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嘿!您還別說,從第二天開始,揚州百姓不罵娘了,改成哭爹喊娘了!
龍大知府在蔣三公子的授意之下,領着府衙衆喽啰挨家挨戶發糧食,每戶一升,貧苦人家,額外開恩,于是,所過之處,那是哭聲震天直沖霄漢啊!年年往朝廷交糧食,可下見着吃人不吐骨頭的官府往外吐骨頭了!
活活發了四天,終于無一遺漏全都發放齊全了,十幾萬石皮糧陡然消失了三成。
龍大知府忙!忙得天昏地暗腳不沾塵,連端午節都是在大街上過的,聞着艾草香,看着賽龍舟,龍慕抹了把滿頭的大汗,一聲令下:“下條街。”
他忙,禦史大人更忙,忙得吃住在禦史衙門裏,把瘦西湖冷落得凄楚哀怨,禦史大人為國操勞之至高情懷日月可表天地可鑒。
每天早晨,植樹種花,中午,在徐徐清風幽幽花香之中淺淺午睡,下午,端坐于窗檐下,蘸墨懸腕,專心致志地畫扇面。暮色暗淡,夕陽西下之後,禦史大人依舊鞠躬盡瘁任勞任怨,不計酬勞地在衙門裏加班加點——搬把躺椅,遙望那遼遠而蒼茫的璀璨星空,簡直殚精竭慮廢寝忘食虔誠之極,禦史大人高貴勤勉的風骨必将流傳千古受萬世敬仰!
龍慕回回看見他都恨不得吐血身亡,憤恨:“瞧你那點出息!”
恩糧剛發完,龍慕氣都沒喘勻乎,得!事情又來了,第二場恩科即将開考,需早作打算。龍慕前腳剛在《孟子》裏随便抄了句“萬物皆備于我也”把府學教授打發走,後腳監督金裝佛身的小吏就跑了過來請他去廟裏視察工程進度。
龍慕乘轎上山,欣喜地發現十兩黃金敲薄了完全能把佛首佛脖子糊上,整個身軀外加佛座蓮花用金漆刷刷,绫羅綢緞一裹,魚目混珠濫竽充數問題應該不大吧。
從廟裏出來,龍慕眼前一花,還沒反應過來,陡然被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洩不通。一大群和尚道士善男信女屏聲靜氣,跪于大雄寶殿之外,眼觀鼻鼻觀心,鴉雀無聲。
龍慕捂着嘴角靠在師爺身上悄無聲息地問:“怎麽回事?”
師爺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龍慕沮喪至極,還不好意思流于顏表,只得滿臉堆笑,拱手行禮朗聲說道:“諸位父老鄉親,快快請起,折煞龍某,如有差遣,龍某定盡綿薄之力。”
此言一出,一衆人等稀裏嘩啦全站起來了,争先恐後跑上前來,七嘴八舌哄哄嚷嚷,把龍慕折騰得頭昏眼花胸悶氣短。
隔了一盞茶的工夫,熱浪一蒸,濁氣一沖,龍慕終于……終于把事情弄明白了。好嘛,龍慕打心眼兒裏把揚州城罵個皮焦骨黑!
您要問什麽事?唉……說起來就怒從心頭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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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揚州城很是與衆不同,所有廟宇雲集于一座山上,甭管佛教的道教的還是儒教的,衆仙家外加妖魔鬼怪都睦鄰友好幾百年了,向來相安無事。
但是——
現如今,官府給香火最為鼎盛的廟宇金裝了佛身,您說,這讓其他各教廟宇的信衆怎麽想?天天看着,鬧心不?
大廟宇肯定這麽想——
——合着就他家是親娘生的,我們都是從亂葬崗裏刨出來的?他家香火盛,我們就差了?當官的本事真不小,敢把神仙分出三六九等來,就等着上閻王殿報道去吧!
小廟宇肯定這麽想——
——世人說得好啊,越有錢越有錢,人家香火鼎盛,我們拿什麽跟人家比?人家有揚州財主拿錢供着,我們倒好,沒往外掏錢就該沒事偷着樂了,上哪兒說理去?官府的德行你們還不知道?向來嫌貧愛富欺善怕惡!
