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人跑了,拍到個背影。”
警局辦公室,梁銘推門走進來,扔了沓影頻截圖資料在岑祚舟面前,咬牙一掌拍在桌上,不甘心道,
“差一點,又是差一點。”
“正常。”岑祚舟情緒平靜,“他布的局,又怎麽會輕易折在我們手裏。”
岑祚舟拎起那沓資料,審量的目光落在上面,仔細觀察片刻後,放下文件,指尖敲叩兩下,淡淡勾唇,
“不過至少這次,不算一無所獲。”
梁銘也緩過點來,回身坐在對面,掏出煙盒遞給岑祚舟一根,自己點上後,反手将火機扔給他,輕嘆着唏噓一聲:
“那案子都過去25年了,想不到你還沒放棄,竟然一直追到今天。”
二十五年前。
梁銘剛剛大學畢業,未曾料想還是一名新入警員的他,第一次出現場接觸的案子,就是一起轟動全市的命案。
也是在那個時候,
他認識了第一案發現場的目擊者,
年僅15歲的岑祚舟。
這些年兩人一商一警,聯系并不多,但彼此心裏都清楚,當年那案子的兇手至今沒被緝拿歸案,且仍在繼續犯罪。
這案子一日未破,深紮在兩人心底的這塊疙瘩就一刻都不能削平。
他們兩個,誰也不會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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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隊不也一樣。”岑祚舟接住火機,緩緩吸燃煙身,擡眼看他。
梁銘大咧咧地笑了聲,“你都叫我梁隊了,職責所在,我不就是幹這個的麽。”
岑祚舟揚揚眉,不置可否。
“老爺子身體還硬朗吧?”梁銘問。
岑祚舟點頭,“托梁隊的福。”
兩人上一次接觸合作,是在兇手針對岑祚舟又無從下手,于是便将迫害的矛頭轉移向岑家老爺子。
多虧梁銘,老爺子雖然殘了雙腿,但所幸保下一條命。
“嗐,托我什麽福。”梁銘郁悶地吐了口煙,“兇手至今沒抓到,逢年過節的,我都沒那個臉去看他老人家。”
那次也是差一點。
像這次一樣,
像25年前一樣。
岑祚舟輕撣煙灰,聲平淡穩:
“放心,這次,他絕對跑不了。”
“所以你确定,操縱「教授房」背後的這個‘教授’,就是25年前那起案件的兇手。”
梁銘皺起眉頭。
“當然。”岑祚舟口吻篤定,“畢竟他催眠殺人的手法,只有我親眼見過。”
而他們這一次合作聯手,
是在成澈予自首入獄,指定岑浪做他的辯護律師,并在岑浪的審訊下交代出許昌良及“教授”之後。
能輕松接觸到港廈商會和許昌良的人選,梁銘腦子裏第一個冒出來的名字,
就是岑祚舟。
又是那麽恰好,岑祚舟在這時候收到許昌良送來的一份大禮,
——「教授房」的會員賬號。
原本,岑祚舟打算直接将賬號密碼傳給梁銘,但又考慮到或許“教授”可以查到會員登錄的定位,一旦查到是警局,則必然啓動自毀模式,那麽一切便會功虧一篑。
于是,他約梁銘暗中去到自己的地盤,并按照許昌良告知的時間登錄賬號。
然後兩人眼睜睜地看着裏面身穿白色西裝的“教授”,頭戴面具,使用變聲器在對一名年輕女孩進行催眠。
直到沒多久,當“教授”在說出“Cleaning”這個單詞的下一瞬,
女孩自殺了。
很快,梁銘接到警隊手下的通知,說接到報案稱在崗東區淇河路某下水道內發現一名女屍。經查驗,死者身份為港島大學大一新生。
“「壹號公館」的死者身份查出來了。”梁銘掐了煙,朝他手裏的文件揚揚下巴,示意,“死者肖思涵,女,27歲,港廈商會的成員之一,是「Z.Z&HomeCleaning」高級家政代理服務中心的法人。”
岑祚舟翻閱資料,“這間家政公司……”
“沒錯,就是岑浪從成澈予嘴中審出的那間家政公司。照他的交代,他挂名在這間公司下,利用清潔工身份殺害「女大學生性剝削案」的五名受害女學生。”
「女大學生性剝削案」,
也就是這半年來,為了保護受害者身份隐私,而被代指的「社團聊天案」。
