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當那對新人緩緩步進大紅燈籠高挂,喜氣洋洋、布滿百合花的結婚會場,每個人皆訝然收聲。

現代人結婚穿着古代禮服也不算新玩意兒,甚至可以說是退潮流。

但身着繡工精致紅袍的新娘子走來徐徐輕盈,巧步蓮移,紅色的頭巾時而飄揚,讓人隐約窺得那頭巾底下清秀的面貌,當真宛如千百年前的古代女子。

她身邊着古裝的新郎也恁地高大俊挺,兩人看起來像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只有身為新娘子的管婉馨感到欲哭無淚。

她連男方的家人都沒見過,未來的公婆是圓是扁,她根本不曉得。

聽小偵探管夢馨回報:她夫家人口單純,一共才四個人--實則是三個大冰柱--公公嚴肅、不茍言笑,婆婆是典型的貴婦,未來的大伯似乎是個厲害的角色,超難巴結。至于她的老公,是唯一懂得「人情世故」的正常

人,而所謂懂得人情世故,就是出手闊綽,該賞該給的毫不小氣。

此刻,她的小手被緊緊包裹在一只厚掌裏,那其中的警告意味非常濃厚:逃婚,是不良示範,倘若她敢不知死活,那下場就真的生死未蔔。

嗚......

百席桌宴就設在全臺灣最高的建築裏,除非她是超人、蜘蛛人,哆啦A夢,或是敢跳樓,不然從她跑出新娘室到這兒,一聲聲的「少爺、少奶奶好」,不用掀開頭巾她也曉得這豪門婚禮戒備森嚴、保镖重重。

小妹太卒仔了,當龍須在婚禮前兩個小時拿出她身上這件紅色古服,根本不用開口說半句話,小妹馬上如同哈巴狗地迎上前,雙手捧接過來,還笑臉涎涎地允諾會把她的大姊打扮美美地嫁掉。

然後,小妹把那件白色的婚紗禮服立即打包封袋。沐馨沒表示任何的意見。姑婆是個守舊的人,舉雙手雙腳贊成,也沒人感到奇怪。

「一拜天地。」有人高喊。

天啊,這是哪出劇目?管婉馨不只身子僵硬,嘴角也快抽筋。

掌心傳來重重壓握的力道,令她想起來她是唯一婚前被威脅如果不乖乖完成婚禮,即将被從雲霄飛車往下丢的新娘。

那厚實手掌,從她的小手移至她的腰際,微加施力,她便分不清東南西北地福身拜了拜。

「二拜高堂。」宏亮的男聲又揚起。

哼,她也是有脾氣的!

夢想中的教堂婚禮沒了,她硬是在這個節骨眼和龍須作對、不肯拜,看他能怎麽樣?

孰料……他居然先下手為強!

龍須不顧禮節在賓客面前掀開她的蓋頭,傾身給她個大大的吻……老一輩的嘩然,年輕輩哄然大笑,擊掌直喊浪漫。唯有她寒毛直豎。

「洞房花燭夜,我會好好照顧妳。」龍須趁着親吻時附在她耳邊說,語氣閑淡,意境卻無限悠遠,只有傻子才聽不出他話中的歹毒之意。然後,他再把頭巾戴回她頭上。

蝼蟻尚且偷生,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識時務者為俊傑,她飛快福了福身,又惹得衆人哄堂大笑,直道新娘子真心急着要和新郎卿卿我我。

「夫妻對拜。」

這聲才落,管婉馨已主動彎下腰。起腰時由于頭巾的關系,看不見對方的高度,導致頭撞到新郎的下颚。

「對、對不起。」管婉馨哎叫了聲痛,又怕惹火冷面新郎,急急掀開頭巾。旁邊的管家人,都看得直搖頭。

「很痛吧?我不是故意的。」該給他呼呼嗎?可是他看起來好像非常不高興呢。

真是對有趣的新人,賓客們這下全笑得東倒西歪。

管婉馨用眼角瞄到最前方的主桌,她猜想那裏坐着的氣度非凡的三個人,應該就是她的公婆和大伯。

她張着無辜的眸子,無助地立在原地,不明白為什麽她的婚禮和別人這麽與衆不同?

