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龍慕與駱封冷冷對峙,都沒到眨眼的工夫,龍慕敗下陣來,重重抹了把口鼻,沖師爺叫嚣:“收戥子,裝金子,備車,回府。”

駱封往竹榻上一靠,“龍知府……”

龍慕背着手意氣奮發地走出樹蔭,回頭瞟他一眼,“你難道還打算讓我給你寫收據?”

駱封壓根就沒理他,自顧自地接着說:“……我後宅還有幾十萬兩銀子,想要嗎?”

龍慕擺擺手,“想要……”

“很好!拿賬本……”

話接上文,“……可惜沒那本事,我勸你呀,與其想着怎麽收買我,還不如好好想想怎麽找退路。”

駱封突然笑了起來,“你說得對,上任知府就是一意孤行試圖收買我,卻沒給自己找好退路,所以命喪黃泉,他是前車之鑒,豈能重蹈覆轍?”

這是威脅!赤.裸裸的威脅!龍慕頭也不回地出門而去。

他前腳剛走,巡鹽使大人問管家:“倉庫裏還有多少鹽?”

“回大人,還有四十三石。”

駱封皺眉,斜飛入鬓的眉毛都快擰到一起來了。

龍慕馬不停蹄直奔山上,一路上把金子摸了一遍又一遍,想到一會兒就得糊泥像身上,心頭就一陣一陣感慨惆悵。

工匠們見嘩啦啦倒出幾百兩金子來,愕然對視,心中頓時生出一股蒸騰直上的敬畏之情,對面這位新任的知府大人,果然令人刮目相看啊,瞧瞧人家,這民脂民膏搜刮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那叫一個手到擒來!

龍慕昂首挺胸站于山巅之上,周身上下充盈着睥睨衆生鳥瞰大地的絕世風範,當他看見官府差役們正在熱火朝天地鏟除妖精土龛時,頓時心胸開闊,仰天大笑意氣風發,“哈哈……濁氣散盡紫氣東來,世間一片清明啊!”

這句振聾發聩的豪言壯語順風飄出去二裏地,往對面山體上一撞,餘音袅袅回聲陣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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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

山腰上正在累死累活揮汗如雨的人群集體一愣,紛紛放下手中活計,擡頭望來。

龍慕左右瞟瞟,一點兒笑容頓時凝在了臉上。

還沒反應過來,陡見四面八方一群群老百姓如蝗蟲般奔湧而來。“唰”,虛汗下來了,龍慕悄悄靠到師爺肩膀上捂着嘴角問:“怎麽回事?”

“妖精的信衆……”

龍慕拔腿飛奔。

師爺跟着慌不擇路地四處亂竄,還在敬職敬責地答疑解惑:“……歷任知府早就想鏟了,一直沒敢下手。”

合着……就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二百五?我怎麽這麽讨人嫌啊?

回到城裏時,霞光褪盡,黑暗籠罩天地,龍慕一路托着腦袋沉默寡言。馬車停下來,挑開竹簾,見是知府衙門,剛想說“去瘦西湖”,擡頭一看——星河燦爛,月朗乾坤。估摸着蔣初已經吃過了,說起吃飯龍慕就心煩氣躁,回後衙夾了片菜葉子放進嘴裏,剛嚼了一下,酸麻順着牙齒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龍慕唉聲嘆氣,迫不得已,拿開水泡了半碗白飯,嘩嘩啦啦灌進肚子裏。

吃完趕往瘦西湖,蔣啓鴻正坐在窗前雕刻田黃石,擡起頭來,和煦一笑,“忙完了?一起吃飯吧。”吩咐小厮打水幫知府大人洗漱。

龍慕心頭一顫,“你還沒吃?”

蔣啓鴻握刻刀的右手頓了頓,換了塊田黃石扇墜垂下眼睑接着雕刻。

龍慕呵呵讪笑,“真沒吃?要不……我幫你端過來?”

沒等蔣初發話,匆匆跑了出去。不一會兒,端着托盤回來,往書桌上一放,身體橫過半個桌面趴過去笑嘻嘻地問:“在幹什麽?”

“刻印章。”逮住嘴唇啄了一下,龍慕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直起身子退回去,“在扇墜上刻印章?”

