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時間在拉薩的流逝速度比平原溫和,緩慢如溪水,察覺不到速度,腳底的影子越來越長,發白的日光開始加深,變得燦爛,散了的雲層聚集在山脈低空。

游客參觀到了最後半小時,入場的人群紛紛離開,但朝拜者依然繼續叩長頭。

“剛剛我們好像走錯了方向。”翟藍指向轉經筒,又轉過身去确認出口位置,“原本應該結束後出來再轉經?”

游真倒是無所謂:“但說着自己什麽都不懂,我看你剛才參觀的時候眼神都虔誠不少,多半也受了影響吧,轉個三五七圈,感受就會更深一些不是嗎?”

“哪有這麽……”翟藍笑了。

有一點游真沒說錯,壁畫彩繪的典故、藏傳佛教的故事翟藍的确不懂。即便如此,當他直面大昭寺內建築錯落有致,僧人斂目行走,藏民一座又一座神龛地依次跪拜,從心底湧上眼角的震撼與崇敬不能夠騙人。

紅黃白的顏色明亮極了,雕梁畫柱有遺留千年的唐風,站在天臺,和幾個小時前眺望過的金頂并排而立,湛藍天空可以共享,腳邊是幾叢金黃色的小花。

那時游真蹲下去逗幾朵花,金頂的陰影罩住他全身。

翟藍貪心地想讓這一刻停留得更久。

他們是走出大昭寺最後的游客,午後那餐吃得太撐,逛了兩個小時也沒徹底消化,于是又回到八廓街轉了轉。

翟藍有時會想他們好像都在同一片地方打轉,但每次走過,心境都有所不同。他不知道變化來源于哪裏,或許這正是這片高原的神奇之處,石頭不曾改過位置,他走上去,每一次心跳的力量都不一樣。

所以也想要一點紀念。

給游真發攻略的那位白瑪央金戲稱八廓街是“拉薩義烏”,簡而言之沒什麽好買。兩人逛到最後,翟藍在一條巷子口的小鋪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店鋪由兩姐妹經營,靠外的牆面挂了一塊紅布,釘子簡單組裝成支撐架,用小盒子裝好的格桑花标本依次擺在上面。最顯眼的一朵标本放在了邊緣,花瓣裏有一片異色,明豔的黃被粉色襯托,像夕陽從晚霞裏掙脫的一絲光亮。

翟藍拿起那張寫着格桑花介紹的小卡片,默念:“幸福之花,頑強之花……珍惜眼前人。”

他扭過頭,游真站在店門口,正跟一個藏族大叔攀談,聊天氣突然變得有點陰。

“這個多少錢?”翟藍問店主。

拎着小袋子出門,游真只看一眼他買了東西,并不多問買的什麽、多少錢。游真總是親近得恰到好處,不會給翟藍一絲一毫壓力。

昨天見過了拉薩的黃昏和晚霞,本以為高原的旱季晴朗最常見,這天萬裏無雲,到了傍晚,幾陣風拂過,天色卻變得陰沉起來。雲層變厚了,雪山隐藏起輪廓,即将有一場暴雨似的天色,但游真說只是風的原因。

夕陽從雲的背後散開,邊緣發亮但中心依然是深沉的灰色。

他們在八廓街買了土豆和牦牛肉,打包兩份藏面,預備拿了快遞後回酒店再吃。

翟藍嘴上說着不累,可早上八點多就出發,無論參觀布達拉宮還是游覽大昭寺都一直在走路,八廓街足足來回走了三遍,一旦坐下就本能地不怎麽爬得起來。游真也發現了,不多說一句,和翟藍去最近的快遞點。

他的包裹是個挺大的箱子,游真把食物交給翟藍保管後自己抱了起來。

回到酒店,游真從裏面取出一包衣物,剩下的翟藍湊過去看,發現全是學齡兒童的課本和故事書,百科全書一類的讀物。

“你從成都寄過來的?”

游真整理着被撞到的邊角:“嗯。”

翟藍問:“但你不是在西寧上車的嗎?我以為你……”

“路過西寧,聽之前火車遇到的大哥說那段時間塔爾寺剛好有法會,再加上我一直很想看青海博物館的唐卡,就下車,再重新買了兩天後的票。”游真解釋着,把那些書分門別類地放好。

“去林芝,為什麽不直接寄到那兒?”

游真頓了頓,才說:“其實我不知道具體的地址。”

無論在青海短暫停留,還是像個在拉薩街頭游蕩的客人,游真始終沒有很強的“目的性”。

他對西藏之旅的規劃也不明确,帶了一箱子書和衣服,然後無比随意地告訴翟藍他不知道這箱書該送到哪裏。

翟藍坐在床沿吃了兩口藏面,加了青稞口感粗糙,他有點不習慣。

“這是給誰的?”