昨天她根本睡不到兩個小時,就因為「吉時」的關系,早上四點被挖起來化妝,再完全任人擺布地東弄弄西弄弄,直到從頭到腳都被确定完全零瑕疵,拜完祖先,和家人依依不舍,搭上禮車是六個小時以後的事了,她好累好餓。

而原本應該隆重溫馨的場合,卻像出三流的肥皂劇。

一切都發生得那麽快速及陌生,沒有愛她的新郎,親友的祝福觸不到她心,現在自己又頻頻鬧出笑話,她直想鑽進地洞把自己藏起來……

龍須扳過她沮喪的臉,傾身掠奪她滟滟紅唇。

笑聲漸遠。屬于她的豪門生活和他們的婚姻正式揭開序幕。

***

所謂的洞房花燭夜,凄凄,孤寂。新婦怨妒。

厚重的「頭盔」皁被摘下放至一旁,紅色的頭巾整齊地收放在其上。

管婉馨依舊着大紅婚服坐在新床上,望着那沉沉入睡的男子。

她的新婚夫婿幾乎是在一進洞房便被她婆婆使人召了去。直到淩晨五點,龍須醉醺醺地由兩個女人攙扶進房。

臨走前,其中一個較妩媚的女子,還朝她示威地笑得很得意。

不曉得那女人在得意什麽,但管婉馨心底隐隐浮現一絲不是滋味。

清澈的眼,透過長長的眼睫,瞄着睡姿性感的男人。

只因他現在入睡,不似平常邪惡地老是威脅她,她才悄悄在心底承認她老公長相英挺,連睡相都這麽吸引人。如果她會畫畫,一定畫下這幅睡美男圖。

她在這房間裏,像個傻子呆坐了一夜,還心軟地擔心起他,結果人家睡得這麽香甜,似乎作着美夢。

那陽剛酣甜的睡影将床鋪睡成一個缺,形成種誘引,召喚着她愈來愈無法自抑垂下的疲倦眼皮。

管婉馨揉揉眼,床大,她不移向旁邊,卻瑟縮在那健壯的身子旁,擡起一雙藕臂環着他的頸項,如同她平常睡覺都得抱着大型玩偶那般,安心入睡。

***

「少奶奶。」

以為那耳邊嗡嗡不斷的聲音是作夢,管婉馨翻個身,繼續沉睡。

「少奶奶。」龍家的人再次喚道,眼角帶着不屑地看着床上那仍貪睡的懶女人。

真不知道二少爺為什麽會娶這個在昨天鬧出許多笑話的女人?要不是龍家尊卑有別,她才不想喚這女人「少奶奶」。

這女人既比不上陳家大千金的雍容華貴、風姿綽約,也比不上林家小姐的婉約端莊。

果然,才新婚當天,二少爺就出軌和這兩家的小姐深夜晚歸,喝得醉醺醺回來。現在,這對新婚夫婦,衣着整齊躺在床上,用趾頭想也曉得昨晚沒洞房。

哎,叫也叫不醒。傭人索性用手推推那露出絲被外的小肩頭。

「阿姨,妳要找姑婆抓鬼嗎?」管婉馨被人搖醒,先是用手揉揉眼睛,張開睡眼惺忪的眸子。

小妹常這樣,只要姑婆不在,深怕錯過「生意」便常放人進來。

「誰要抓什麽鬼!我是管家。」傭人快昏倒!看來這新婦不只貌不如人,頭腦更是奇差無比。

「對啊,我們是管家。妳不是要抓鬼,來這裏做什麽?」

「我,是龍家的管家,夫人要我來叫少奶奶起床,她有事找妳,」傭人面無表情。

龍家?

管婉馨怔愣三秒,才從床上急忙爬起。由于動作太快,還差點用滾的下來。

姑婆千叮咛萬囑咐新婚第一天要早早起床,給夫家的人好印象,現在可好,她睡到讓婆婆使人來喚她。也不曉得那婆婆會不會是什麽厲害的角色,給她來個下馬威、把她折磨個半死之類的,然後還不準她說--

