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人對于過去事物, 會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記憶瞬間。
江澤洲記得孟寧。
學校大禮堂,她是大提琴首席, 獨坐一隅。
附中的交響樂團在全國大賽中獲獎無數, 學音樂的,氣質出塵,典雅端莊。女生身着高定禮服, 窈窕身姿, 穿過觀衆席,吸引無數奪人目光。
之前的節目枯燥無味,坐在觀衆席裏的學生們百無聊賴。臺上演臺上的, 底下聊底下的, 互不打擾。直到人群裏迸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交響樂團的來了!”
最後一場表演,歷來都是交響樂團的展示環節。
演出者陸續上臺, 一手拿琴,一手拿琴架。
元旦彙演, 觀衆席的位置從高三到高一, 由遠及近排列。
高三年段在最前排位置。
江澤洲是學生會主席, 坐在最好的觀賞位——第一排。他剛從廢棄的休息室出來, 積灰的休息室,有股酸臭味,萦繞在他鼻尖, 他低頭,伸手扯衣領, 嗅了嗅, 感覺沒被異味沾染, 心裏才好過些。
然後他松手, 一擡頭,就看到了舞臺上,抱着大提琴,坐在角落位置的女生。
其他女生明豔似火,朝舞臺下的觀衆微笑,唯獨她,清冷寂定。一盞追光落在她身上,禮堂其餘地方都是暗的,只有她被光厚待。
但她寵辱不驚,低頭,一手抱琴,一手拿着琴弓,随時準備演出。
耳邊,周楊湊過來小聲說:“據說是咱們學校新晉的校花,長了張純情初戀臉,怎麽說,漂亮不?”
江澤洲迄今為止,都記得自己的回答。
鬼使神差般的一句回答。
他斂眉,低睫,淡聲道:“是挺漂亮的。”
時至今日。
周楊連孟寧的名字都記不得了,可江澤洲卻連那日的細枝末節都記得一清二楚。
周楊有點兒不敢置信:“你什麽時候見過的她?我怎麽不知道?”
大學之前,二人的人生軌跡幾乎重疊。學校,一個班,家裏,同個小區,周楊朋友遍布五湖四海,江澤洲并不全都認識。但江澤洲身邊的朋友,周楊都認識。
江澤洲:“高中。”
周楊倒吸一口冷氣:“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你還記得?”
高中過去都快十年,畢業的日子早已遠超讀書的年歲,那些拼搏追夢的日子,周楊回憶起來,連同班同學的臉都記不清。
周楊努力在腦海裏搜刮,“她是我們班同學?”
江澤洲:“學妹。”
“你上哪兒認識的學妹啊?你丫高中的時候不是成天參加比賽嗎?在學校的時候也天天在班上待着,我讓你打個球你都不願意去。”
“我倒是經常跑去高一高二那棟樓,可別說,小學妹們長得都好漂亮,聲音也甜,叫我學長的時候更甜。”
時間如洪流。
不過幾年的工夫,高考都變了個樣。
當初,他們還是文理分科,周楊和江澤洲學的是理科,班裏一溜兒煙的男生。周楊成天往文科班跑,等到開學,又往學弟學妹們的那棟樓跑。
他長了張禍國殃民的妖孽臉,毫不吝啬對女孩子的誇獎,甜言蜜語誰都愛聽,圍在他身邊的女孩兒數不勝數。
想到這兒,周楊頓了下,心裏漸漸冒出某種不可思議的想法來。
“這個學妹,該不會是——”
語調拉長,他側眸,和江澤洲對視。
周楊壓住心裏噴薄而出的震驚,一字一句,說得尤為緩慢,“——我高中時期的愛慕者,之一?”
愛慕者。
之一。
周楊很嚴謹,也很保守,用的是“愛慕者”,而非其他字眼。
緊接着,周楊就看到江澤洲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難看。
“……”
“……”
靜默片刻。
江澤洲一杯酒見底,耐心耗盡,目光平定,凝視着周楊。
音樂聲平緩,空氣裏流淌着暧昧氣息,四周傳來若有似無的喘息。周遭,是風花雪月,而以江澤洲為圓心,兩米範圍內,是冰天雪地。
周楊收回笑,小心地斜他一眼,沒什麽底氣:“就,可能?”
江澤洲站起身,眸子向下掃視他,嗤然一聲:“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她和你沒關系。”
說完,他提步離開。
周楊盯着他背影,明知他聽不見,卻還是小聲咕哝着:“你也少往自己的臉上貼金,她跟我沒關系,跟你也沒什麽沒關系!你沒比我高貴多少!”
