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駱封拂袖而起,臨出門前回過頭來冷冷瞥了他一眼,大堂上氣溫驟降。
龍慕喪氣,“他幹壞事憑什麽我被釘在杠頭上?我招誰惹誰了?”
身後師爺冷不丁冒了一句,“招惹到招惹不起的人了呗。”
龍慕一眼甩過來,師爺趕忙躬身賠笑,“老爺,之前的三百多兩金子基本上全糊佛身上了,您要不要上山視察視察?”
驅車上山,在崎岖小道上鬥折蛇行,龍慕一眼就看見了路邊上依水而建的茅草亭,一個滿臉溝壑縱橫的老頭笑出一嘴大板牙,龍慕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上了山,往軒轅廟門口一站,軒轅像上半截黃燦燦,下半截灰撲撲,泥胚子都露出來了,可憐啊,跟二皮臉似的,龍慕一把揪過工坊司小吏,“拿金漆刷刷。”
小吏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咽了口唾沫結巴:“後腦勺上……已經是刷……刷的金漆了。”
龍慕灰心喪氣,出得門來,站在山巅上居高臨下迎風眺望——草叢裏、大樹下、山崖後……星羅密布全是破爛不堪的妖精土龛。
龍慕折扇一揮,“全給我夷為平地!”
工坊司衆小吏默然相視,陡然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音之大差點把龍慕震個大跟頭。
下山途中,看見蔣初的老丈人正杵在雜亂無章的廢墟之中,小廟徹底塌了,這龍王爺很是和藹可親,饒是缺着胳膊斷着腿,人家依舊悲天憫人,自己都沒地方栖身了,居然還想着為天下蒼生提供庇護之所——鳥在頭頂上作窩,蛇在腳底下打洞,周身上下纏繞着密不透風的蜘蛛網。龍慕一陣悶笑,對師爺說:“鏟了,全鏟了,禦史大人要是問起來,就說我老人家給他省孝敬銀子了。”
老頭莫名其妙,心說:禦史大人還管這破事兒?他吃飽了撐的!
沒回衙門,一路趕往瘦西湖,在蔣初的書房、卧室、茶寮裏繞了一大圈,空空蕩蕩一無所獲,龍慕順着回廊往後院走去,小厮從身後竄出來,點頭哈腰陪着笑,“知府大人,這邊請,嘗嘗我們湖州的白茶。”
龍慕勾着脖子朝後院瞧了兩眼——樹影搖曳蟬聲持鳴,毫無特殊之處,龍慕轉身随小厮下臺階出院門,“走吧,聽說白茶遠近馳名……”
話音未落,後院傳來一聲似有似無的痛呼,龍慕面皮一抖,一把揪住小厮的衣襟,厲聲質問:“說!蔣初是不是在後院?”
小厮剛哈下腰還沒來得急睜眼說瞎話,後院又是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哼,龍慕嘴角一陣狂烈地抽搐,一頭沖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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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哎哎直叫,“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後面是堆放雜物的倉房……呃……”
龍慕與蔣啓鴻撞了個滿懷。
龍慕夠着脖子朝屋裏張望,“你在後面藏着什麽人?”
禦史大人攔腰抱起龍慕往外走,“你猜。”
龍慕拳打腳踢,“你放手!放手!”
“既然你不肯去湖州……走吧,請你品嘗湖州白茶。”
“你放手!到底藏着什麽人?”一口咬在蔣啓鴻脖子上,禦史大人疼得眉頭緊蹙,抱緊龍慕穿回廊下臺階,來到紫藤架下,放在躺椅上,笑說:“如果我說我在幫你找金子,你信不信?”
“信!幹嘛不信!找金子把人折騰得又是喊又是叫,我能不信?”往躺椅裏一靠,從蔣初袖子裏抽出折扇,展開拼了命地扇。
蔣啓鴻在旁邊坐下,斟了兩杯茶,遞給龍慕,“白茶。”
龍慕頭一歪,斜視房檐下兩只雛燕不厭其煩地練習飛翔。
禦史大人笑了笑,側身靠進躺椅裏,凝視龍慕長長的睫毛。
漸漸地……漸漸地……龍慕的怒氣越聚越濃,轉過頭來,端起茶杯一飲而盡,神色陰郁至極,龇牙一笑,“滋味不錯!”
“這是去年的陳茶,湖州有今年的……呃……”折扇“啪”一聲合上,跟劊子手扛的大刀似的直接架在蔣啓鴻脖子上,“禦史大人,茶聖陸羽在你們湖州住了三十多年,湖州要是出不了好茶,對得起茶聖嗎?”
