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向陽随後捅向岑祚舟的兩刀,力度夠深,帶有被擊穿黑暗面的陰郁情緒。

他表現得理性而殘酷,

而岑祚舟卻一眼剖析他的理性,是抵不住拷問的可悲,僞飾的殘酷也不過是由內而外釋放的衰氣。

他被譏諷地刺痛了,不是麽。

“沒錯。當許昌良将方靈溪送給我的時候,的确讓我迷亂。”向陽再次拔出刀,踉跄着後退兩步,目光癡迷,

“她們太像了你知道嗎?”

“見到她的那一刻,我好像瞬間回到二十五年前,在那間化學實驗室,那是我初見我的阿音——”

“你的阿音?”岑祚舟近乎譏笑。

身中數刀,已經令他的身體機能失去活動性。他蜷腿坐在那裏,捂緊傷口,殷紅鮮血如殘陽滿溢的紅調,順沿指縫汩汩淌露,途徑他精致繁複的衣冠,漸然彌散身下大片墨綠毛絨地毯,浸透成黑。

眼底蒙泛紅色邊緣,岑祚舟卻連眉骨都未曾皺過,好似永恒世紀高雅戰損的名士風流,慵懶靠在牆邊,平靜寒涼。

語調華美,眼神嘲諷得駭人,

“千萬別告訴我,你很愛她。”

“我當然愛她!”

向陽毫不遲疑,反手持刀狠戾紮在白牆上,像是被徹底激怒,情緒癫狂,

“餘白音,我的阿音,這世上再沒有比她更幹淨、更純潔、更令我心顫的女人!就算後來我的催眠再爐火純青又如何,我試過那麽多女學生,都是廢的!”

他握住刀柄走向岑祚舟,尖利刀刃在牆上,拖刻出一道長而細的鋒銳疤痕。

Advertisement

“還是阿音,只有阿音是我馴化最成功的案例,只有她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一瞬稀釋目光狠毒,殘暴的男人那樣天真鈍感地望着他,眸眼清澈,語态無辜,仿佛是純粹因為不懂才反問,

“你說,我怎麽可能不愛她?”

岑祚舟聽得明白。

不是愛她,

是因為餘白音的愛,讓他體會到“支配”與“統治”的快感;

是他在餘白音身上,得到無與倫比、絕無僅有的精神滿足與成就感。

所以,餘白音母子的死成為向陽的心魔,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恥辱。

這種恥辱般的執念,轉嫁到岑祚舟身上,積累成二十五年都難以磨滅的恨。

“方靈溪呢?”

岑祚舟微微調動腕表,冷漠擡眼一瞥,感覺到血液流失後的寒涼。

“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有心思問她,岑祚舟,你是不是真的不怕死啊?”

向陽笑哼一聲,蹲在他面前,掂了掂手中的水果刀,歪頭挑唇,

“告訴你也沒關系,那種不中用的替身木偶,跟「聊天室」的其他女孩一樣,對我來說,她們一旦被‘精神控制’而開始展露服從,我就已經失去興趣了。”

“結果?當然是玩膩了就扔啊。”

“可方靈溪卻逃了。”

一句話,讓向陽再度沉下臉色。

“她就消失在你眼皮底下。”

身體開始打起寒顫,岑祚舟咬緊牙,另一只手箍住捂在傷口的腕骨,阻止肢體末梢瘋狂叫嚣的戰栗,視線釘住他,

“怎麽,你居然沒能用你‘爐火純青’的催眠技術控制住她麽?”

