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送走老禦史,老頭又從葫蘆門裏伸出頭來,“體仁啊,太後大壽的皇榜快下了吧,你要加緊準備了。”
這會兒龍慕哪還有這心思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回去躺椅子裏一動不動,對着忽明忽暗的燭光欲哭無淚。
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心中懊喪不已:搜查也就搜查了,幹嗎要跟守城将軍借巡邏隊?這下可好,大張旗鼓天下盡人皆知了吧,傳到蔣初耳朵裏可怎麽得了?
越想越心驚膽寒,手腳冰涼卻汗流浃背,扒了官服,随便找了套便裝裹了裹,心煩意亂繞着棵刺槐樹轉了一圈又一圈。
管家被他繞得頭暈腦脹,上前問:“公子,是不是有煩心事?”
龍慕盯着老頭憂心忡忡的臉,張嘴閉嘴欲言又止,說了也是白說,他能有什麽辦法?
“公子,要不您出去散散心吧。”
龍慕晃了出去。
滿大街閑逛,一時走順了腿,直聽到一浪高過一浪的喧嘩呼喝聲才擡起頭來,放眼望去,得!玲珑巷!
溜溜達達來到前次的私寮,紅燈高挂大門緊閉,敲了半天了無回音,龍慕頓時心浮氣躁,飛起一腳踹在門板上。
旁邊一個絡腮壯漢突然掉過頭來,朝地上啐了一口,“行了,別踹了,踹爛了也踹不出鬼影子來。”
“此話怎講?”
“前天連夜搬走了,聽說傍上了富貴尊族,下半輩子享福去了。”
難道是姓蔣的?仰天嗤笑一聲,“富貴尊族?拉倒吧!他還欠着我一頓酒錢!”
說到酒,一股濃烈刺鼻的酒味撲面而來,龍慕尋味找去,跟三五個泥腿子圍桌而坐。
半壇悶酒下肚,越喝越悶,再加上周圍哄哄嚷嚷劃拳賭錢,更是污心煩躁,拎着酒瓶子站起來,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慌忙扶住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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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吞吞拐過牆角,一晃眼,幾個人從小巷裏出來,為首一人正提袍上轎,龍慕揉了揉眼睛仔細觀瞧,高聲驚呼:“蔣兄?”
身影一頓,轉過頭來,情不自禁笑了起來,“體仁?”
龍慕呵呵傻笑。
蔣初皺眉,“喝酒了?”走過來,貼近龍慕嘴唇聞了聞,龍慕憋足了勁吹出一大口氣,濁烈的酒氣沖得蔣初躲閃不及狼狽不堪,龍慕頓時心胸開闊哈哈大笑,一把攀上蔣初的脖子,拎酒瓶晃了晃,“蔣兄,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朝有酒今朝醉,走,找個地方,我請你喝酒。”
“好!”蔣初伸手摟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體仁,你不打算姓龍了?那就跟我姓吧。”
龍慕沒聽清,“你說什麽?”
蔣初轉臉對雨墨說,“你們先回去吧。”
一行人等行禮,驚疑不定地走了。
龍慕膩膩歪歪地挂在蔣初身上,慢慢往巷口走去,噴着酒氣問:“蔣兄,到這裏來聽曲兒的?”
蔣初把折扇塞入袖子裏,彎腰接過龍慕的酒瓶,“來賭錢的……”
龍慕一眼睨過來,“瞧你這點出息!”
蔣初莞爾,“怎麽才叫有出息?”
“教坊司那麽多賭坊,非往這兒鑽幹什麽?好歹你表面看上去還是很雍容貴氣的,裝也要裝得有點兒身份嘛!”
蔣初悄悄吮上耳垂,輕聲呢喃:“體仁,你身份比我尊貴,你是揚州知府,為何也來這裏?”
“我這不是跑順腿了嘛。”
“哦!”蔣初恍然大悟。
龍慕狠狠瞪了他一眼,澄澈的月輝一映襯,朦胧的燈光一烘托,我們的蔣三公子飄飄渺渺如下凡的谪仙一般,眼睑低垂唇角淡笑,龍慕本來就癱軟無力,這下可好,酒氣上湧色心大起,看着看着就倒下去了,骨頭徹底酥了。
蔣初攔腰抱起,出了玲珑巷,夜晚涼風吹過,龍慕稀裏糊塗的腦袋清醒過來,低頭看看自己的情形,一拳頭搗在蔣初後背上,“放我下來!”