「少奶奶,妳還不準備,在發什麽呆?」管家簡直看不下去,直搖着頭。

「喔,我馬上換衣服。請問現在幾點了?」管婉馨邊問着,邊從衣櫃裏拿出她帶過來的新衣,打算換掉這身扭人的古服。

「十一點。」管家聲音冷得可以凍人。

「呃,可不可以請妳出去,我要換衣服。待會兒我會和他,」管婉馨望了眼床上仍睡得香穩的男人,「一起過去。」

「夫人只請少奶奶過去。再說,少爺每天處理很多公事,難得有休假,請妳不要把少爺吵醒。」

管婉馨背對着管家,好一會兒,她回頭綻開微笑,「好。請問夫人在哪兒?」

「夫人正在樓下。請少奶奶盡快,夫人不喜歡等人。」抛下這句,管家終于退場。

管婉馨放下手邊挑好的洋裝,癱坐在名貴的沙發,長長籲口氣。

她環視着碧麗堂皇、大得可以開派對的房間,同時也看見自己化妝鏡裏那張茫然的臉,緊接着她把視線移至床上那睡得深沉的男人。

有人會把結婚當休假?

看來是這樣沒錯。

才新婚第一天,她已有不好的預兆。

怎麽和她之前幻想的富家少奶奶生活差距這麽大!

***

在寸土寸金的臺北市,龍家卻大得像宮廷。

在二樓繞了許久的管婉馨找不到樓梯,于是鼓起勇氣問那看起來認真擦着古董的小女傭。

「請問樓梯在哪兒?」管婉馨滿臉歉意。打擾人家工作非常不應該,這是邱姊經常挂在嘴邊的話,因為她很忙,忙到常把手邊的工作發派給她。

小女傭沒聽見她的話,工作之專注已達忘我境界。管婉馨不敢伸手拍她,怕一拍,小女傭吓到把手邊的古董打破,于是輕輕再問一次。

「啊,少奶奶早!」小女傭擡頭,漾着燦亮的笑。

「請問妳的名字是?」

「少奶奶,我的名字叫飛兒。」

「飛兒早,麻煩妳告訴我樓梯在哪兒好嗎?」

一起床就能看見這麽明亮的笑,心情便好。和方才那冰山管家講話的感覺差好多。她以為只有在公司才有職位高低的階級之分,沒想到仆傭也有。

飛兒猛搖頭。「樓梯是傭人在走的。主人們都使用電梯。」

「在哪兒呢?」電梯!管婉馨思忖着,她嫁的不是有錢人,而是非常有錢的人。

飛兒把她帶到兩株漂亮的大盆栽處,原來那裏有手扶電梯。

管婉馨原先就看見,只當那是另一個廳。她繞來繞去,光是二樓,就有兩個大型的辦公廳,一個會客廳,影視廳,賭廳,兩個私人休息室,健身房,書庫,大到可以參加百米賽跑的歐式陽臺,和一個培植着蘭花的小型溫室。

資本主義之下,真是貧富不均。和她家貼着牆壁走不用十分鐘便走完的小窩比起來,這裏大得奢侈和離譜。

她走到腳快斷掉,所以剩最後一個地方沒過去,沒想到那居然是電梯。

「謝謝妳啦。」管婉馨飛快道謝,光找個樓梯便耗去快兩個小時,她半慢跑地下電梯。

想到冰山管家冷冷的那句:夫人不喜歡等人。她便覺得前方有着巨大的麻煩在等着她!怎麽當個少奶奶不是享受,比上班還累。

「少奶奶,請不用要用跑的,很不得體。」

一聽見冰山管家的聲音,管婉馨馬上立正站好,小步地走,「夫人在哪兒?」

「我在這兒。」從容的細嗓從管婉馨身後響起。

管婉馨飛快轉身,只見一位風韻猶存的中年美麗女人坐在沙發上,手端着杯香味濃厚的咖啡,舉手投足間充滿渾然天成的高貴。

原來什麽樣的人養什麽樣的狗……呃,不是,是仆人,這句話當真不假。聽那聲音,瞧那冷然雍容的身影,那飄來的冷飕飕寒意,比冰山管家有過之而無不及。

「衣服還算有品味。」龍溫秀蒍将管婉馨從頭到腳打量一遍。

管婉馨低首看着自己的紫色洋裝,衣服當然有品味了,這是沐馨指定的牌子,小妹拿的貨。

「我也不廢話,咱們就開門見山。龍家的男人整天在外打拼事業,營養非常重要,所以身為龍家的媳婦,第一 ,妳必須在早上四點半就起來親自打點早餐,務必讓他們吃得營養,在他們用完餐七點出門後,妳才可以吃。第二,謹言慎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能亂交朋友,交的朋友必須符合妳的身分地位。第三,龍家的男人,不管是妳老公、大伯、公公,他們下班之前通常會打通電話回來,妳必須事先等在門口幫他們提鞋拿公文包。老公沒回來,做太太的妳不能先睡,一定要關心他什麽時候回來,有沒有吃,沒吃的話妳要幫他弄消夜。這樣,妳有問題嗎?」龍溫秀蒍的眼像針,話卻如流水,說了一長串毫不會打結。

