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平安夜,難得雨歇。
晚八點,喬治亞港號游輪自東方長霧港緩速駛行,浪疊層層洄浮,汽笛悶鳴哀長似鯨落,江波詭谲,泛漫森寒潮霭。
宴舞廳內推杯送盞,一派奢靡。
“岑總,好久不見。”一位絡腮胡的中年男人來到岑祚舟面前,端起笑容,身旁跟着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孩。
岑祚舟彼時正微彎着腰,眉骨松弛,側身傾聽杭露侬說話。
被來人驀地擾斷,他沒什麽表情,漠然寡淡地略偏頭,涼飄飄睨他一眼,聲線懶冷地開口:“隋總。”
杭露侬不似岑祚舟那般。
她從不刻意僞裝自我情緒。
晚宴将将開始,想跟岑祚舟說幾句話的她,已經數不清第幾次被前來敬酒的人擾斷興致,明明東道主另有其人。
但就是沒有人願意錯過這個,可以跟掌控“港廈第一豪門”的男人攀談一二的良機,哪怕只是在岑祚舟面前混個臉熟。
杭露侬神色不虞,斂起唇角眼尾的彎弧,眉梢泠然沉下,低斜着目光,不動聲色的打量裏落有冷眼旁觀的輕蔑。
端盤的侍者此時路過,姓隋的男人從侍者手中接過兩杯香槟,其中一杯遞給岑祚舟,留給自己一杯與他對碰,笑道:
“前不久的新聞發布會我看了,恭喜咱們家太子接手集團。我聽說小少爺回國後去Libra做過一段時間的高律,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可小觑,後生可畏啊。”
全程對杭露侬熟視無睹。
岑祚舟接過酒杯,側眸瞟一眼杭露侬,沒喝,象征性淡漠回了句:“過獎。”
隋豪倒也沒在意,似乎另有重點,伸手拉拽過一旁的年輕女孩,動作粗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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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女孩看上去有些瑟縮,略顯抗拒地小力掙紮,不料換來隋豪惡狠狠怒瞪一眼後,不再推阻,由他拉着上前。
隋豪重新端起笑臉,對岑祚舟說:
“這是小女隋冉辛,今年剛大學畢業。這孩子性子太乖,平時也不懂交際天天就憋在家裏練琴畫畫的,趁今天這個機會,我帶她出來見見世面。”
說着,他四下張望兩眼,虛與委蛇地佯作無意般問起,“小少爺還沒到?”
見岑祚舟沒出聲,他讪笑一下,幹巴巴地補充解釋,“嗐,這不想着她跟小少爺也算同齡人,他們年輕人——”
“年輕人的事,還是讓年輕人自己去處理更合适一些吧。”
杭露侬耐性耗盡,根本不想忍他那副谄媚嘴臉,擡手撫上岑祚舟的胸膛,将他稍稍推後,自己走上前,視線蔑然斜撇向隋豪,傲不可攀。
岑祚舟淡淡挑眉,十分配合地後退兩步,放下酒杯,順勢自然地接過她遞來的手包,沉默不語地幫她拿着。
隋豪與隋冉辛震驚移眼,同時望向杭露侬。
“都說女大避父。女兒想不想交朋友,想跟誰交朋友,想在哪交朋友是她的自由。”杭露侬輕倚圓臺桌邊,雙手環胸,睨着隋豪挑唇道,
“隋總就算愛女心切,該給的空間還是要有,都這個年代了,應該不會還有父母搞一手包辦的老一套吧,您說呢,隋總。”
隋豪是什麽意思,從他一上來将話題引向岑浪便昭然若揭。無非是想借這個場子,把女兒推出來介紹給岑浪,搞搞商業聯姻那一套,以滿足私欲。
窮人家父母不作為,賣女兒。
富人家父母不做人,送女兒。
岑祚舟尚未表态,
杭露侬已經懶得忍了。反正當壞人而已,她一向信手捏來。
四兩撥千斤的幾句話,算是看在他女兒也在場的面子下,給足他臺階,沒把話說得太絕,以免讓他過于難堪。
但同時也扼殺掉他那點心思。
滴水不漏,不留餘地。
似乎是杭露侬的話給了女孩勇氣,隋冉辛立刻用力一把甩開父親的手,目光堅定,帶有幾分鄙棄的嫌惡。
隋豪卻仍不甘心,仿佛在他眼裏女人能有什麽話語權,加上看到既然話到這個份兒上,他也索性攤牌。
于是徑直無視杭露侬,看向岑祚舟問:“那岑總的态度是?”
“我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
杭露侬真被氣笑了,沒再給他留面兒,毫不客氣地回敬一句,轉而扭頭看向岑祚舟,有點兒賭氣地問他:“是吧?”
岑祚舟沒有遲疑,“當然。”
“但我想我們兩家之間——”
“爸?”