“體仁,小心,這裏是河邊。”
龍慕手腳并用拼命掙紮,蔣初剛把他放下來,龍慕突然一個飛撲,蔣初立足未穩,兩人糾纏一處“骨碌骨碌”順着河灘滾了下去,“砰”,停了,嘩啦啦,宇宙乾坤到處飄樹葉子。
龍慕“吧唧”一口親他嘴上,“我怎麽感覺撞樹上了?”
“我也有這種感覺。”
“我怎麽不覺得疼?”
“樹覺得疼。”
龍慕壓在蔣初身上,嘴唇碾過來又碾過去,不一會兒,瞧他鼻子不錯,“亢嗆”一口咬他鼻子上,還沒等蔣初緩過來,龍慕又看上他耳朵了,舌頭直接伸了進去,這通翻江倒海地攪啊。
蔣初失笑,“你到底喝了多少?”
百忙之中,龍慕答:“沒多少。”
“為什麽喝酒?”
觸動心弦,龍慕身體一僵,從他身上下來,一時沒忍住,說:“我烏紗帽快不保了。”
“何以見得?”
“我把新任禦史蔣初給得罪了。”
蔣初驚訝,“就為這個?”
龍慕氣不打一處來,“騰”……沒挺起來,咬着牙憤恨:“真會輕描淡寫!你知道什麽呀?他家世顯赫,在朝堂上翻雲覆雨步步高升,到揚州來走個過場,回去當內閣首輔,大明朝的官職他算是頂到天了。”
蔣初托着腮歪着頭,輕飄飄笑眯眯地重複:“內閣首輔?你的期望……我盡量……”
龍慕一把握住蔣初的手,當着我們蔣三公子的面,添油加醋把“蔣初”這通誇啊!什麽學識淵博、地位尊崇、家資巨萬、圓潤通透、虛懷若谷海納百川平和中庸氣韻和煦……但凡歌功頌德阿谀奉承的馬屁話,也不知他打哪兒搜刮來的,一串一串噼裏啪啦往外冒。
聽得我們蔣三公子胸腔震顫撫着額角啞笑不止。
末了,龍慕一時沒收住嘴,“心黑手狠、老奸巨猾、栽贓陷害虛與委蛇”順着話頭溜溜達達就誇出來了。
蔣初好笑又好氣,“何止啊,他還欺男霸女魚肉鄉裏殺人放火搶單打劫。”
龍慕頓時豪氣沖天,巴掌一拍,“所以說,他就是個滿臉刺青全身流膿該當淩遲處死的地痞流氓!”
再看旁邊這位“地痞流氓”,鄭重其事地點頭表現得極其贊同,“此言差矣,其實……”
“其實什麽?”
“其實應該誅九族。”
“所言甚是!”剛慷慨激昂完,龍慕立刻又委頓下來,勾着蔣初的脖子貼着人家的鎖骨哼哼唧唧:“唉……想我一介平民,江湖出身,祖上以走镖闖蕩綠林為業。十年寒窗,屢試不中,五年前,花了一萬兩銀子捐了個虛職,皇城龍校尉,說是拱衛京師,真好聽,我家住山東濟南府,往北拱不了北京,往南衛不了南京,我算哪門子的龍校尉?每月領着五兩俸祿,到哪年哪月才能把本錢收回來?好不容易上任揚州知府被斬首示衆了,我稀裏糊塗被扔到這兒來,還以為能出人頭地,剛剛才知道,好家夥,合着是沒人肯來,把我釘杠頭上了。”
越說越郁悶,抄起酒瓶,“咕嘟咕嘟”灌了一半,瓶一扔,嘴一抹,一錯眼,看見蔣初坐旁邊無聲無息表情模糊,心念一轉,不動聲色地把酒瓶又拖過來,趁其不備,一把卡住蔣初的脖子,直接把瓶口塞他嘴裏,蔣初一愣,左躲右閃,哈哈大笑,酒水順着下巴滴滴答答淌進衣服裏。
龍慕心情大暢,扶着樹幹站起來,仰面朝天,拿缥缈的聲音深情吟詠:“蔣兄,啊……月明星稀,烏雀南飛,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
蔣初背起他,跟着大抒胸懷:“月朗瀚海外,人立青雲頭。”
“得了得了,沒沙漠,不應情不應景,聽我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呃……好像也沒海。”
“體仁,這個應景,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體仁……”
龍慕腦袋一耷拉,垂在蔣初脖子邊,伸舌頭有一下沒一下地舔舐酒液,酥酥麻麻,惹得蔣初啞啞而笑,側過臉來,溫溫地輕喚:“體仁,我帶你去欣賞二十四橋好不好?”