“閉嘴。”向陽命令他。

岑祚舟眼尾含嘲,冷嗤地笑起來:“你以為你能‘控制’任何人,而事實上不斷有人在你掌控之外,比如我兒子,比如那位時律師,比如,方靈溪。”

岑祚舟最後是在警局才得知,向陽成為岑浪所謂的“恩師”。那麽他确定向陽最初的計劃一定是,“精神控制”岑浪,離間他們的父子情,讓他與自己反目成仇。

但很顯然,

向陽的計劃失敗得一塌糊塗,他的兒子精神富足且內心強大,

他不會受任何人“控制”。

除非,是岑浪甘願。

“可你兒子至今仍尊稱我一聲‘恩師’呢,岑祚舟。”向陽厲聲告訴他。

而岑祚舟實在冷靜自持,他眉眼平淡,側頭撩視窗外一眼,以一種輕蔑惋惜的口吻,疏冷得優雅,聲色懶散:

“你輸了,教授。”

向陽覺得可笑,他一把揪住岑祚舟的衣領,調轉刀刃,這一次對準他的心髒。

就在他預備結束這一切,

他打算真正下死手之前,

當岑祚舟陷入昏迷的這一刻——

“嘭”一聲劇烈的碎響。

岑浪迅疾破窗而入。

他動作敏捷地翻身跳進來,單手抄起辦公桌上的蛇盤沙漏,一步步緩慢邁向向陽,宛如末世深淵踏步而來的混世魔,氣場森冷剜利,視線陰寡。

下一個剎那,在向陽尚未及做出抵禦動作的前一秒,岑浪抄起沙漏二話不說照準他的頭直直劈砸過去,瞬時爆頭。

沙漏碎裂,

綠色蛇身截然折斷,

頭尾分離。

向陽哀叫一聲,吃痛之下手中利刃摔落出去,捂住頭部血流如注的位置,下意識想從地上爬起來,又被岑浪一腳踹翻。

岑浪甚至沒有彎腰去揍他。

就那樣站在他身邊,居高臨下地寒涼睥睨着他,長腿彈射出爆發性的力度,一停不停地,接連踢踹他全身的脆弱部位。

向陽感受到各處器官都在崩塌,而他竟然十分享受這種痛苦,身體蜷縮顫抖,卻癡狂般發癫地大笑出聲,“岑浪……”

被岑浪一腳踩在臉上碾輾。

他寡淡垂着眼眸,神色未變,視線不為任何波瀾的情緒所着色,冷視他,

看他的眼神更像看一條狗。

岑浪腳踩着他,任由向陽抽出。

他沒有回頭,但清楚分明地聽到,身後醫護人員腳步紛沓地擡走岑祚舟。

“岑浪,可以了!”梁銘似乎看出岑浪已然殺紅了眼,失去理智,厲聲制止他。

可岑浪在此刻,就像沒了顧慮一樣,稀微偏眸,餘光瞟見地上那把浸染他父親血液的水果刀,收回腳。

他慢吞吞地彎下腰,捉起向陽的一條腿,一步步拖着他,如同拖拽垃圾,朝對面地上的水果刀走去。

“浪浪!”時眉死死按住梁銘掏槍的動作,輕聲喚他,“別低頭浪浪,太髒。”

岑浪略微頓滞,

可也只有一下,短暫靜立的兩秒後,他再次低頭,逐漸彎下腰,

指尖觸碰的方向是刀落的位置。

梁銘與手下警員迅速掏出槍,全體警備,目光機警地盯視着他。

時眉自然敵不過。

既然無法阻止,那就為他擋槍。

她沒有半點猶疑地轉身擋在岑浪面前,護住他,與一衆持槍警察對立而站。

但她還是清醒的。

她沒有什麽動作,只是站在那裏,稍稍扭頭,聲音帶有一點瑟懼,但很溫柔:

“浪浪,懲處罪惡的事交給警察吧。”

她極力放輕音色,從顫抖裏掙出克制的吐息,提醒他:“你要做一個正直的紳士。岑先生說過,只要你是正直的,你就是他的兒子。”

身後遲遲沒再傳來動靜。

時眉在這時與梁銘交換眼色,梁銘點頭,跟手下拷走同樣昏迷的向陽。

不料将要離開之際,岑浪倏然開口。

“梁隊。”他發音幹澀,“我爸右手腕上的那塊表,裝了微型針孔探頭。”

裏面收錄着向陽的自爆。

這是杭露侬說的。

“明白。”梁銘會意。

很快,所有人陸續撤離,這間心理室陷入死寂般荒涼的阒靜。

時眉轉身猛地撲進岑浪懷裏,力氣大到岑浪都沒防備,朝後踉跄了兩步才穩住,她埋頭在他頸側,肩膀輕輕抽動。

“哭了?”岑浪稍怔,低斂睫毛,想要伸手拉開她一點看看她,聲線微啞,

“怎麽哭了,寶寶?”