“而肖思涵死前說,做家政的人是教授。”岑祚舟合上文件,意有所指。
梁銘點頭應道,“所以,我們有充分理由懷疑‘教授’就是這起案件的背後主謀。”
“同時,依據犯罪嫌疑人前後相同的作案手法,催眠殺人。我已經向上申請,将「女大學生性剝削案」跟25年前的「校園爆炸案」并案偵查。”梁銘勢在必得,
“無論如何,一定要揪出‘教授’。”
岑祚舟挑挑眉,“那就祝我們好運。”
梁銘聽到這裏,突然沉吟片刻,良久後擡頭看向岑祚舟,語氣肅重:
“但是祚舟,身為這起案件的負責人,也作為你這麽多年的朋友,于公于私我都有必要提醒你。”
“你的處境是最危險的。”
他敲敲桌面上的那張背影,“別忘了,因為25年前的案子,這些年來教授所做的一切犯罪行為,針對目标都是你。”
“我知道。”岑祚舟優雅疊腿,眉眼剜剮冷漠,字音刺入寡涼,
“他針對我,我也沒想放他好過。”
梁銘緊皺起
眉,看到岑祚舟始終冷靜,眼底靜谧幽深,口吻淡薄,說:
“我有一個請求。”
不是要求。
不是交易條件。
是請求。
還有什麽事情,是需要讓這個位高權重的男人用“請求”二字呢。
“是岑浪。”梁銘語氣肯定。
岑祚舟稀微彎唇,回答:“是。”
梁銘當然可以理解,但不管怎麽說,知曉當年真相的他還是會想不通,
“其實這些年我始終有疑問,你究竟是抱着怎樣的心态将岑浪那孩子視如己出,你明知道他是——”
“他是我兒子。”
岑祚舟低下聲線,着重強調這一點,
“無關那一紙血緣鑒定。只要他是一個正直的孩子,他就是我的兒子,而我為此,沉下二十五年對他的引導與教育。”
“當年所有人因懼怕他或許會遺傳先天所持的劣根性,從而嫌惡、唾罵并遺棄他。”岑祚舟下颌微含,些微為子驕傲的意味從詞句裏淌露出來,他說:
“但事實證明,他的正直絕非僅得益于我的後天培養。是他生性本就純澈。”
一同從當年的真相走過來,梁銘自然明白岑浪或許會有的“劣根性”是什麽。而在前後幾次接觸他的過程中。
的确,如岑祚舟所說,
“我确實在他身上,看到了正義與善良的優秀品質。”梁銘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笑了笑,“也是一名非常優秀的律師。”
岑祚舟淡攏思緒,在這時候些許沉默,半晌後,薄唇微翕,說:
“人,我可以幫你們抓到,哪怕在必要時刻,用我做餌。”
梁銘正欲接話說什麽。
“但危急關頭,請務必先保岑浪。”
岑祚舟卻已經起身,雙手端系西裝扣,面對梁銘,素來高貴自矜的男人稍稍彎腰,鞠下一躬,言辭虔誠,
“這是作為一名父親的請求。拜托了,梁警官。”
日後,
壹浪集團主樓大廈,
岑祚舟召開百名記者新聞發布會。
財媒與上流圈內無人不曉,岑家人一向偏愛低調行事,平常必要時期的記者發布會皆以壹浪的名義召開,會議聲明負責人也全部由公關部職業發言人全權安排。
距離岑家人上一次接受采訪,
大概是岑祚舟升任,
當時由岑老爺子親自召開記者會。
故此,當得知本次新聞發布會由壹浪現任執行總裁,“港廈首富”岑祚舟親自召開,整個財媒屆都難掩振奮狀态。
近乎從日前得到消息,便開始蠢蠢欲動,甚至有幾家已經開始暗中蹲點。
為了能獲取第一手現場報道,各家媒體紛紛扛起堪稱“家底”的精良設備,派出最優秀的前線記者。
不過半小時,會場已被圍剿得座無虛席,連同階梯過道與走廊都擠滿了機器。
簡直是采訪場面的空前盛況。
“自新歷1月1日起,壹浪集團執行總裁将不再由我本人擔任。”
岑祚舟立于高臺,嗓音平穩。
而他精短簡潔的一句話,
猶如一顆富有毀滅性殺傷力的炸彈,
轟然震響整個會場。
底下百名記者嘩然燥起,低語竊竊,白光頻頻爍閃交替快門聲,很快又被臺上的男人所壓制,見他疏傲睥睨地低眼,聽到他宣之于衆第二則消息:
“經由董事會一致商讨決定,壹浪集團新任執行總裁将交予岑家長孫,岑浪。”
又是一場驟然喧嚷的浮響。
這時,有記者舉手提問:
“請問岑先生,據您所說此次官宣接班人由董事會一致商讨,那麽請問前任壹浪總裁,也就是您的父親對此抱以什麽樣的态度呢?他是否也支持您此番決定呢?”