沈明枝發現孟寧最近偷笑頻率頗高。
譬如玩手機的時候會突然擡起頭,眼無意識地盯着空中某個虛無的點,笑;譬如吃飯吃到一半,手撐下巴,笑;譬如晚飯吃完出來散步,又沒來由地笑。
直到晚上回家,孟寧拿起睡衣,準備去洗手間洗澡時,眼前一黑。
沈明枝擋在洗手間門外,雙手環胸,下颚微擡,“你老實交代。”
孟寧:“什麽?”
沈明枝一臉嚴肅:“你是不是,買彩票中了五百萬?”
孟寧:“……”
沈明枝:“那你怎麽整天笑?”
孟寧唇上翹,“很明顯嗎?”
沈明枝:“也沒有很明顯。”
孟寧松了一口氣。
沈明枝:“就是長了雙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
孟寧眼眸低垂,先是沮喪地洩氣,繼而,唇畔溢出絲絲縷縷的柔和笑意。
“我有件事沒和你說。”
“真中彩票了?”沈明枝震驚。
孟寧無奈,眼梢挑起,細聲說不是,“我和江澤洲要相親了。”
這比中彩票更令沈明枝難以相信。
沈明枝眼角斜出驚恐情緒:“什麽?”
于是孟寧又重複了一遍,逐字逐句,咬字清晰,“我說,我和江澤洲,要相親了。”
或許真是旁觀者清,沈明枝一語戳中核心,“你之前不是說,江澤洲不會去相親嗎?怎麽轉頭你倆又相親了?”
“我媽媽和他媽媽約好的。”
“相親不都是父母約好的嗎?”
“可……”
孟寧唇角還是彎着,只是眼裏,褪去明媚多姿。
江澤洲父母給他安排的相親對象不勝枚舉,相親局亦然。可是江澤洲統統充耳不聞,每每問起,都是倆字兒——不去。
孟寧是知道的。
和他相親的喜悅沖昏了頭腦,以至于,她都快忘了,江澤洲根本不受父母管教,也根本,無視父母的相親要求。
“但是我們都約好時間了。”她竭力找理由,幹癟簡陋的理由,不只是為了說服沈明枝,還是為了說服她自己。
“今兒個是二十二,離相親還有五天,多的是變數。”
“他不會不信守承諾的。”
“信守承諾的前提是許下承諾,你親耳聽到江澤洲答應了嗎?”
“……”
無論孟寧找何種理由,沈明枝都能找到反駁話語,甚至她的話,更令人信服。
無端安靜下來。
浴室吊燈亮着灼亮的光,暖色調,帶着熱意。熱意湧動,卻無法蔓延至孟寧眼底。
孟寧雙肩耷拉而下,眼低垂,輕聲道:“我知道的,他不一定會去,但是離那天還有五天,這五天,就讓我滿懷期望地過吧。”
像是一場黃粱大夢,她深知是夢,卻還沉浸在夢中無法自拔。
沈明枝心痛麻木,壓抑住鼻息裏湧上來的鐵鏽味與眼角的酸楚,深吸一口氣,她說,“寧寧,你讓我試試吧。”
多年前,沈明枝就說過這句話。
——“你讓我試試吧。”
也是這句話,促成了孟寧和江澤洲的第一次正式見面。
時隔多年,沈明枝再次重複這句話。
可是孟寧一如既往,沒當真,但她沒表現得很明顯,漫不經意地笑笑,抱起衣服,轉身進了浴室洗澡。
附中兜兜繞繞,孟寧經常能夠見到江澤洲,他被人群簇擁的身影,落拓修長;可在偌大的南城,孟寧只能透過新聞媒介,看到躺在雜志封面的江澤洲。
人和人見面,靠的不是機緣巧合,靠的是事在人為。
沈明枝甘願當促成二人見面的人。
翌日是禮拜一。
沈明枝開車,到酒吧街。
酒吧街最具盛名的店,是周楊開的“越色”。裝修別具一格,工業風,又有科技因素。最具噱頭的,估計就是它實行預約制。
服務員攔住她,禮貌詢問是否有預約。
沈明枝戴着口罩,聲音有些悶:“我認識你們老板。”
認識周楊的人多了去了,服務員撐着笑:“老板的朋友嗎?”
“不是,”沈明枝說,“我是他祖宗。”
“……”服務員愣住。
“周楊在這兒嗎?”