禦史大人眨了眨眼。
“獨樂樂不如衆樂樂,這樣好了,把你後院裏的小相公全請出來一起品茶怎麽樣?”
禦史大人一愣,哈哈大笑,“體仁,你兄弟很多嗎?”
“多呀!多得很!具體幾個,就得看你們蔣家能養得起幾個了,順便問一句,我在你後宅裏排行老幾?”
禦史大人鎖額蹙眉,遙望天際,表現得神游天外,神情之痛苦簡直天地為之動容。
龍慕怒氣“噌”一聲就點着了,咬着牙冷笑,“很好!數不過來是吧!好極了!”跳起來橫沖直撞,直奔後院,“我幫你數!”
旁邊的小厮面面相觑,一臉渴求地望向禦史大人。
正當此時,後院突然爆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這聲音撕心裂肺直插霄漢,回聲在空氣中久久飄蕩。
龍慕傻眼了,“咕咚”咽了口唾沫,直愣愣轉過頭來,與蔣啓鴻遙遙對望。
禦史大人起身走過來,拉着龍慕進書房,邊走邊說:“我想,後院的人可能不太需要茶,藥或許更加合适。”
龍慕傻了吧唧地跟着走,“你……在私設公堂刑訊逼供?”
“我在尋醫問藥救死扶傷。”
龍慕嗤之以鼻,“鬼信!給誰治病?生了什麽病?救得活嗎?真不是被你打的?什麽人啊被你打得鬼哭狼嚎……”
進了門,龍慕還在喋喋不休,蔣啓鴻摟着他的腰壓在門板上,綿綿親吻嘴唇。
龍慕一愣,緩緩閉上雙眼。
迷醉着,迷醉着,禦史大人啄了下鼻尖,“體仁,今晚一起吃飯好不好?”
龍慕緊緊抱住他的後背,“午飯還沒着落,就想着晚飯了?”
低低地微笑,“體仁……體仁……”舌尖侵入口中,唇舌追逐,輾轉多時,深深探吻。
龍慕氣喘籲籲,身體癱軟心神激蕩。
額頭相觸,禦史大人溫溫一笑,抱起龍慕放到軟榻上。端起蜜釀葡萄,挖了一小勺放在龍慕唇邊,龍慕還在渾渾噩噩,禦史大人失笑,低下頭吻上嘴唇,舌尖撬開齒關,小勺将葡萄送進他嘴裏。
沁人心脾的甘甜滋味在口中融化,龍慕終于心神聚攏了,扶着枕頭坐起來,問:“什麽東西這麽好吃?”
“不知道,桃子吧,好像是葡萄味的桃子。”
“是嗎?”龍慕端過小碗,一勺一勺挖進嘴裏,這味道——真是絕了,酸甜适口清涼舒暢,像西瓜,像桃子,更像葡萄。
三兩口吃完了,碗一伸,“還有嗎?”
“喜歡吃甜食?”
“馬馬虎虎吧。呃……到底還有沒有?”
蔣啓鴻走至隔間,端着托盤出來,盤子下面鎮着冰渣,滴滴答答直淌水,一陣清神醒腦的水果香迎面撲來。
盤裏十幾種吃食,也不知怎麽倒騰的,色澤鮮豔香氣撲鼻,依稀能辨出櫻桃味兒,加了調味料攪合在一起,龍慕愣是一種都不認識。
一勺下去,半盤子沒了。
禦史大人趕緊攔着,“吃多了牙齒受不了。”
龍慕嚼得腮幫子呼哧呼哧直漏風,“知道了知道了。”
三下五除二,碗空了,肚子飽了,牙齒跟着就倒了,往軟榻上一躺,捂着腮幫子龇牙咧嘴。
禦史大人好笑又好氣,“你說得對,你的午飯确實沒着落了。”
龍慕沒理他,閉目養神,舒服着舒服着,通體涼爽,眼皮直打架,沒一會兒,睡着了。
時光荏苒,豔陽高照,龍慕感覺微風拂體周身舒泰,悄悄掀開一條眼縫。禦史大人正坐于軟榻之側,右手輕搖折扇,徐徐清風從自己身體上掠過。左手拿着本書,眼睑低垂,聚精會神地讀書,每到翻頁時,迫不得已總要将書放到膝蓋上再翻動紙張。
一個佯裝午睡,一個專心讀書。空氣中,夏日缤紛的水果香在橫梁上氤氲缭繞。
并未持續多久,禦史大人持折扇拍拍他的臉,“牙齒好些了嗎?”
龍慕呵呵笑了兩聲,撐着榻沿坐起來,“什麽時辰了?”
“午時已過,要不要吃點東西?”