破敗不堪的廟宇就更有想法了——
——瞧瞧!瞧瞧!我們牆也塌了頂也漏了,趕上陰天下雨,我們光着腳丫滿院子撈佛像玩。再瞧瞧人家!人家真會玩,都玩出花花來了,我們都快吃不上飯了,人家拿金子往佛像上貼,這黃燦燦的,真給佛祖争光啊!
列位或許很疑惑:出家之人不是應該修身養性與世無争嗎?
——與世無争?扯淡!俗話說得好:和尚愛嬌,尼姑愛俏,牛鼻子老道愛鈔票!但凡遇到這種事,還沒橫眉豎眼大打出手就已經是與世無争了!
龍慕被他們左一個悶雷右一個霹靂,炸得摁下葫蘆起來瓢,打着官腔訴苦:“民生疾苦,龍某心痛神傷,定然不負衆望,只是時日緊促,從長計議可使得?”
誰信啊!大吵大鬧激烈異常,反正法不責衆,再說了,他們有恃無恐,擡頭三尺有神明,偏心也別明目張膽偏到脊梁骨上去!
末了,龍慕實在無計可施了,只得承諾:大廟金裝佛身,小廟修葺院落,這才突出重圍殺開一條血路。生怕那些供奉着狐仙蛇妖的土龛主人也跑來胡攪蠻纏,龍慕趕緊催着轎夫倉惶逃回衙門。
這下可好,賀銀還沒着落,活生生又多出一大筆開銷,而且,光有銀子還不行,得找金子啊!金子啊!會出人命的!
龍慕沖進隔壁,一把抱住禦史大人,“救命啊!”
“怎麽了?”蔣初拉他一起靠在躺椅裏。
把臉埋在他衣服裏,悶聲悶氣地說:“你別送銀子了,改送金子吧。”
“金子?用來裝佛身?”
龍慕一時沒忍住,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全說了。
蔣初沉默片刻,持折扇敲敲他的腦門,笑說:“你是個人才,會給自己找麻煩,能者多勞。”
龍慕悻悻笑了兩聲,“現在怎麽辦?”
蔣初起身,龍慕只得亦步亦趨跟上。
穿過葫蘆門來到知府衙門,蔣初徑直進入大堂,往官椅上一坐,拍拍自己的腿,“過來坐。”
龍慕嗤之以鼻,跳起來一屁股坐到官案上,居高臨下盱着蔣初。
蔣初失笑,翻開案上卷宗,凝神細細查看,随口說了一句:“恩科何時開考?”
“十天後,怎麽了?”
“參考儒生中有多少是氏族子弟?”
龍慕皺眉,“問這個做什麽?”
蔣初擡起頭來,微微一笑,“我們來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好不好?”
“此話怎講?”
“大張旗鼓地清掃貢院裁剪卷宗,暗地裏将試題悄悄透露給氏族考生……”
龍慕神色一凜。
蔣初安撫一笑,“無需憂慮……”
龍慕眉毛倒豎,“廢話!能不憂慮嗎?”
蔣初将卷宗翻了一頁,漫不經心地接着說:“……他們會回去斟酌文章的,在此期間,暗示他們第五十一個字寫‘天’第一百零一個字寫‘地’,他們也會不折不扣照章執行的……”
話音未落,龍慕“砰”一聲跳下來,驚得心髒撲通撲通沒完沒了地跳,大着舌頭問:“一手交銀子一手交試題?”
我們的禦史大人歪在官椅裏托着腮但笑不語。
一巴掌拍在條案上,“這是損公肥私!”
禦史大人垂下眼睑,可有可無地說:“體仁,你忘了你的上一任官職了?五品龍校尉。”
“廢話!那是虛職!本來就是拿來買賣的!”龍慕臉色煞白,“這是正經功名!”
蔣初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拉過來,吻着嘴角輕聲說:“這是恩科。”
“呃……”龍慕跟看洪水猛獸似的盯着他,蔣啓鴻拍拍他的臉頰,笑了笑,低頭接着審視卷宗。
龍慕心煩意燥,繞着條案踱了兩圈,駐足瞪着蔣初,“不會……不會出纰漏吧?”