管婉馨搖首,沒說話。姑婆說了,夫家的人最不能得罪的是婆婆,她說一最好不要說二,她說東最好不要往西。

只是,既然男人要那麽晚回來,何不在外面吃完再回家?

「我知道妳書讀得不多,只有高中畢業。但咱們龍須偶爾會有要太太陪同出席的場合,所以我會請個老師教妳禮儀、料理、茶道、花道,做好人家媳婦該會的妳都要學習。」龍溫秀蒍略略帶着嫌惡的眼神,銳利地看着她。

「還有,我們龍須有很多生意上的外國朋友,英、法、德,俄文妳行嗎?」管婉馨搖頭,輕輕地說,「只有英文還可以。」

「我會再幫妳請三位外語老師。我對妳要求也不多,妳就好好用功。有空,就到書房裏翻翻書,多閱讀能增加氣質。我剛看見妳蹦蹦跳跳下來,以後不要再有這種舉止。」龍溫秀蒍強勢地道。

「好。」管婉馨應道。

「夫人,」冰山管家恭敬地上前,「老爺打電話回來說今天晚上有應酬不回來吃飯,大少爺也是。」

「嗯,那今天晚餐就做少些。娥英,妳帶少奶奶認識一下環境,以後這就是她的家,妳們要好好照顧她。」龍溫秀蒍的語氣疏遠而有禮。

「是的,夫人。」管家必恭必敬,随即帶着她走開。

後頭傳來龍溫秀蒍嘆氣的聲音,一點也不在意管婉馨是否會聽見,朝着另個傭人道,「明明要龍須別娶她,要娶個門當戶對的,他卻一意孤行。」

***

「少奶奶,妳別搬啊!」陳管家從室內的廚房看見溫室裏有個身影正彎腰搬半個人大的盆栽,飛快沖出廚房,越過百公尺的草坪,來到溫室。

「陳管家,這盆蝴蝶蘭不是不能照到太陽嗎?」新婚一個月都沒見到丈夫的管婉馨放下盆栽,微喘地用手肘擦擦額間的汗滴。

早上她總是要很早起來,那時龍須還在睡。幸好她不必等他加完班回來才上床。他每天都打電話要她先睡。可能他也跟婆婆報備過,所以婆婆才沒說話。

一、三、五,她上外語烹饪禮儀的課,二、四、六、日,每天有忙不完的家事,當完一天的機器人,她通常累得在八點就可以睡得像條豬。

「誰說的?」陳管家語氣有些兇惡。

「王伯。」王伯是管理溫室的人,他說的話應該不會錯。

「王伯年紀大有點胡塗了,老爺重情沒把他辭掉。目前負責溫室的人是他兒子。」陳管家說着又非常無奈地嘆了口氣,「少奶奶,妳如果要欣賞蘭花,那是沒問題的,二樓那個小溫室就可以。樓下這個溫室裏的籣花,都是些達官貴人預訂,控溫非常重要,門不能常打開,少奶奶最好少來。」

管婉馨不明白陳管家為何對她敵意這麽重,「我看見只有王伯一個人,想幫忙--」

「沒有夫人吩咐,少奶奶不應該自作主張插手仆人的事。」

「陳管家,我想妳對我有誤會--」

「少奶奶,因為妳剛來,不懂龍家的規矩,我必須說明清楚,免得夫人責怪下來,誰都擔待不起。」

「幫個忙不會這麽嚴重吧,而且我--」

「少奶奶,總而言之我剛剛說的很重要。請妳記住,不要再犯。」陳管家失去耐性了。難道她的國語不夠标準,為什麽這女人老是要找他們這些仆人的碴?

一直被打斷話的管婉馨,從早上起來便覺得頭好暈,現在更是眼冒金星。她本來要告訴陳管家她快支撐不住,但來不及說她便在陳管家驚愕的面前暈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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