說起吃東西,龍慕就覺着牙齒鑽心摳肺地酸,一邊穿鞋一邊說:“下午衙門還有事。”
“有什麽事?”禦史大人彎下腰,輕聲問:“現在除了金裝佛身尚未停當,你還有什麽可忙的?”
一聽這話,龍慕想起來了,鞋也不穿了,勾着禦史大人的脖子笑嘻嘻地問,“你說好的幫我找的金子呢?”
蔣啓鴻把手裏的書遞過去,“在這裏。”
龍慕大翻白眼,鄙夷:“書中自有黃金屋?”
蔣啓鴻但笑不語,将書又朝前遞了遞。
龍慕疑惑:“難道是唐宋古籍?”接過書翻了兩頁,陡然雙眼圓睜,“賬本?鹽務賬本?”
蔣啓鴻将賬本翻到封面,指着記賬人說:“看,陳浩東的賬本。”
“呃……”龍慕頓時感覺自己的腦袋正在脹大,硬着頭皮往後翻了翻,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記錄着日期、貨量、利錢……眼神恨不得粘到賬本上,“這……這……你這是打算訛金子還是訛命?陳浩東的小命值一千兩金子嗎?”
“駱封的命值一千……”
話音未落,龍慕的聲音驟然拔高,“駱封?”又把賬本颠過來倒過去翻了又翻,“這東西跟駱封有什麽關系?”
禦史大人微笑,“駱封是巡鹽使,陳浩東是鹽商會長。”
“你說得對,陳浩東鞍前馬後忙來忙去,稅收全部都要經過駱封的手……”還沒說完,龍慕猛擡頭,盯着蔣啓鴻,“是不是……是不是牽涉到官鹽?難道……陳浩東賣私鹽?駱封罔顧律法蓄意包庇他?”
禦史大人傾過身來,貼着他的下颚輕聲說:“是……”
“是什麽?快說!能被你急出人命來。”
“是……駱封官鹽私賣。”
龍慕激靈靈猛打寒戰,水果混着冰渣在胃裏一陣一陣地翻攪,攪得通體陰森森涼飕飕。
禦史大人拍拍他的脖子,“拿着賬本去跟駱封換金子,他會同意的。”
龍慕茫茫然轉過頭來,“你到揚州來……就是為了查官鹽私賣的弊案?”
“誰說的?是為了幫你完成國壽诏書上的各項恩令。”
龍慕斜着眼睛狠狠睨了他一下,“是啊!你說出來的話全是世間至理,你來揚州還為了畫扇面消耗田黃石!”穿上鞋開門出去。
禦史大人高聲說:“體仁,晚上一起吃飯。早去早回,不準在外逗留。”
龍慕擺擺手,“知道了知道了。”
龍慕一路趕往巡鹽使大人府上,駱封剛睡完午覺,躺在樹蔭下養神,旁邊倆丫鬟,一個打扇,一個捶腿。
龍慕往旁邊一坐,連杯茶都沒有,嘴角抽了一下,幹咳了一聲,笑說:“巡鹽使大人,可否借鄙人一千兩金子?”
駱封眼皮都沒掀,冷冰冰地說:“送客。”
龍慕呵呵一笑,“別呀別呀!借錢多有失體統啊,要不這樣吧……”龍慕故意停下來賣關子,伸手端茶杯,打算抿一口,摸了半天愣是沒摸着,這會兒才想起人家壓根就沒上茶,悻悻笑了兩聲。
駱封就跟沒聽見一樣。
龍慕面子上挂不住,湊過去神秘兮兮地低聲說:“巡鹽使大人,您送我一千兩金子怎麽樣?”
駱封睫毛一顫,睜開細長的丹鳳眼。
龍慕從袖子裏掏出賬本遞過去,微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駱封接過去翻開,掃了兩眼,慢慢坐起來,平靜無波地吩咐小厮,“把府裏所有的金子全搬出來交給知府大人。”
小厮弓着身退下。
駱封掀眼皮看了龍慕一眼,又垂下來,“剩餘的賬本用什麽交換?還請知府大人示下。”
龍慕樂呵呵地看着小厮捧出十幾個木匣子,心花怒放,擺擺手說:“我只有這一本。”
駱封微不可聞地冷笑。
龍慕跟幾百年沒見過錢的財迷似的,眼冒金光,嘴角恨不得咧到後腦勺上,指揮師爺一兩一兩地過稱。
一盞茶之後,龍慕撐着桌子站起來,逼視駱封,“只有三百六十二兩?”
駱封不答反問:“其餘賬本用什麽交換?”
龍慕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小金錠跳了三跳,“我只有這一本!”
唉……這話說出來……別說駱封不信,就連龍慕自己都快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