我們的蔣三公子笑了,“會出什麽纰漏?飽學之士定然會受到伯樂賞識。如果只是不學無術之徒,進京參加春闱還能僥幸中進士嗎?本次恩科總是要取幾個舉人的,具體是張三還是李四,有本質區別嗎?”
龍慕就覺得腦仁一陣一陣地抽疼,揉着太陽穴鎮定了好一會兒,唉聲嘆氣地嘟囔了一句:“我确實不是當官的材料,心不夠狠手不夠辣,跟你一比,我怎麽善良成這樣?”嘴上這麽說,心中卻暗自腹诽:你果然是菩薩面容,被雷劈過的心腸!罔顧國紀王法,你置聖上于何地啊!
小心小肝還在雲層裏飄忽不定,蔣啓鴻摟住他的腰圈在臂彎裏,輕輕吻上耳垂,“如若兩個人都慣于勾心鬥角,家庭如何和睦圓滿?我表裏不一,但我保證對你表裏如一。我一直告訴自己,如果無法找到志同道合之人,我将孑然一身了此一生,如果找到了,我将從一而終度此一生。體仁……”
龍慕茫茫然擡起頭來。
禦史大人微笑,拍拍他的臉,“體仁,這些罪犯供詞毫無用處,要重新審理。”
“啊?”龍慕吧嗒吧嗒直眨眼,這話題轉得也太匪夷所思了,龍慕還在滿心滿眼等着他深情款款地說情話呢,這倒好,半天冒出這麽一句。
蔣啓鴻随手将卷宗扔到條案上,一攤手掌,“大量赦刑案犯齊聚揚州,沒有窩主嗎?贓物如何銷散?在何處落腳?”
龍慕驚愕,使勁揉揉眼睛,眼前的是蔣初,再揉揉眼,呃……好像還是蔣初。
蔣啓鴻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接着說:“官府多次全城圍剿,屢次被其逃脫,此間難道沒有本地神通廣大之士事先通風報信嗎?”
“全城圍剿?被其逃脫?通風報信?”龍慕已經沒什麽想法了。
“聽說,前兩天,端午節發放恩糧之際有不法之徒試圖劫獄放囚,官府正在全力訪察緝拿逃犯。”
“這事……這事我怎麽不知道?”
蔣啓鴻俯下身,額頭輕觸,溫聲細語:“現在知道了?”
“呃……”龍慕渾渾噩噩的腦袋頓時一片清明,一把将他推開,“蔣啓鴻,這是栽贓陷害!”
蔣啓鴻往圈椅裏一靠,折扇輕敲膝蓋,唇角勾起一道弧線,“關鍵是栽贓誰陷害誰,人選要地位低微家財萬貫,最好還要聲名狼藉。”
龍慕咕咚咽了口吐沫,“鹽商?”
禦史大人抱起龍慕放在自己腿上,“見解獨到,本地特産。”
“這就是你送給我的五十萬兩銀子,勒索別人往你自己臉上貼金?”
蔣啓鴻哈哈大笑,“往我臉上貼金豈不是浪費?還有衆多佛臉等着你去貼呢。況且,”低下頭湊過去輕聲說:“我的臉需要修飾嗎?我一直覺得我應當生活在戰亂年代,秦末的陳平,五胡的蘭陵王,路遇雙方兵戎相見靠什麽化幹戈為玉帛?”
龍慕瞠目結舌,已經徹底傻了。
我們的禦史大人斬釘截鐵地下結論:“臉!唉……”垂下眼睑長長嘆息,似乎惋惜之極,“我為何生于太平盛世?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是是是是!您貌似潘安才比子建,衛玠看見您都羞愧得無地自容!您要是生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能靠着這張臉逐鹿中原問鼎九州!還有太祖什麽事兒啊!”龍慕一巴掌推在他臉上,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快到門口了,陡然想起這是自己的衙門,又大步流星地折回來,一把拖起蔣啓鴻使勁往外推,“種你的花去吧!趕緊的!”
蔣啓鴻朗聲大笑,刮刮他的鼻子,“過河拆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