“沒有…”嘴上說沒有,卻止不住音腔抽泣,悶聲悶氣地反駁他,“沒哭。”

“抱歉剛剛…吓到你了。”岑浪擡手輕撫她腦後,語調低柔,“害怕了麽?”

“不是……”時眉用力搖頭,死死抱緊他的腰,下一秒幾乎放聲大哭,聲音含混抽噎,“不是害怕…我是,我是難過……”

岑浪稍微拉開她,屈蜷食指,替她拭掉眼尾欲落未落的淚珠,伏低視線與她平視,問她:“為什麽難過?”

“我心疼你……怎麽辦浪浪,我覺得好難過……”她捉住岑浪的手指,哭得淚眼迷蒙,“浪浪如果你也很難過就告訴我吧,別一個人憋着……”

“我沒事的,寶寶。”岑浪失笑搖頭,耐起性子解釋給她聽,

“案件的兇手,岑家的仇

人已經落網,至于我爸,我信他能挺過來。所以不要為我難過,真的沒關系。”

他如此堅定而堅韌。

在這個關頭認清誰是親人,誰是仇人,絕不為血緣這種東西多留一絲情。

時眉恍然頓悟,他穩定的情緒不只是在安慰她。他的父親,他的家庭究竟給了他怎樣的愛意與力量,足以讓他在這樣近乎毀滅性的沖擊下都不被擊垮。

“走吧。”岑浪牽住她的手。

“去哪裏?”

“去找方靈溪。”

“你知道她在哪裏嗎?”

……

岑浪知道的。

當他冷靜下來稍加回想,就能很快明白最後一次與成澈予會面時,他看似無厘頭說的那句“只要教授還活着,陸地就不安全。”所謂何意。

陸地不安全。

那麽水中地下呢。

結合成澈予所提到過的,他與方靈溪的交際初始源頭是,鋼琴。

這就不難了。

通過警隊技術組的連夜衛星搜尋,港廈共有37間鋼琴調音室,3間位于港江江下藝術隧道內。

其中一間,名叫「Greensleeves」。

譯為,《綠袖子》。

“教授,抓住了嗎?”

這是時眉見到方靈溪時,她的第一句問話。

來之前,時眉以為,這個經歷過網絡性剝削、經歷過綁架、經歷過轉送、經歷過侵犯、又經歷過半年逃亡的女孩子,應該是殘碎的,落魄的,精神恍惚的。

可是沒有。

方靈溪看上去與平常女孩無異,

調音師內暖氣充足,她一身寬松棉質連衣裙,坐在鋼琴前,發絲柔軟,氣色偏白,衣着整潔幹淨。

時眉仔細觀察着她,輕聲回答:

“抓到了。”

其實想問她是否握有一些向陽的犯罪證據,又或者是否願意站出來做證人,可當時眉對視上女孩純澈無畏的雙眸,她發現她很難直白開口,提出這些過分要求。

“我願意出庭作證。”

方靈溪卻意外地主動這樣要求,她平靜地看向時眉,告訴她,“我有教授最直接的犯罪證據。”

時眉嘴唇輕動,“是…什麽?”

