,他肯定是我的人……”
扶容不敢再聽下去,加快腳步,走到庭院裏。
他們是親生兄弟,無話不談。
可這些話若是被他聽去了,那就不好了。
難怪六皇子一會兒要親自挑人,一會兒又要給他講文章。
不單單是為了玩兒,而是少年人叛逆的心思上來了,故意跟太子對着幹。
只是……
扶容想,太子未必沒有看出來,不過是疼愛幼弟,故意順着他罷了。
秦暄還不知道,有人庇護是多麽好的一件事情呢。
扶容去小廚房拿了點綠豆糕,分給昭陽殿的宮人們,自己只留了兩塊,回到房裏吃了一塊,還有一塊留了起來。
下午,掖庭那邊忽然派人來,說讓扶容回去一趟。
扶容問是什麽事,那人便說是他從前住的屋子裏,找出一個錢袋子,同住的人都說不是自己的,所以讓扶容回去看看。
扶容原本不想回去,只是那人又說,錢袋子裏面還有點錢。
扶容有些猶豫。
如今他正是要用錢的時候,苦等着六皇子賞賜,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扶容思量再三,還是準備去一趟。
萬一是進宮的時候,娘親塞給他的錢,而他時隔多年忘了,那就不好了。
扶容瞧着六皇子正午睡,便換了身衣裳,和傳話的人一起出門。
要在六皇子面前伺候,昭陽殿自然給他準備了新衣裳,他穿着過去,掖庭那幫人看見了,顧忌着六皇子,也不會故意找事。
天上又下起雪,傳話的人借口先走了,扶容撐了傘,匆匆地往掖庭的方向去。
冷宮的門開着,秦骛抱着手,站在門後面,緊緊地盯着宮道拐角處。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瞧見一個藍色的身影從遠處跑來。
秦骛緊繃着的臉忽然有了笑意。
給扶容傳話的人是他派去的。
他就知道扶容一定會來,這個小財迷,哪裏舍得丢錢?
扶容撐着傘,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經過冷宮門前的時候,忽然加快了腳步。
扶容很害怕,一邊後悔,不該為那麽點錢就回來,現在還要獨自經過冷宮,一邊又想着錢,他得要錢去救娘親,一分一毫都不能放過。
這樣想着,他就走得更快了,幾乎跑起來了。
秦骛差點兒抓不住他。
扶容只聽見吱嘎一聲門響,下一刻,腳步聲落了地,刻進他骨子裏的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
“扶容。”
扶容腳步一頓,捏緊了傘柄,指節發白,臉色也刷地一下白了下去。
他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被凍住了,秦骛怎麽正好從冷宮裏出來了?秦骛怎麽還知道他的名字?
仿佛是察覺到他有些害怕,秦骛的語氣竟然有些小心,他放輕聲音,又喊了一聲:“扶容。”
扶容緊緊地捏着傘柄,抓住自己唯一一個可以依靠的東西。
他現在是跑不動了。
秦骛盯着他的背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克制住自己,不讓自己伸手去碰他。
秦骛低聲問:“我是冷宮裏的五皇子。我問了喜公公,他前幾日送你來我這裏,你怎麽……不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