喑磁有力的聲音,徒然從後方傳來,再次截斷隋豪的話。
衆人紛紛望過去。
見到岑浪着一身暗黑系西裝,身骨修直筆挺,肩寬平闊,腰身瘦削。精致衣冠稀微壓制他落拓不羁的氣度,卻壓不住他眉眼桀骜,反添幾筆冷調的痞貴感。
時眉跟在他身旁,與他十指纏扣。兩人倒像是有些驚異會在這裏看到岑祚舟與杭露侬,彼此對視一眼,走過去。
卻還沒等走近——
“诶,兒媳婦~”
杭露侬瞬時挑起笑眼,朝時眉招手。
又來。
但這次與上次不同。
或許是岑浪與時眉的關系确定下來,總之杭露侬的這聲“兒媳婦”一出口,
岑浪輕哧勾笑,岑祚舟不露聲色。
兩人明顯都是默認。
不過,父子二人的默認裏,也有一點細微差別。
岑祚舟的默認,毋庸置疑是對時眉的認可。這是他始終如一的态度。
而岑浪的默認,
卻有兩層意義暗含其
中。
一層,是坦誠自己與時眉的戀愛關系;另一層,是接受杭露侬以岑祚舟配偶的身份自居。
至于時眉,她也不扭捏,落落大方地彎唇跟她招手回應,她的底氣來自于多年游刃職場的應對自如,更來自岑浪。
“岑總,杭女士。”時眉走近兩人。
岑祚舟微微颔首。
杭露侬直接攬住時眉,随即冷下視線,偏頭意有所指地跟隋豪說了句:
“失陪了,隋總。”
隋豪原本還想說什麽,岑浪冷淡掀起睫,孤清倨傲地一眼瞥過去,旋即讓他閉上嘴,隋冉辛更被吓得一哆嗦,悄悄拽扯父親的衣角示意他快些離開。
比起杭露侬與岑浪的外露情緒,素來脾性寡涼的岑祚舟反而在家人面前,斂起些許冷漠,變得相對穩淡平和。
“爸,我有話問您。”
岑浪走去岑祚舟面前,肅卻幾分眼色,聲線壓低,
“我在警局的檔案看到,肖思涵死亡那天,你出現在案發現場。”
肖思涵,就是那個旗袍女人。
成澈予所交代的,「Z.Z&HomeCleaning」高級家政代理服務中心的法人。“教授”的手下之一。
“梁銘說,‘教授’的案子您也在查。”岑浪擰起眉,“為什麽?”
許昌良有意拉攏岑祚舟入商會,向他示好已久,岑浪自然有所耳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父親,知曉他不會理,更不會赴宴,所以才偷走他的邀請函。
可卻在剛剛發現他也在。
“您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岑浪又問。
包括,“教授房”的聊天室,梁銘說這條消息渠道來源也是岑祚舟。
肖思涵、許昌良、“教授房”皆與“教授”主謀的「社團聊天案」相關,這證明岑祚舟也被卷入其中。
而在岑浪的逼問下,梁銘只說是岑祚舟主動在調查這起案件。
至于原因,梁銘不肯透露,告訴岑浪這需要他親自去岑祚舟。
為什麽父親會與這案子有關?
岑浪起初想不通,
但只要聯想一下岑祚舟近來最反常的舉止,那麽這個問題的答案也不難。
杭露侬與時眉默契地看向眼前的父子二人,輕輕蹙起眉,保持沉默。
“‘教授’就是這麽多年來一直針對我們家,害爺爺雙腿殘疾的兇手,對麽?”
岑浪在這時再次開口,口吻篤定,“這也就是您今晚出現在這裏,提前退任壹浪總裁的位置而遲遲不跟告訴我的真相,是不是?”
岑祚舟始終神情平靜。
絲毫不意外岑浪的問話,就像是一直相信依照他的思維邏輯猜到這裏,是理所當然的事一般。
而在他将要開口的一刻——
猝然,“桄榔”一聲巨響。
下一瞬,只見隋冉辛衣裙染血,仿佛受到極大的刺激,不停尖叫着踉踉跄跄地跑出來,一連撞倒幾名侍者手中的托盤,混亂中跌摔在岑浪腳邊。
幾乎出于肌肉反應,岑家父子二人迅速上前,各自出手護住杭露侬與時眉在身後,石瑀與肴也在同一瞬疾速出現。
“死、死人了…死人……有人、有人死了……”隋冉辛眼神空滞,念念有詞。
岑祚舟與岑浪無聲對了眼,留下石瑀跟肴在原地保護杭露侬與時眉,随後父子二人飛快穿梭人群,走出宴舞場。
室內恒溫游泳池邊,
驚叫四起,人頭攢動,奢昂酒杯崩裂碎濺,蛋糕稀爛如泥,腳步混亂聚攏。
岑祚舟與岑浪逆着人流沖去池邊,一眼望見泳池中央,膘肥體壯的中年男人死魚般浮在水面,面朝下,血流滿池。
——是許昌良。
這個時候,岑浪的手機響起來。
“開免提。”岑祚舟瞥見他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冷聲命令。
岑浪接起來,按開免提。
“喂岑浪,聽得清嗎?”
梁銘似乎聽到他這邊人聲喧嚷。
岑浪看了眼岑祚舟,此刻父子二人靈犀相通,清楚這個時間接到梁銘打來的電話,一定不會是什麽好消息。
“聽得清。”岑浪回答,“出什麽事了,梁隊。”
梁銘的聲音很快傳來:
“成澈予死了,今晚,是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