這時候,女孩從鋼琴前站起來。

當她站起來,轉身面對時眉,時眉霎時完全僵滞在原地。

因為她看到,女孩的肚子已經很大了。

“這是……”

教授的孩子。

她想這樣說卻根本說不出口。

于是方靈溪替她說:“是教授囚禁我七天七夜,強奸我的證據。”

她稱這個孩子為“證據”。

不能算錯。

“有六個月了吧?”時眉看向她的肚子,想起成澈予藏起她,很快又被向陽發現他沒有殺掉方靈溪,之後兩人開始為期半年的逃亡生活。

方靈溪低頭,纖白細指輕輕摩挲着高隆的腹部,良久後,聲音微哽:

“很抱歉,我必須這樣做。”

她必須目标堅定,

堅定地留這個孩子存活至今,整整半年,不輕易淪陷母愛的倫理情感中,

仍然記得,這是證據。

她必須頭腦清醒,

清醒地記住成澈予是殺人犯,犯罪角度上他與向陽并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區別,

而不是被他荒唐的愛意沖昏理智。

她必須這樣做,堅貞不渝,忠于自我,才能不被向陽精神控制,才能不受成澈予情感幹擾,才能在經歷過常人無法想象的悲痛後,還可以活下來。

她想活下來。

就要靠自己,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這個孩子,不屬于這個世界。”

縱使懷胎六月,可她隆起的只有一個嬰兒的重量,她還是很瘦。那樣瘦削,那樣纖弱,又那麽柔韌而頑強。

她的手垂下來,眸底有素淨的光芒,

“我會配合警察的流程,讓這個孩子去跟教授做親子鑒定,在那之後,我會去做引産。對不起。”

時眉微微搖頭,伸手拉她坐下,“不必‘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受害者無錯。生育自由,這是你的權利。”

所以,方靈溪才不是餘白音的替身。

縱使兩個女孩子擁有偶然巧合的相似容貌,但她們本性不同,她們截然相反。

餘白音純潔無暇,不谙世事,無比缺□□與童年令她精神世界極度匮乏。

她幹淨孤獨如白玫瑰。

像朵柔軟小百花。

方靈溪聰明靈敏,膽大心細,誠然生活在單親家庭,但媽媽給予她的愛意豐厚且深切,她的精神世界足夠飽滿。

她頑強堅韌如紅玫瑰。

像只鋼牙小白兔。

時眉目光委頓了下,“章老師她……”

“我知道。”方靈溪眼波濕紅,提及母親才展露脆弱情緒,“或許是母子連心吧,那晚我的預感很不好,直覺媽媽會出事,于是我拜托成澈予去看媽媽。”

“後來他一直沒再回來,我就知道,媽媽出事了。”

“成澈予為什麽會自首?”時眉問。

方靈溪偏側了下頭,視線淡淡落在琴架的那份譜子上,音調平和:

“因為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教授對我們窮追不舍,他知道成澈予的一切,我們已經無路可逃了。”

“他只能自首,将教授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這樣,我才有機會逃生。”

“所以後來,是你自己逃到這裏來的嗎?”時眉環顧了下四周環境,問。

方靈溪點頭,繼而看向時眉,反問道:“他是自殺的吧?”

時眉似乎驚異于她這樣肯定。

“因為他沒見過教授,他也沒有親人,教授知道他将我藏了起來,那麽那個時候,誰去探視他,誰就是教授。”

方靈溪解釋說。

時眉這才驚覺,“所以教授一走,他立刻自殺,這樣就讓警方成功懷疑到來探訪的人身上。”

“沒錯。”

難怪。

如若不是成澈予自殺,

他們也很難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将注意力成功鎖定在向陽身上。

“姐姐,我們走吧。”在時眉晃神的功夫,方靈溪已經收拾好了東西,穿好大衣站在她面前,對

她輕淺微笑。

時眉主動替她分擔背包,出發之前,歪頭認真地凝視她一眼,牽起唇角:

“你很勇敢,靈溪。”

希望你,嘗遍人間苦,

依然保持當下這份靈動,不躊躇,不迷路,不問來日歸途,只行腳下寸步。

未來,一切順遂。!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