龍慕含糊不清地回答:“……好。”
“體仁……體仁……”
體仁腦袋垂下來,鼻息混合着濃烈的酒氣飄蕩在發鬓,蔣啓鴻親了親他的嘴角。
月上中天,光華流轉。如果龍慕現在意識還能清醒的話,或許能聽見蔣初詠誦更加應情應景的詩詞——鬓相掩,心相印,雙人獨影月下行。
回到家,将龍慕放到床上,蔣初坐在床沿,燭光搖曳,靜靜凝視他祥和的睡臉。
握住雙手,抵在唇邊,蔣啓鴻低低地笑出聲音,雙唇來來回回摩挲指節上的酒液,“體仁,我還欠着你的酒錢,現在還給你好不好?”
窗外,蟲蟻窸窣。皓月當空,一縷餘晖侵入帳底。
日月輪轉,豔陽高照,龍慕醒了。眼一睜——素色帳幔,頭一歪——空空如也的枕頭,鋪散着濃密的黑頭發,拽一把,生疼,自己的!!
“騰”坐起來,眼一垂——很好!簡直好極了!赤身露體,胸口嫣紅的吻痕縱橫交錯。“砰”又倒了下去,狠狠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叫你跟他喝酒!叫你不長記性!你小子不知道他是流氓啊!”
悄悄掀開帳角,伸出一只眼睛掃視一圈,周圍空無一人靜寂無聲,龍慕一骨碌爬起來,……呃……好像身體也沒什麽不适之處嘛,頓時長長舒出一口氣。
矮幾上,衣服、折扇、玉牌……一應物件應有盡有,龍慕撿起玉牌,鄙夷:“又是田黃石?瞧你這點出息!”一一穿戴起來。
洗臉水還冒着熱氣,龍慕洗了臉,漱了口,不會梳頭,抓起頭發拿繩子随便纏了兩圈,折扇“啪”一聲展開,扇墜子直晃蕩,嗬,很有點兒我們蔣三公子儒雅謙和的神韻。
偷偷摸摸打開門,伸出頭去,異香撲鼻,紫藤蘿牽牽連連鋪天蓋地,一串串紫色小花垂到黛瓦上、翹檐上、廊柱上、石階上……
龍慕心頭一顫,這架勢……難道是高門大戶氏族之家?
一路遮遮掩掩在院子裏繞,繞得蒙登轉向,越是出不去就越是心驚肉跳,普通人家誰建得起這種房子?
最後也不知怎麽出來的,往門口一站,對面一脈清水,岸邊,桃紅柳綠、人煙市肆、茅檐低垂,龍慕随手拖住個半大孩子,問:“此地是什麽所在?”
孩子答:“瘦西湖,二十四橋。”
“哦?”笑容一點兒一點兒慢慢浮上嘴角,“瘦西湖?很好!你難道是個賣田黃石的商販?這回看你還往哪兒跑?”
唉……大夥兒實在不能責怪咱們的知府大人沒心沒肺。
主要是瘦西湖這地方,風景如畫,歷來為游覽勝地,因此貴賤不分龍蛇混雜,在此安家的一律是豪富巨貴,所以,綠柳深處船塢之濱秦樓楚館、巨商宅院、用于藏嬌的金屋應有盡有。但是,等級地位可不是依照家財多寡來區分的,即便是腰纏萬貫的皇商,那依舊是個下九流的販夫走卒!
一路風馳電掣,龍慕進了衙門,剛喊了聲“王捕頭”,師爺慌頭慌腦從後面飛奔而出,一把抓住龍慕,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爺,大事不好了,官差來報,新任禦史蔣初蔣啓鴻過了揚州界碑了。”
“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