岑祚舟慵懶掀眼,略微前傾身體輕捏桌麥,口吻不鹹不淡地回應:
“這個問題,你不如親自問我父親。”
尾音落擲,
“嘭”聲響起,會場側立的雙扇雕花木門被兩側警衛員對向拉開。
人群立刻清讓出一條路。
是岑老爺子親臨現場。
小姑岑璋推着輪椅,左側是老一家,身後跟着老二一家。
右側是杭露侬扶着老太太。
一家人整整齊齊到場,不必過多發言,不為別的,只要他們出現在這裏,就代表對岑浪絕不動搖的肯定。
媒記都是個頂個的聰明人,沒有誰還敢多此一舉再去真的向老爺子提問那些蠢話。反倒是杭露侬的出現,瞬間激起了現場記者的八卦因子。
“杭女士,近期圈內一直有您将與岑先生預備複婚的傳言。請問您今日與岑家人一同前來,是坐實了這則傳言嗎?”
臺上岑祚舟撩眼望向她,并未急于開口替她解圍,反而秉持一種觀望姿态,他沉默的行為是對杭露侬絕對信任的表現。
杭露侬也在此刻擡睫,瞥他一眼,随即撇回視線後,不慌不忙地接過話筒,
“我想這應該不是一場明星發布會,在座各位也并非娛記,所以涉及私人感情問題,很抱歉,無可奉告。”
“不過,既然話筒交到我手中,那就請允許我再多說一句。”
她儀态大方地彎唇,
“岑浪年紀還小,羽翼未豐,少不更事,未來希望各位不吝賜教。”
說到這裏,她突然話鋒一轉,帶點半玩笑地語氣,輕聲調侃,
“但,別欺負我兒子,有什麽事沖孩子他爸去。”
臺下瞬間蕩開淺淺笑聲。
而這之前細碎洩露的,有關岑浪并非岑祚舟親生獨子的謠言,不攻自破。
這也就是,
岑祚舟提前召開新聞發布會,提前宣布退任的原因。他為岑浪鋪好了前路。
甚至連岑浪也并未事先得到父親的通知,而是通過手機彈入的一則則刷屏式頭條新聞,得知自己将要繼承家業。
這是岑祚舟第一次,
沒有與岑浪事先商量之後,便直接替他宣布的決定。
不過,這不是岑浪在這天夜晚開車來到公館,沖上書房找岑祚舟的原因。
“啪”地一聲,
岑浪将一份文件甩在岑祚舟面前,半垂着眼,極力平複了下情緒,冷聲問他:
“爸,這是什麽?”
岑祚舟斜瞥一眼,頭也不擡地繼續簽署文件,嗓線平淡:
“怎麽,做律師的沒見過遺囑麽?”
“見過,但沒見過您這個年紀就立遺囑,還把遺囑當做生日禮物送給兒子的父親。”
岑浪每年的生日,作為父親,岑祚舟從沒有一次少過禮物。小到機車、跑車、游輪,大到在他留學的國家買下一座島。
他們父子平日聯系不算緊密,
與這世上大部分父子的相處模式大同小異,一年半載見不上幾回,一連兩個月也不通個電話,微信聊天更加沒有。
唯獨岑浪生日,哪怕他那些年在國外游學,岑祚舟也會特意抽出時間。雖不會陪他度過一個完整的生日,畢竟岑浪更喜歡跟朋友一起游玩享樂。
但禮物方面,岑祚舟一定親自送到。
而岑浪也習慣了父親送來那些大大小小的禮物,日子久了,經常到了第二年生日,才想起上一年的禮物還不記得拆。
若非下午跟時眉在後院圍爐煮茶,被她發現偶然發現這份文件,岑浪大概永遠想不到,自己的父親居然身體完全無恙的年紀一早立好了遺囑。
甚至時眉還發現,這份遺囑上印有遺囑公證處的公證章。
也就是說,
這份遺囑具有絕對的法律效益,
岑祚舟是認真的。
“您要提前退下來,沒問題,我既然答應了您頂起壹浪我就一定做到。但是爸,您到底有什麽事瞞着我?”
岑浪擡手撫了撫後頸,嘗試保持冷靜,之後雙手撐在桌沿上,重複
問道,
“到底有什麽,是我這個做兒子不能幫您分擔的?”
“沒有。”岑祚舟閉口不談,“遺囑而已,早晚的事,你沒必要小題大做。”
書房的氣氛轉瞬冰結。
直至牆上挂鐘游跳過四分之一個圓周圈,那是針紮一般難熬的時間。岑浪倏爾松動緊抿的唇,在開口詢問這個問題之前短暫地停頓了一下,
他看着對面的父親,說:
“上次回璞園,爺爺讓我記住,我是岑家堂堂正正的長孫,是壹浪名正言順的傳承人,說我永遠都是岑家的人。”
岑祚舟徒然頓滞筆尖。
“但如果我真的是,如果我原本就是,那麽爺爺不必刻意強調這些話。”
岑浪的聲音漸漸平息,放低,
然後問,
“我是棄嬰麽,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