“是啊,”禦史大人吹了吹田黃石上的碎屑,換了把刻刀,笑說,“田黃石快消耗光了。”

龍慕哈哈一笑,“我居功至偉!我幫着你消耗的。”

“事實上……”

“事實上什麽?”龍慕擠眉弄眼又湊過來,禦史大人勾着他脖子,唇瓣貼着臉頰一掃而過,“事實上,全部都是被你消耗掉的。”

龍慕哎哎直叫,“刀!刀!離我脖子遠點!”慌忙退到一旁,拖了把椅子坐下,嗤之以鼻,“吃你的飯去吧!”

禦史大人舉起雙手,左手扇墜右手刀,“嘴倒是閑着。”

叫我喂你?美得不輕!龍慕抱着胳膊往椅子裏一靠,欣賞滿堂鐵梨木高古家具,嘴裏悠閑自得地哼唱山東小調:“一重重山喲喂……一道道水哦啊……哥哥何時回咿呀回家……”

禦史大人擡起頭來,眨了一下眼,“我确實比你大兩歲。”

龍慕立馬滿臉通紅,終于想起自己哼的是什麽玩意兒了,見他又要說話,趕緊挖了勺飯塞他嘴裏,“吃飯,呵呵……吃飯!”

禦史大人笑着偏過頭來,“但凡官員聚會都有樂曲助興,唱你家鄉的小曲……”

沒讓他說完,龍慕一勺素菜塞他嘴裏,毫不客氣地嗤笑,“唱曲兒助興?也不怕閃了你的舌頭,我是你的長官!”

禦史大人低下頭接着刻章,微不可聞地嘟囔:“一點溫柔和善的神韻都沒有。”

“你知足吧!我還沒把我們家镖局裏屠匪滅賊的彪悍作風發揚出來就已經夠看得起你了。要溫柔的?有啊!出門,繞着瘦西湖兜半圈兒,找挂紅燈籠的人家,十兩銀子能招徕好幾個,保證個個溫柔。”龍慕把飯菜全倒進一個碗裏,拿筷子跟和面似的順着一個方向使勁攪合,禦史大人驚愕地看着碗裏,“為什麽拌在一起……飯會變成墨綠色?”

龍慕立馬把半碟蔥燒海參倒進去,攪了兩下,心中大樂,端到蔣初眼皮子底下,和藹可親地說:“看,赭石色。”不由分說,挖了一大勺飯菜直接把蔣初的嘴堵上,龍慕哈哈大笑,胸膛震顫不止,“禦史大人,好吃嗎?哈哈……”

“你試試……”傾過身來。

龍慕仰天大笑,落荒而逃。跑進隔間,往小靠床上一躺,閉目養神,隔着巨大的鐵梨木素板屏風,聽外面撲簌簌刻刀劃動石頭的聲音。

過了沒一會兒,龍慕扒着屏風伸出頭來,“差點忘記了,你那賬本就值三百多兩金子,還差着四五百兩,怎麽辦?”

禦史大人招招手,“過來。”

龍慕走過來,“你什麽時候補上?”

禦史大人從他袖子裏抽出折扇,解開挂繩,将原本的翠玉扇墜換成田黃凍石的。

“刻完了?挺快啊。刻了什麽?”龍慕蘸了點印泥,“啪”一聲蓋在紙上,“……人言為信?”

禦史大人側首笑說:“我依稀記得你答應今晚跟我一起吃飯。”

“小家子氣!”龍慕大翻白眼,“你還答應過我要幫我找金子呢,找齊了嗎?所以說,大家半斤八兩,五十步別笑百步,都是一路貨色。”

“嗯,你說得對,”禦史大人挖了一勺赭石色的飯菜放進嘴裏,慢條斯理地咽下去接着說,“這難道就是夫妻同心?”

“啪”,折扇掼在桌上,龍慕怒發沖冠,禦史大人順手挖了勺飯塞他嘴裏,“好了好了,你陪我吃過飯了,你沒有失信于人。”

龍慕囫囵吞棗咽下去,“嘿,滋味不錯啊。”

于是乎,當雨墨走進書房時,正好聽見禦史大人笑眯眯地說:“豬八戒也是這麽吃人參果的。”

雨墨跨在門檻上,進去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禦史大人問:“怎麽了?”

“回公子,喬晨剛剛來報,駱大人吩咐漕幫連夜把巡鹽使衙門庫房裏的官鹽運往外地。”

“啊?”龍慕眉梢一跳,“不會是……今天那本賬本打草驚蛇了吧。”

禦史大人站起身來,“長江還是大運河?”

