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璞園,岑家老宅邸。
四進院落的蘇氏園林庭院,橫卧于港廈最南端的梵銜山腳下。入院雕梁水榭,碧瓦朱甍,滿目盡覽松柏蒼翠,亭閣琳琅鱗次,曲徑送風搖竹。
“我知道你一直不想給小浪壓力。”
百年芭蕉樹下,置一茶席。
岑老爺子擱下手裏茶盅,長生眉微擡,看向對面自己的兒子,臉色平和,
“這回,想好了?”
岑祚舟拎起茶壺,向爐內添置橄榄核碳,吐字淡穩有力:
“他總要學會責任和擔當。”
長指捏起公道杯,替父親續添熱茶,岑祚舟始終情緒平靜,
“這條路,無論您還是我,都注定無法陪他走到最後。”
岑老爺子眯起眼,飽經時年歲月的眼尾縱然镌刻橫紋,可雙目毅然矍铄有神,笑聲接話:
“而身為長輩,我們能做的是在引領他的有限時間裏,盡全力替他鏟除障礙。”
岑祚舟淡淡勾唇:“這件事情上,我們早已達成共識了不是麽,父親。”
岑老爺子笑着點頭。轉而又思及到什麽,輕嘆一聲,略帶憂慮地問起:
“不過,小浪這孩子心思太純淨,也自由慣了,從小不愛被拘束,當年出國留學不就是因為抵觸回壹浪。”
老爺子隐隐皺眉,補充道,“做他的思想工作你一定要耐心,不能硬着來,要記住欲速則不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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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您放心。”岑祚舟應道。
老爺子抿一口溫茶,偏頭望向廊檐外墜在芭蕉上的青綠果實,似是憶起往昔舊事,語氣隐有唏噓:
“阿舟啊,有些時候人不能執念太深,賭局無常,沒有誰能永遠做贏家。”
又見涼雨淅瀝搖落。
松濤在秋聲裏幽幽蘇醒,似低吟的虔誠梵唱,漫天冷雨被午後洄風吹亂原本飄曳的軌跡,殷殷澆灌,碎打芭蕉。
岑祚舟掀起眼皮,微微側頭,視線平淡地沉默掃視過廊外綠蔭,半晌後,他低緩開口:
“我沒有執念,父親。”
“可那件事,你從沒有一天肯真正釋懷,這二十多年我跟你母親都看在眼裏,你啊……哎。”老爺子欲言又止。
“您是知道的,将岑浪健康平安地撫養成人,培育成一個正直、善良、有絕對道德感的男人。”岑祚舟直視着父親,
“我的目的,從來只有這一個。”
“你已經做到了。”岑老爺子敲敲茶臺,“到今天,即便這孩子還尚未擔起壹浪,但他的優秀你我有目共睹。”
“我不否認他的優秀。”
岑祚舟倏然眉眼松動,低笑了下,“但您才剛剛說過,在有限引領他的時間裏,為他清平障礙。”
他斂起唇角弧度,視線灌漫空落寒涼的情緒,眼底扭結疏冷眩光,說:
“查不清楚那件事,就鏟不掉最致命的障礙,抓不住那個人,岑浪時刻會被危及生命,我們的日子都不會好過。”
岑老爺子沉下面色,提醒他:
“但你別忘了,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六年了,連警方都将那案子定成懸案。”
“他會來找我的。”
“不會太久。”岑祚舟懶淡挑眉,指尖捏着公道杯輕緩打轉一圈,眼風冷峭,聲色浸透譏嘲,
“畢竟我破壞了他的‘完美’犯罪,不止一次,這對他來說是恥辱。”
“所以,你要求小浪回來接手。”知子莫若父,不必再多說什麽,老爺子自然聽懂了他的意思,深深皺眉,“是打算抛下所有去對付他,是不是?”
岑祚舟沒有接話。
老爺子點點頭,懂了。
這些年,他們父子關系各方面也都和睦,唯獨在這件事上實在經歷過無數次争辯、翻臉、冷戰甚至暴力摔砸。
可但凡有一次是有效的,岑祚舟不會像今天這樣決絕到義無反顧。事到如今老爺子心裏門兒清,強行阻止只會徒增岑祚舟的痛苦與壓力,道德綁架也并非良計。
所以。
“好好活下來,阿舟。”
老爺子嘆了口氣,目光深沉地注視着兒子,告訴他,“再失去你的話,小浪那孩子就真的太可憐了。”
岑祚舟輕微挑唇,沉默了一段時間後,他再次擡眸看向老爺子,低下姿态,口吻壓抑着名為愧疚的情感,說:
“抱歉,倘若我早一步解決這件事,也不會連累到您。”
老爺子反倒爽朗一笑,擡手拍了拍自己的輪椅扶手,沒什麽在意道:
“人老了,早晚都要走不動路,這十幾年全當提前适應罷了,不礙事。”
他揮揮手,告誡兒子:
“別忘了,咱們岑家的家訓是什麽。”
自家人,不道歉,不道謝;
敬終慎始,不可同室操戈;保持憐弱之心,絕不迫害他人。
這是岑家百年基業的根柢。
“我聽說,小浪最近身邊一直有個女孩子?”老爺子适時換了話題。
岑祚舟挑動眉峰,倒也沒有太多意外,淡聲打趣:
“看來,還是沒能瞞得住您。”
“想瞞我,你們可還差點火候。”老爺子哼笑一聲,來了興趣,身子稍勢探前跟兒子打聽起孫子的八卦,
“我還聽說人家女孩兒很優秀啊,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大律所的高律了。”
“您如果現在想見,恐怕還太早。”
岑祚舟一語揭穿。
老爺子啧了兩聲,“要我說,小浪那孩子被你教得哪都好,唯獨這方面不好,從早到晚冷着張臉,半天憋不出句漂亮話,誰家女孩兒見了能喜歡?”