見服務員一臉“看神經病”的眼神,沈明枝索性走到一旁,掏出手機,給周楊打電話。一月底,寒風蕭瑟,她被凍的手通紅,雙唇不可遏止地顫抖,電話接通,她顫聲,“周楊,你在不在酒吧?”
周楊剛停好車,雙手插兜,滋滋電流聲通過藍牙耳機傳入耳裏,聽到沈明枝的聲音,他打趣道,“祖宗,找我幹什麽呢?”
“有事。”
“什麽事兒?”
“你人在哪兒?”
“外面。”
“……”
又是一陣寒風。
沈明枝冷的牙床都在顫。
周楊笑笑,停住腳,看向離自己兩三米遠站着的人,揚聲:“兩點鐘方向,轉過來。”
沈明枝依言轉過去,朝周楊翻了個白眼,“左轉右轉不行嗎?非得要說什麽兩點鐘方向?”
兩年沒見,她似乎沒任何改變。
周楊開懷大笑,箭步邁到她面前,站在風口位置,往酒吧正門擡了擡下巴,問她:“外面多冷,怎麽不進去坐着?”
“沒預約。”說到這,她惡狠狠地剜了周楊一眼,“我說我是你祖宗,你們店裏的人不相信。”
周楊攬着沈明枝的肩,往裏走,光影忽明忽暗,照在他笑意松散的臉上。
直接上二樓卡座。
周楊:“喝什麽?”
沈明枝:“礦泉水。”
意料之外的回答,令周楊詫異:“不喝酒?”
沈明枝搖搖頭,掏出車鑰匙,示意:“開車來的。”話一頓,似是猜到他下一句要說什麽,連忙自己先開口,堵住他的話,“我不找代駕,麻煩。”
周楊撇了撇嘴,于是讓服務員拿了兩瓶水過來。
“說吧,怎麽突然來找我?”
“是有一點兒事要麻煩你,”沈明枝直勾勾盯着周楊,幹脆道,“江澤洲禮拜五有個相親,地點在悅江府,你到時候把他帶過去。”
周楊水剛送到嘴邊,又拿開,一口水含在喉嚨裏,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沈明枝抽了張紙遞給他,“你這什麽反應?”
周楊接過紙,擦了擦臉,“不是,你怎麽又問我江澤洲的事兒啊?”他眉頭蹙起,驚恐無比的表情,“該不會,你就是和江澤洲相親的人吧?”
過一秒,又自我否定,“不對啊,我記得那人拉大提琴的啊,你不是彈鋼琴的嗎?”
沈明枝坦誠道:“是我朋友,她和江澤洲相親。”
周楊一揮手,“讓她死了這條心吧,江澤洲不可能去相親的。”
沈明枝:“江澤洲是不可能去相親,但是如果是你讓江澤洲去吃飯,江澤洲一定會去。”
這就是沈明枝找周楊的原因。
江澤洲是不會答應去相親,但是他不會拒絕周楊的請求。
光影浮動,周楊的眼前像是浮上一層淺淡薄霧,晦暗,模糊。他看了沈明枝好半晌,糾結,欲言又止。
沈明枝從他沉默的眼神裏讀出一絲勸阻,勸她那位相親的朋友別白費力氣。
“我那位朋友,姓孟,叫孟寧,”簡短的介紹,怕他記不起來,沈明枝又補充,“去年夏天,她當過江澤洲弟弟的大提琴老師。”
前半句話,周楊确實腦海一片空白,毫無印象,等後半句一出口,周楊脫口而出一聲:“卧槽。”
從他這聲震驚裏,沈明枝确定,周楊記得孟寧。
因是有求于人,沈明枝軟下聲來,“禮拜五,你讓江澤洲去相親,行嗎?”
周楊惶惶惑惑地點頭應下了。
事情辦成,沈明枝沒多留,離開酒吧。周楊心裏有事兒,等她一走,撈着手機跑到洗手間,給江澤洲打電話。
“江澤洲,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聽哪個?”
江澤洲還在加班,忙的焦頭爛額,沒閑心思陪他玩兒,“什麽都不想聽。”
周楊跟沒聽到似的,高姿态地拿喬:“你求我一下,你求求我,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快求我,求我我就告訴你,你的相親對象就是你喜歡的那個女生,要不然你只能被我騙去相親了。
江澤洲冷淡:“再見。”
滋滋電流聲停下。
周楊看着被挂斷的電話,面無表情:比起相親遇到喜歡對象這種命中注定的緣分,你果然還是更适合被我一棍子敲暈送到相親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