“大運河。”

“新碼頭?”

雨墨點頭,“不是還沒修好嗎?”

禦史大人吩咐雨墨,“熨燙衣服,鋪床疊被,知府大人今晚要住在這裏。”拍拍龍慕的臉頰,溫聲說:“我很快就回來。”說完走出門去。

“喂喂喂!”龍慕一把拽住他,“你是不是要去抓現行?”

禦史大人笑了笑。

“你又不會游泳跑到河邊去湊什麽熱鬧?是不是人手不夠?要不我把衙役給你補上?”

“……好。”

“等着。”龍慕一溜煙兒跑出去,都出了門了還在喋喋不休地高聲囑咐:“等我回來,你沒事兒別往水邊上跑!聽見沒有?不準去!”

禦史大人莞爾。

馬車挂上禦史官燈在夜深人靜的街面上風馳電掣,巡邏隊不明就裏紛紛避讓。

回了衙門,把所有衙役全召集到大堂,一點數,好嘛,連仵作夥夫全算上才四十多個,一眼看過去,一半老弱病殘。

龍慕一屁股坐在官椅上唉聲嘆氣,左思右想,沒轍了,帶上師爺直奔守城将軍府,先掏出兩萬兩銀票遞過去,陪着笑禀明來意。

守城将軍大手一揮,豪氣沖天,“末将親自督陣。”

一千巡邏兵浩浩蕩蕩趕往瘦西湖,把蔣家門房唬得魂飛天外,跪地上瑟瑟發抖,“我家……我家公子……已經去了。”

龍慕一腳踹在廊柱上,暗自憤恨:你倒是龍王爺的好女婿啊!掉河裏喂王八得了!

心裏這麽咒罵,腿卻跑得比誰都快。

黑燈瞎火跑到大運河,夜風獵獵,蘆葦叢被刮得東倒西歪。

河邊,燈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晝一般,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到處都是人。

燈火亮處,一衆标杆筆直的玄衣戰将分列兩旁。未完工的碼頭邊,一人坐于轎轅上,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似乎是蔣啓鴻。

龍慕心慌意亂,扒開人群,一頭沖過去,果然是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叫你在家等我的!呃……”一眼看見駱封正站在旁邊,身後倆大漢押着,龍慕使勁咽了口唾沫,“……已經……已經結束了?”

駱封盯着蔣初,眼睛眨也不眨,“禦史大人,家父家書上說你是戶部黨,家書是假的吧,家父為何至今還逗留京城?被軟禁了?”

禦史大人一攤手掌,“在下只是四品禦史。”

唬鬼呢!

駱封皺眉毛,龍慕翻白眼。

駱封思慮片刻,接着說:“禦史大人,您與孔總兵同鄉同窗,相識十多年,情誼綿長。他為人正直穩重,心懷家國天下,入伍十年屢立奇功,卻至今身世堪憐……禦史大人,他并未參與官鹽私賣,只是迫于無奈幫在下修建碼頭,從不曾為在下沿途護航。”

“迫于無奈?”

“漕運軍饷有一半由南直隸巡撫衙門撥發。”

“是嗎?”禦史大人展開折扇,慢條斯理地輕搖。

駱封突然激動起來,沖過來一把握住禦史大人的手,急切地說:“他是什麽人你還不清楚嗎?你認識他十幾年他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就因為他認定自己是天煞孤星,為彌補過失積德行善,不到萬不得已,他連上戰場都盡量少殺人。漕運總兵是多肥的缺兒,你難道不知道?他要是貪贓枉法,他在湖州的産業會可憐得只剩下祖宅?”說完目光灼灼地盯着蔣啓鴻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賞罰分明,不能連累無辜。”

這是俘虜該有的态度?

旁邊,龍慕和守城将軍張口結舌面面相觑,半晌,龍慕回過神來,悄悄嘟囔:“我怎麽感覺你跟活生生拆散許仙白娘子的法海似的?”

禦史大人曲手指撫了撫額角,“我也有這感覺。”

當晚,駱封被連夜送往京城,連同喬晨陳浩東一起。

十餘天後,孔瑜歸來,剛進城就聽說了揚州的滔天巨變,孔瑜一陣頭暈目眩,身子一栽倒在桅杆上,喃喃自語:“我的命真硬到克同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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