“……”岑祚舟熄火滅碳,在老爺子還想繼續言傳身教之前,擡頭朝對面低喚一聲:“母親。”
“你個沒正形兒的,又在這兒說些什麽不着調的胡話?”老太太走過來,照着岑老爺子後背擡手就是一巴掌。
“沒有,這不是跟孩子…聊正事呢嗎。”老爺子讪笑着打起哈哈。
老太太賴得睬他,招手示意幾名傭人将東西拎上來,朝岑祚舟和顏叮囑:
“入秋了,我新納了些蠶絲被和鵝絨毯,你和小浪各留一套,剩下的記得給老二、老還有小妹家送去。”
岑祚舟兄妹四個。
雖然其餘兄妹人并不持股壹浪,但各有各的風光領域,生活都極其優渥自不必說。
只是再頂級奢昂的意大利手工蠶絲被,也抵不過老太太年年親手縫制的半根針線來得珍貴。
這是岑家的孩子,
自小便得到的教育理念。
……
加長版勞斯萊斯載着一車被褥絨毯從璞園出發,一路經停家高檔別墅區,岑家兄妹及家中傭仆得了消息,也早早站在門口等候兄長,歡欣收下來自母親的秋冬愛意。
直到傍晚時分,勞斯萊斯拐入一座中古海派式高層洋樓庭院內。
岑祚舟從車上下來,擡步邁上樓前臺階,緩步走至家門口。
徒然,指紋解鎖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後退一步,偏頭冷眼瞥向左側,很快,一簇青白煙圈悠悠飄入視域。
冷嗤了聲,岑祚舟轉身朝細缈煙霧的來源處走去,又在拐角處略頓步子。
這時,一只纖白手腕驀然伸向他發出猛力攻勢,岑祚舟側頭避開,反手扣緊那只手腕二話不說将人狠戾拽出,旋即閃身近前,單手卡住對方脖子。
下一瞬,他腕骨手力壓緊,掐着對方的脖頸直接将人拎起來,帶離地面。
是個女人。
身穿高開叉修身蕾絲旗袍,水藍暈染霧杏色,隐隐露出裏層的淺柔內襯,一個身嬌體軟的女人。
身體失重的這一刻,只有被他掐住的脖頸是唯一的着力點,這讓她瞬間體會到近乎瀕死般的窒息感。
沒過多久她便開始掙紮。
——許昌良身邊的人。
岑祚舟漠然蔑她一眼,指骨卸力,不動聲色地松手扔開她。
女人腿下虛軟,臉色漲紅,慌亂中只能扶住牆壁劇烈咳嗽。
看上去總有幾分我見猶憐。
岑祚舟當然沒那個耐性等她,甚至多施舍她一眼都是浪費,更遑論憐香惜玉,轉身離開前,賞了她一個字:
“滾。”
“岑浪…咳咳……”
女人努力緩喘着呼吸,勉強平息後,突然這樣告訴他,“你們岑家的金貴小少爺,似乎遇到麻煩了呢。”
岑祚舟被女人成功挽留腳步。
可他卻并未跟女人有所交涉。
而是直接掏出手機,撥通內線,不過兩聲,電話迅速被接起:“岑先生。”
“出了什麽事。”
他嗓線依舊平穩冷淡。
肴在那端如實彙報:“少爺安全,是律師小姐…被人綁走了。”
岑祚舟森冷睨向眼前的女人。
女人此刻已經完全緩過神色,似乎聽到了通話內容,她勾彎紅唇,目光浮動幾絲輕傲的得意,問他:
“怎麽樣,我沒騙你吧?”
岑祚舟挂斷電話,沒有跟她半句廢話,單刀直入:
“想要什麽?”
“別誤會,不是綁架。”女人斜身靠着牆,笑得深意,“一個小測試而已。”
“測試。”
岑祚舟冷笑重複這兩個字。
“沒錯,就是測試。”
女人指尖轉玩着手機,懶散輕笑,随後滑開手機界面,舉給他看,“試一試那位律師小姐,對我們的小少爺究竟有多重要。”
岑祚舟淡漠低眼,
看清她的手機屏幕上,時眉被反鉗手臂捆綁在地上,黑色膠布封着嘴巴,看上去狀态很不好。
背景,是一間大型的冷凍倉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