“我父母資助過的一家人,他們最小的孩子今年小學四年級了。”

頗為意外的回答,翟藍發出一聲疑惑的單音節。

大部分書已經歸整完畢,游真用快遞裏一個嶄新的書包裝好,收拾告一段落。他往地上坐,伸出手:“啤酒給我一下。”

翟藍抛給他,易拉罐頗有重量,壓着下墜的速度他說:“算我請你的。”

這倒是,在小超市付賬時他搶在游真前面,而對方并沒有所反對,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小好幾歲的少年的“請客”。

撕開拉環時啤酒泡沫濺到指關節處,游真抿了口:“我記得,謝謝哦小藍。”

“跟誰學的亂喊……”翟藍板着臉裝不高興,但對上游真那“別裝了”的眼神一秒鐘破功,無奈地揉自己太陽穴,“啊我怎麽又開始頭暈了。”

“等下給你喝兩口紅景天,早點睡覺。”

“那你為什麽喝酒抽煙還小跑,一點事都沒?!”

“女娲造人時會偏心。”

翟藍抱着枕頭,差點扔他。

短暫沉默,游真仰起頭一口氣幹掉了小半罐啤酒,他狀态平靜不少,正想繼續把那些東西都整理好,翟藍突然問他問題。

“游真,你說你父母資助的一家人是怎麽回事?”

不太願意提起,可這又是他必須面對的。

游真盤着腿,膝骨從牛仔褲破洞裏凸出一點,這個姿勢能夠讓他輕而易舉撐住自己身體微微前傾,像要認真傾訴,但有些話并不那麽容易就說出口。太過私隐,他平時連樂隊的朋友都沒有和盤托出過。

翟藍看他的目光有好奇,有疑惑,還有隐約的擔憂。

他發問的語氣也直截了當,卻一點不會感到冒犯。這讓游真突然覺得,對翟藍說出那些陳年舊事是一件比他想象中更簡單的事。他斟酌半晌,好一會兒,捏着易拉罐稍加用力。

“就是,我上次來西藏,是和爸媽一起來的。”

“啊。”

游真觀察翟藍神色,沒看見任何異常,才繼續說:“初中那幾年家裏出了點事,爸媽去川西的一個寺廟,算……告解吧?遇到當地的仁波切指點了一下。恰好那段時間‘手拉手’的活動挺多人參與的,他們了解了情況回來商量很久,最後決定和藏南的一家人取得聯系,資助他們家的小孩讀書,一直到參加工作。”

聽着很有意義的一件事,游真說來卻艱難,翟藍有點疑惑,只說:“後來呢?”

“那家人有三個小孩,最大的,你現在也認識了,就是白瑪央金。”游真說,難為情地刮了刮側臉,“她成績非常好,是當時村裏第一個大學生,考到了重慶……哦,我大學是在重慶念的,然後我們就認識了。”

“诶,好巧啊。”

“央金家裏是兩個弟弟,大的那個……運氣不好,上高中後得了一場急病,沒救過來。”游真的聲音逐漸低落,不知是否因為在訴說旁人的悲劇,“另一個叫澤仁丹增,才11歲,視網膜上長了腫瘤,最開始家裏沒太引起重視,今年才跟央金說好像小孩現在……看不清了,随時可能失明。”

翟藍半年都沉浸在悲傷中,接觸到別人的苦難,居然短暫忘記了他也還在陣痛期。

“那,那現在……?”

“我這次去林芝,就是打算接他到市裏再做個診斷,如果還有救,就帶丹增回成都治病。”游真說着說着,尾音輕快地揚起一點,“不管怎麽說,小孩是我爸媽要資助的,雖然他倆現在去國外了,我也該對他負責。”

翟藍說不出話。

剛失去老爸時他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慘的人,他不到20歲,沒做過壞事,為什麽要承受這麽大的痛苦。所以無法自拔,一直到踏上那輛列車,他都在自暴自棄。

“……她還好嗎?央金。”翟藍輕聲問。

游真笑了笑:“她挺樂觀的,其實等大家回了成都可以見一面。她特別會安慰人,如果你心情差,去‘假日’找她聊天聊一個下午,保證全部治愈。”

“找你也行啊。”翟藍脫口而出。

酒店房間燈光暧昧,偏暖,寬敞落地窗透出遠處的布達拉宮。

拉薩夜幕低垂,講秘密也變得神聖。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可以不去想所有亂七八糟的。”翟藍說,小心翼翼地從枕頭後面看他,“我……特別放松,跟着你走就行。”

游真因這句話愣了好一會兒。

手指無意識地摳啤酒罐最上方的鋁制邊緣,指尖發冷,有點疼,他突然覺得翟藍和私信框裏的小句號某個地方重合了。

有一封私信裏,小句號絮絮叨叨了許多近日的不如意:用剪刀時不小心割到了手,想吃西瓜但是夏天還有好久才到,沒有人陪着說話只好把他當樹洞了真的很對不起,但只是這麽跟你唠叨幾句就很開心了。

那時他帶着笑打字,“只要和我聊天能安慰到你,其他沒關系。”

游真沒想到世界上還有第二個人會在乎他的一言一行。

“游真?”翟藍怕他不信,強調了一遍,“真的,我遇到你之後就覺得好多了。我們一起曬太陽,好像什麽事都能過得去。”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游真笑笑,無所謂的語氣。

翟藍搖頭:“你就是很好。”

他不願告訴翟藍,他承受不起翟藍那麽多依靠和期待,承受不起任何人的。

游真最終什麽也沒說,把啤酒一飲而盡。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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